19 我想抱抱你
第19章 第 19 章 我想抱抱你
周淮琛沒來得及穿衣服, 裸着上身,除了腹部包那一圈紗布,其他地方也有傷疤。有兩處, 一處在左肩, 一處在肋下。
傷疤已經成了和皮膚一樣的顏色, 陳年舊傷, 只是有些長,所以一眼看去仍舊很明顯。
很明顯, 他那時候受的傷一定不輕。
孟逐溪只看到那圈紗布的時候其實還好,這時候的她對周淮琛是有些緊張的,但他們說到底都不算熟,她也還沒有到心疼得掉眼淚的地步。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當猝不及防看到那兩處蜿蜒的舊傷, 她的眼角忽然就有了熱意。
周淮琛這一愣神的功夫,就眼睜睜看着面前的小紅娘紅了眼眶, 他一面手忙腳亂往身上套衣服, 一面哭笑不得說:“你怎麽還跟來了?”
他本來想說的其實是:你怎麽還哭上了?我還沒哭呢!
但他知道有些情緒千萬不能招, 尤其是對小姑娘,你越說, 她越哭。
所以話到舌尖臨時轉了彎兒。
孟逐溪果然被帶偏,吸了下鼻子, 辯解說:“我沒跟着你來,姑姑他們臺裏報道, 我跟着她車來的, 聽說你受傷了,我就上來看一看你。”
周淮琛也就是匆匆把衣服套上,不至于當着她面赤身裸體, 手指剛捏上胸口的扣子準備系,又覺得兩人這面對面的,他當着人家小姑娘這麽泰然自若地穿衣服扣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有什麽不清不楚的關系。
他手指尴尬地停了下,沒好氣說:“那你看得還挺實在啊。”
孟逐溪沒聽懂他話裏的調侃,愣了下,眼睛睜得大大的:“哈?實在什麽?”
你說實在什麽?
誰家好人看望傷患是看傷患裸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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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淮琛:“你能先出去,讓我把衣服穿好嗎?”
孟逐溪這才反應過來,說了聲:“抱歉,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
連忙退到門外走廊,背靠着牆面等他。
換藥室終于清淨,周淮琛無奈地搖了下頭,這才繼續扣襯衫扣子。他手指修長靈活,從第三顆扣子往下,又回到最上面兩顆。
男人身體筆直有力,輪廓英挺硬朗,一旦将所有的扣子全部系緊,就莫名有種禁欲的反差,仿佛身體裏的荷爾蒙随時都要崩開他最上面兩顆扣子。
也好在這一幕沒被孟逐溪看到,不然怕是要再問一句:現在撲上來算不算激情犯罪?
穿好襯衫,他又重新往身上套作戰服,腰帶收緊,寬肩窄腰的線條立時就出來了,兩條長腿筆直,褲管收束進軍靴。
最後拿起槍,別回身上。
不知道是時間太晚了,還是剛才經歷過恐慌,換藥室這一層很安靜,走廊上看不見人。孟逐溪背靠着牆面,能夠聽見房間裏周淮琛穿衣服時,衣服面料摩擦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但她此時一點兒都沒有想歪,腦子裏全是周淮琛身上的紗布和陳年傷痕。
他為什麽要選擇做特警呢?
在這個安靜的夜晚,這樣一個念頭忽然在孟逐溪腦子裏萌生,然後盤桓不去。
他為什麽要選擇這樣一份危險的工作呢?
孟言溪說他家世很好,她或許都比不上他。可是這樣他不是更應該像她一樣躺平嗎?而她連畢個業都費勁,他卻時時刻刻準備着出生入死。
走廊盡頭忽然傳來腳步聲,步伐很快,卻整齊有節奏。
走在後面的一人是陳卓,他身上還穿着作戰服,頭上的頭盔都沒來得及摘下。陳卓跟在一名中年男人身後,男人身上穿着常服,大步走在前面,面容沉肅。
孟逐溪飛快看了眼他的肩徽,兩杠三星。
周淮琛的領導。
孟逐溪立馬識趣地往邊兒上退了退。
領導腳步沒停,徑直進了換藥室。陳卓沒跟着進去,在門口替他将門拉上。
孟逐溪敏感地察覺出氣氛不太對,用口型問陳卓:“這誰啊?”
陳卓手指往遠處指了指,示意孟逐溪跟他走。兩人走遠了,陳卓才說:“趙隊。”
趙常平是獵豹突擊隊支隊長,今晚這場行動的總指揮。周淮琛剛別好槍,一擡頭,就見趙常平一臉嚴肅地走進來。
周淮琛挑了下眉:“喲,知道我受傷,領導這麽快就親臨醫院慰問來了?”
男人混不吝地握拳碰了下胸口:“組織的關懷記心上了!”
“少給我賣慘!”趙常平手指指着周淮琛就罵,“別以為你受傷,今晚這事兒我就不跟你算賬了!”
“我問你,為什麽不聽指揮,魯莽行動?”趙常平大馬金刀往椅子上一座,面容又沉肅了幾分,興師問罪,“你就這麽單槍匹馬沖上去,你想幹嘛?怎麽,董存瑞以身炸碉堡,你是想效仿先烈,肉身擋炸彈不成?”
周淮琛收起了臉上的痞笑,打了個立正,正色道:“報告領導,我不是魯莽行動,我是謀定後動!我在上面已經預判好了形勢,有一定把握才會下去!周淮琛本事不大,但也還不至于死在這麽兩個雜碎手上!”
“你本事不大?我看你本事大得很!”趙常平給他氣笑了,“那麽多特警出動,最後全讓你一個人逞了英雄?怎麽,是不是還要我向組織上替你申請一個嘉獎啊?”
“那倒不用。”周淮琛此刻的嚴肅看起來竟莫名有種客氣的喜感。
趙常平哼了一聲,沒被他帶偏,門清兒地回頭算賬:“為什麽不等我統一調度?就算等不到歹徒的舅舅到現場勸說,我也可以安排外面的特警配合你行動。”
“時間來不及。”周淮琛眼眸漆黑,坦蕩迎視趙常平,“心髒搭橋後引發的室顫,患者幾分鐘之內就可能猝死,如果等陳卓他們從前面進攻,兩個歹徒一定會拼死反抗,不僅會拖延解救人質的時間,還會極大增加歹徒引爆手雷的風險。不如我一個人從後面進攻,一擊即中,釜底抽薪。”
趙常平眯眸注視着周淮琛。
從他還是個皮猴子的時候,他就見過他。一二十年的時間,當年那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男孩已經成長為鐵骨铮铮的漢子,一個真正的男人,忠直、熱血、有擔當。
趙常平在指揮中心看到周淮琛不顧一切沖上去的那一剎那,心都跟着提了起來,大聲喊:“淮琛!”可是周淮琛人已經沖上去了。
那一刻他的心情挺複雜的,他既惱怒,又驕傲,還有一點遺憾。
惱怒周淮琛一把年紀了還跟個拼命三郎似的,一點兒沒把自己命當回事。驕傲周淮琛即使到了今時今日,依舊少年熱血。
遺憾的是,不論周淮琛平安解救多少人質,他最想救的那個人終究是回不來了。
*
走廊的盡頭,陳卓靠在窗前。孟逐溪靠牆站着,垂頭盯了會兒自己的腳尖,又看向陳卓。
她沒有進到現場,不知道當時的情形,陳卓跟她說了周淮琛“沒有請示、擅自行動”的事兒,孟逐溪擔憂地問:“那他會受到處分嗎?”
陳卓:“不一定,看上級決定,不過多半不會。”
孟逐溪點點頭:“也是,他雖然魯莽了一點,不過怎麽說也是立了功。最後手雷沒爆,也沒有人質受傷,這麽大個公共安全事故和平解決,領導再鐵面,也不能否認他那部分功勞吧。”
聽着是附和,可言語間全是維護。
陳卓瞧了孟逐溪一眼,笑說:“這麽快就護上了?會說多說點兒。”
孟逐溪:“……”她說的明明是事實。
陳卓安靜了兩秒,斂了笑,對孟逐溪說:“有一點你說錯了,周淮琛不是魯莽。周淮琛從來不魯莽,我們那些人裏面,就數他最沉得住氣。你沒有經歷過我們的極限生存演練,你沒有見過那時候的周淮琛,他就像是一條少年狼王,他明明有着最兇狠的利爪、最鋒利的獵齒,還有一身氣血,毫不畏懼最殘酷的搏擊,可是他偏偏又比誰都沉得住氣。他兇狠鋒利,卻又沉着耐心,他可以曠日持久地蟄伏,只為等待時機,一擊即中。”
孟逐溪安靜地看着陳卓,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名叫臣服的情緒。
過了會兒,孟逐溪輕聲問:“那他這次為什麽會沖動?”
陳卓沉默了半晌,側頭看向孟逐溪:“你知道周淮琛為什麽會當特警嗎?幹我們這行累個半死,工資還低,還随時可能會沒命。”
孟逐溪輕輕搖頭。
她剛才看到周淮琛身上的傷就在想這個問題了。
陳卓:“周淮琛的爺爺叫周閱川,老爺子現在都還沒退。”
孟逐溪聽到這個名字,嘴巴微張,呆呆望着陳卓:“真,真的嗎?”
為什麽她那麽不敢相信呢?
周閱川的孫子,會渾身的傷疤嗎?周閱川的孫子,會為了救一個普通人質奮不顧身沖上去嗎?
“真的。”陳卓點了下頭,“不過自從周淮琛的媽媽死在那一場綁架案後,他就不怎麽回周家了。每次都要老爺子三催四請,甚至派人去押回來。”
“為什麽?”孟逐溪輕喃。
陳卓譏诮地扯了個笑:“因為綁架周淮琛媽媽的人正是他爸的小三兒。”
“他爸不從政,男人嘛,商場浸淫,逢場作戲,時間久了總能浸出一些骨子裏的劣根性。假戲真做應該不少,在外面跟一個女的好上了。他爸心裏也門清兒,一開始也只想着外頭彩旗飄飄,家裏紅旗不倒。可是小三兒懷孕了,有了不該有的妄想,也不知道想逼宮還是幹什麽,反正條件沒談攏,就找人/綁/架了周淮琛的媽媽。本來是真沒敢幹什麽,就是逼一逼,想要點兒更大的好處。周淮琛他爸這邊兒呢,知道是小三兒,念着情分和肚裏的孩子,也沒報警。結果沒想到周淮琛的媽媽有哮喘,小三兒那邊的人用□□迷暈她以後,引發了她的哮喘,綁匪以為她裝的,沒救她,周淮琛媽媽就這麽白白沒了。”
孟逐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久久看着陳卓,回不過神來。
難怪,難怪他看到人質病發,會奮不顧身地沖上去解救人質。即使對方只是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他自己也有可能會因為沖動行事背負處分。
他應該一直都是不甘心的吧?
所以才會做警察,用餘生去解救千千萬萬被厄運盯上的人。
這麽多年,每一次執行任務,當他面對受困的人質,他是不是都會想起自己的母親?所以才會每一次都那麽奮不顧身?
可是這麽多年,不論他解救再多的人質,都不會有一個人是他的母親了。
他救再多的人,都救不回他的母親。
鼻間有酸熱往上,直沖眼睛,孟逐溪飛快地眨了兩下。
她移開目光,看向窗外。
短暫的事故過後,這個城市又迅速恢複如常。樓下大街車如流水,燈光綴了一路,像歌舞升平盛世之下的彩練。
孟逐溪輕聲問:“他那時候多大?”
“你說周淮琛?”陳卓回憶了一下,“八九歲吧。”
……
趙常平有一會兒才出來,臉上神情板正,看不出情緒,帽子夾在腋下。
沒過兩秒,周淮琛也出來了。拖着步子,明顯沒有跟着領導一塊兒走的意思。
陳卓看了孟逐溪一眼,快步走到趙常平身邊,笑着說:“趙隊,我送您回去。”
兩人很快上了電梯,走廊重新安靜下來。
孟逐溪走到周淮琛面前,輕聲說:“我送你回去吧。”
“你送我?”周淮琛似笑非笑,“會開車嗎?”
“會,但是開不好,所以平時不開,不過開慢點兒沒關系。”孟逐溪老實解釋,想想又心虛地補了一句,“你系好安全帶。”
周淮琛忽然就笑了,勾着唇角,一聲低笑在寂靜的走廊裏散開。
“我還有事兒,不用你送。”周淮琛擡步走向電梯,按下上行。
孟逐溪走到他身邊,跟他站在一起,沉默地盯着那個向上的紅色箭頭,忽然說:“我沒事兒。”
周淮琛沒聽懂,側頭問:“什麽?”
孟逐溪仰頭看着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沒事兒,我可以等你。”
周淮琛:“……”
電梯這時候到了,周淮琛有些無奈,怕小姑娘跟着他,進電梯前安撫地揉了下她的頭發:“聽話,快回去。”
孟逐溪站在原地沒動,安靜地看着周淮琛走進電梯,還向她揮了下手,示意她早點回去。
……
室顫人質在12樓做手術,換藥的時候周淮琛向護士打聽的。
周淮琛上去的時候,手術燈還亮着。兩名家屬在外面的長椅上等候,空曠的走廊裏,隐約回蕩着低低的啜泣和斷斷續續不甘的抱怨。
“什麽事兒啊……”
“早知道……”
“誰想到會遇見這樣的事……”
是啊,誰想到會遇見這樣的事?
周淮琛沒有走近,就停在走廊盡頭,身體倚在窗前,目光安靜地落在手術室的方向。
身後夜風蕭瑟,他眼眸漆黑,如一潭深不見底的墨。
淩晨兩點,手術室的燈滅。
護士推着病床出來,坐在長椅上的家屬立刻迎上去,周淮琛倚在窗前沒動,遠遠看着。
長廊很長,像長得沒有盡頭。夜風從他的身後灌進,前方的聲音和動作仿佛被揉碎,一切變得緩慢而虛妄。
周淮琛眯着眸,看主刀醫生單手摘下口罩,對家屬說話。
他們應該說了不少話,醫生、家屬,可是周淮琛只聽見“救回來了”這四個字,其他的都虛化成了遙遠的背景。
他像是在看一場2倍慢速的電影,畫面和聲音都跟着被拉長,直至變得虛幻。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這一幕。
直到病人被推回病房,醫生和家屬也已經離開,走廊徹底回歸死寂,周淮琛看了眼腳下,擡步離開,孤身一人。
轉過回廊,卻倏地停下,黑眸靜靜盯着一點。
前方長椅上,小姑娘安靜地坐在那裏。她雙手撐在座椅兩側,垂頭盯着腳尖,柔軟的長發垂落,将白皙的小臉掩去一半,只留下柔和清晰的五官線條。
夜風穿過長廊,寒涼寂寥。
不知道是聽見了他的腳步聲,還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孟逐溪忽然轉頭。
周淮琛站着沒動,筆直的長腿定在原地。
小姑娘起身走到他面前,臉上的笑容幹淨明媚,眸裏似有星光閃爍,将身後無盡的黑幕也照得明亮。
“剛才有句話忘了跟你說。”
周淮琛低眸注視着她,喉結輕滾了一下。
“什麽?”
“我想抱抱你。”
孟逐溪伸臂抱住他的腰,撲進他懷中。
長夜寂寥,風也蕭瑟,他身上的作戰服冰冷粗粝。
懷裏的小姑娘,鮮活柔軟,明媚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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