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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羽,藏起來,千萬不要被人發現!一定要藏起來!”

“羽衣,這就是你的命!整個燕家的命系于你們一身,藏起來!藏起來!不要讓他們發現你!”

“燕羽衣!活下去!”

“為了燕氏,為了洲楚!為了整個西洲的未來!”

“燕羽衣……我們,只有你了!!!”

“燕羽衣,你只有忘了自己是誰才能繼續走下去。”

……

“不!”

燕羽衣猛地睜眼,雙手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去,滲透的寒涼痛意卻緊緊抓着他的骨頭不放,四肢百骸叫嚣着将他重新摔回地面。

寒冬的凜冽令石板更堅固,肩胛與其接觸的瞬間,燕羽衣幾乎立即陷入昏厥,意識伴随着滾燙的熱流摔得粉碎,他甚至能感受到鼻腔中屬于血液獨特的鐵鏽味,喉管奔湧的液體也被震蕩地難以抑制地向外擴散。

人死了才不會感到疼痛,燕羽衣迷茫了一瞬,強行聚攏散落的意識,他費力地睜開眼,又迅速體力不濟地合上,蜷縮起身體讓自己側卧,平躺着任由兩竅流血,血水極容易倒灌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血氣逐漸平靜,他才再掌心貼地,再度小範圍地摸索着。

身下是石板,四周隐約有水滴聲傳來,以及……燕羽衣頓了頓,除了霸占整個感官的血腥外,還有另外一種甚至能說得上令人安心的味道。那是——

高香?

獨屬于寺廟草木灰的氣息。

從皇都闖出來沒多久,戰馬力竭,自己和太子一塊滾落山坡。城外是有這麽一片亟待開發的地帶,叢林茂密,距城不算遠,燕羽衣記得自己曾經還帶人去瞧過。

難道是被追殺而來的西涼人又抓了回去?

不,西涼人對占領皇都頗為急切,一定會立即對可能知道玉玺藏在哪的太子,或者是護衛太子的自己用刑,哪會等到現在。

燕羽衣一動不動,反複複盤,只要他“昏迷”的時間夠久,将他抓來的人一定會忍不住,西洲亂成一團,太子與他被捉便與階下囚無異,只有對對方有所求,才能這般客客氣氣地,還讓他躺在這冰冷地上。

少頃。

門扉開合,腳步聲由遠及近。

“二爺,這人一直在睡,若審問的話,可能還得灌碗參湯吊着精神。”

“參湯?”這次匆忙出行,連身邊的侍女都沒帶幾個,蕭騁仍然可惜那件暖和的大氅,說:“我們有這東西嗎。”

漁山:“沒有,屬下已派人去山下莊子尋找。”

蕭騁聞言,從漁山手中提走探路用的燈籠,俯身靠近地上躺着的青年,語氣悠然,卻頗有嘲笑的意味,用左手食指輕輕挑起燕羽衣下巴:“燕将軍,燕大人,既早醒了,何不與我圍爐煮茶呢。”

燕羽衣:“……”

裝睡的人極易辨認,從呼吸,或者無意煽動的眼睫。蕭騁左手緩慢下滑,虎口抵着青年的咽喉半瞬,中指貼在動脈之上輕輕按壓。

“何必在本王面前裝睡呢。”

“以你的武功那點鴛鴦蝴蝶散根本不算什麽,倒是太子在隔壁奄奄一息,金尊玉貴比不得武将摸爬滾打,若我是你,便會在醒來後找人求見帶你回來的人。”

“燕羽衣,你我的交情算不上親厚,也是多般合作過的,何必如此冷漠呢。”

……

青年臉色蒼白,雙頰卻呈現出某種詭異的紅,仿佛從皮膚深處滲出來玫瑰。

将人帶回來後,蕭騁第一時間命人擦幹淨了他的臉。果真是見過,這幅容貌化成灰他也識得。

只是從前見面皆在廟堂之上,這人高高在上地坐在皇帝身邊,或是持劍擋住一切所向太子的鋒芒,一如今日,即便昏迷也要條件反射垂死掙紮。

蕭騁閱人無數,世态寒涼,世家大族固然雄踞一方,卻從未有燕氏這樣一支專屬于皇帝的忠心耿耿的部隊。

在世人看來,同一國家下的兩個朝廷,終究會在漫長的争鬥下形成統一,而百年前縱橫朝野的洲楚,歷經幾代帝王早已失去當年的光芒萬丈,西涼虎視眈眈,如今大軍直破皇都,殺太子,奪皇位,日後的西洲便真正是西涼的囊中之物。

西洲的洲楚皇室,茍延殘喘多年,多憑燕氏的淩厲手段。

現在,就連忠心輔佐皇帝的護國将軍府的燕氏似乎也護不住洲楚了,燕氏的少主燕羽衣用盡渾身解數,也只是堪堪将斷臂的太子帶出皇都。

“洲楚與西涼共同治理西洲,燕大人應該明白,如今的洲楚已不再是最佳選擇,真正的勇士當急流勇退方為明智之舉。”

時間仿佛在深夜拉長,狹窄的窗外投射而來的月光正好落在燕羽衣血漬斑駁的腰際,漁山搬了寬大的堂椅來,又添了個軟墊。

蕭騁懶洋洋地倚着椅背,他有無限的耐心等待燕羽衣開口,畢竟這位的身份足夠被如此對待。

-

“因為你知道。”他緩慢地講。

“只要我找不到阿稚,就必定不能動太子。”

“若你今日不肯說阿稚在哪,本王便只能明日繼續問。”

“燕大人,西洲已經爛成篩子了,阿稚帶着你的胞妹能跑去哪呢,大的愚蠢,又帶着個小拖油瓶,左右不會離開皇城百裏,待本王找到阿稚,便不是現在這般好言相勸。”

洲楚為穩固西洲,故而派遣太子求娶鄰國大宸皇帝的女兒,五公主十裏紅妝,梨花帶雨地哭了一路。

太子迎親,兩朝皆以最高規格,大宸皇帝派遣景飏王蕭騁送嫁,一路護至西洲皇城禮都。

蕭騁向來不問朝中事務,既皇兄要他走一趟,便當散心,将公主平安送至西洲,自個再逍遙快活去。

西洲山水與大宸各異,瑰奇絕妙,只是朝堂動蕩,蕭騁還未盡興便聞西涼攻破洲楚皇族的消息。

若大宸的人不在西洲,他此刻便已在回大宸的路上。

偏偏皇兄膝下子嗣凋零,五公主蕭稚又是他親自膝下教養過的孩子,就這麽兩手空空回大都,準被打出來。

蕭騁對蕭稚沒感情,憑着皇兄那句珍而重之的“你一定要照顧好阿稚”,神經病般在禮都附近晃蕩了月餘,終于姜太公釣魚,抓了個燕羽衣這樣的權貴。

簡直意外收獲。

“用刑想必是撬不開燕大人這般的硬骨頭的。”蕭騁思忖着,掌心搭在扶手摩挲一瞬,五根手指立即染上薄薄的涼意,這裏的溫度太低了,也只是達到不結冰的程度而已。

再看燕羽衣的手腳,骨節分明處,除了各式新鮮傷痕,還有被凍得青紫的瘡。

這種地牢根本待不住人,尋常犯人放在這裏,意志不堅者,只是脫光衣服半刻便得求饒招認。

想到這,蕭騁竟隐約有些佩服燕羽衣,朝堂高高在上,竟也能吃得了這般苦。

不過誰沒吃過苦呢,他從寬大袖袍中掏出藥丸,含在舌下,綿長的苦澀逐漸浸入味蕾,尾調卻有些甜意,直至徹底消散。

離開前,蕭騁站在門口,解開外衣往燕羽衣手邊丢,說:“別死了。”

來自他最誠摯的忠告。

半臂粗的鐵鏈重新落鎖,內室又只剩燕羽衣,蕭騁看似好心,實則只能算是毫不掩飾的警告,他在告訴燕羽衣,此刻除了他,他絕無依靠他人的可能。

幽靜深邃的黑夜,燕羽衣再度睜眼,用盡全力,艱難地拖着衣服挪去牆角,睫毛似乎都要凍僵了。

青年眼皮微顫,眸光略顯困惑,絞盡腦汁也沒想起方才大放厥詞的男人究竟是誰。因為陌生,所以嘲諷落在身上也不痛不癢的,根本産生不了什麽實質性傷害。

我們……認識嗎……

燕羽衣蹙眉,使勁想了想。

-

身為燕氏的少主,每日見那麽多人,就算偶爾遺忘一兩個也是有可能的吧

燕羽衣盯着手指,細數這些年稱得上是本王的人,西洲因洲楚與西涼的內鬥,死了不少皇子公主,效忠的澹臺皇族,嫡系一脈好好活下來的也就只有太子一人。

那男人口口聲聲你們西洲,又直稱大宸五公主乳名……燕羽衣喉頭滾動,當即鎖定一人。

西洲的死對頭,敵國大宸的親王景飏王——

蕭騁!

說起來也好笑,冥冥之中似乎天要亡我。西洲與大宸兩國,皇族子嗣都不怎麽興盛,也算是同病相憐,頗有種用子嗣綿延換風光權勢的意味。

燕羽衣無聲輕嘆,此刻作階下囚,人家嘲諷幾句也沒什麽,畢竟命在景飏王手上,即便自己有他所想取用的籌碼,蕭騁也仍占得上峰。

但誰是刀俎,燕羽衣都沒工夫思考,只要魚肉不是自己。。

從宮裏沖出來時,他挨了敵軍好幾箭,但那時情勢緊張,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心中只有帶太子突破重重包圍的念頭。

箭頭鋒利,緊挨着皮肉擦過,胸前的傷口火辣辣地疼。

燕羽衣低頭掀起袖口看了眼,皮開肉綻,真是血淋淋得駭人。夜行衣有防水的功效,鮮紅色覆蓋在皮肉之上,幹涸結痂,像是層特別的盔甲。

西涼人攻破皇城前,他奉命前去宮中辦事,皇帝感染風寒久病不起,宮人們也都着了魔似的發了瘋病,太醫的診治收效甚微,欽天監說不出所以然,太子便請了外頭的江湖游醫來,試圖碰碰運氣。

在此之前,燕羽衣忙于處理軍務,家中也有許多事亟待解決,太子便未将此事告知他,以至于反應過來為時已晚。

燕羽衣深呼吸,吸入的涼氣将喉管凍得發抖,身體數處受傷,以至于他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哪裏傳來的痛感,強行打斷他反複聚攏的思緒。

在最不該放松的時間裏,他竟陡生就這麽撒手的念頭。

無論太子是否與他一牆之隔,皇都都是被西涼人占領的戰利品,燕氏,燕氏所有人已葬身兵戈火海之下。

“是我對不起你們。”燕羽衣閉眼,鼻翼酸楚逐層蔓延上來,就連聽他悔恨的人都沒有,空對一室冷落。

從前在私塾中與通曉古今的先生争得面紅耳赤,什麽朝代更疊,本就是史書添一筆的事,既然當權者無法再統禦天下,那麽為何不後來者居上呢。

那日,先生氣得拂袖而去,而他也被父親留在祠堂跪家法。

父親疾言厲色,斥他不敬先生,不尊君上,燕氏滿門因有他這般的少主而羞恥。

燕氏少主啊,多麽冠冕堂皇的稱號。

燕羽衣額角抵着冰涼的牆壁,潮意順着他的後背攀爬,胸膛洇濕一片,說不清是淚水還是別的什麽。

皇都連綿的火海,燒毀的何止是洲楚打造的半壁輝煌,百姓因此蒙難,卻被當作理所應當。

燕氏的尊寵沿襲多少代,便替洲楚皇帝殺了多少人,蕩平多少艱險,怎麽就到了自己這瞬息傾覆呢。

燕羽衣昏昏沉沉地,耳畔回蕩屬于父親的叮囑,即便父親大人已去世多年,他也仍記得這個身姿卓越偉岸的男人托起自己,将他架在肩頭,面前起伏的山巒盡收眼底。

父親說:“燕家已經與洲楚皇室緊密相連,血與肉共呼吸,沒有了燕氏的洲楚活不成,洲楚被西涼吞沒,那些附屬我們的部下也會因此被抄斬。”

“我們是海鳥與汪洋的關系,山巒與草木的情誼。”

“所以我們不能停,停不下,你必須舍棄那些沒有必要的情感。”

“但不能犧牲自己,因為沒有人比你更清楚燕氏,更了解洲楚的難處。”

“我們都是新一任少主的基石。”

燕羽衣:“父親是家族的主人,也會成為石頭嗎。”

“是。”父親答,溫暖寬厚的掌心摸了摸燕羽衣的臉:“少主誕生後,家主便已随時準備為少主犧牲。”

踏入朝堂的那刻起,所有人都是被局勢随意擺布的棋子。

這不對。

燕羽衣無數次想反駁父親,卻只能在心中瘋狂搖頭。

這樣顯得大家都很沒用,難道生在世上便得被即刻定義嗎,這和物件有什麽區別。

窗外傳來遙遠的鐘聲,燕羽衣靜坐至天光大亮,積蓄的體力已然能夠支撐他完成一場談判後,他開口,聲音冷淡而漠然:“你們的主人是誰,景飏王嗎,我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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