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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啪——

先前沒落在蕭騁臉上的巴掌,終究又快又淩厲地劈了下來。

負傷體虛的後果是反應速度跟着下降,意識與身體無法協調,倒是結結實實把人打了,但抽離地太慢,活動空間又只有方寸大小的床榻。

在做決定的同時,燕羽衣便已做好了被還手的準備,他放棄般閉起眼,迎接景飏王的怒火。

這樣的男人,若不将怒氣撒出來,恐怕日後少不得被其記恨。

蕭騁被打得臉偏移幾分,先是詫異了半秒,而後在燕羽衣的預料下,面色陡然陰沉,勃然大怒。

“燕羽衣。”

男人抓住燕羽衣腳踝,将人往懷中大力一扯,卡着他的肩胛直接将身體翻折過去,冷道:“本王可以現在便将你送到西涼人面前,你覺得西涼人會比本王待你更好?”

燕羽衣頭暈眼花,雙臂被以擒拿的姿勢死死卡住,蕭騁膝蓋抵着他的腰窩,整個人的重量墜下去,胸膛緊貼床板,呼吸也跟着不暢。

好什麽,是牢中險些将他凍死,還是利用蕭稚攻破心房,或者以燕勝雪作籌碼?

打從蕭騁允許公主探望起,他便已穩坐莊家,只賭徒們挨個待入局下注。

蕭稚沒有目的的探望,恰恰是蕭騁最聰明獨到之處。

他們這種人,不喜歡被威脅,不樂于被他人左右,丁點的感情與善意,皆落于最親近的人身上。

燕氏護衛蕭稚,蕭稚照顧燕勝雪,她們完好無損地出現在蕭騁面前的那刻,這位景飏王大抵已經明了蕭稚在洲楚皇室的地位。

故此,他放任蕭稚的行為,蕭稚天然的情感比任何利益都更易打動心扉。

若那日蕭稚帶着蕭騁的叮囑,勸說洲楚與大宸合作,或許燕羽衣當晚便想着怎麽逃出地牢,另尋燕氏部下。

“待我更好?”

燕羽衣嗤笑:“王爺這話說得真是幽怨,倒像在下負了你似的。”

“本王苦心孤詣,希望燕将軍與大宸合作,絞盡腦汁頭發都要掉光了,怎麽不能說大人負心呢。”

“颠倒黑白。”燕羽衣奮力仰頭掙紮,頃刻便被重新摁了回去,頭埋進棉被中憋悶得險些斷氣。

眼前黑暗,他看不見蕭騁的臉,男人的笑聲卻一絲不落地入耳。

要殺要剮總歸是刀劍起落,痛快得很。原來景飏王對殺伐果決興致寥寥,看着對手構築的防線逐漸崩潰才更自在。

“殺了我罷。”燕羽衣忽地停下,緊咬的後齒也洩了氣。

“什麽。”蕭騁以為自己誤聽。

燕羽衣:“殺了我,我不活了。”

“……”

蕭騁立刻将燕羽衣抓到眼跟前:“什麽。”

燕羽衣長發淩亂地鋪滿肩,蓋住半邊臉,失血過多氣色慘白,像戲文話本裏從枯井爬出來的鬼。

“像你這種玩弄他人情感的人,終有一天會遭到報應。”

肩胛傳來的劇痛告訴燕羽衣,銀簪造成的傷口在掙紮中裂開了,貫穿傷很難在短時間愈合,就算外表看起來毫發無損,內裏也仍舊需要時間恢複。

“俘虜沒有選擇生與死的權力。”

“失去榮耀與權力加身的燕将軍,竟如此軟弱。”

“如果我是你,會使用最适合自己的選擇。”

“比如與大宸合作,大宸從西洲獲取想要的,洲楚則得到西洲,西涼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燕羽衣冷笑,揚起下巴輕蔑道:“洲楚與西涼同根共生,在西洲這個國家之下,兩個朝廷面對大宸,只會是同仇敵忾的兄弟。”

“是嗎。”

蕭騁沉吟片刻,忽而松手,燕羽衣再度摔進被褥,腰卻被男人堅實的手臂锢進懷中,避免再度受傷。

鮮紅的血浸染繃帶,肩頭仿佛綻開冬日最豔麗的花。

将燕羽衣輕輕放回床榻,蕭騁難得好心幫燕将軍捋了把遮擋視線的額發,發絲穿越指縫,合着手掌,幾乎覆蓋整張臉。

前有舞姬可作掌上舞……

蕭騁腦海晃過極其荒唐的念頭,意識逐漸飄忽,動作也跟着停頓半晌,随後捂住燕羽衣那雙呈琥珀色,蘊藏無限怒意的雙眸。

燕羽衣氣得發抖,若有機會殺了蕭騁,他一定毫不猶豫地将此人碎屍萬段,挂在城門風幹。

“燕将軍此刻定十分想手刃本王,但在做決定前,我們得先去個地方。”

“不去!”燕羽衣怒道:“要殺要剮随便——”

“燕将軍,該歇息了。”

景飏王毫不猶豫地砍向燕羽衣脖頸,燕羽衣瞬間閉嘴,悶聲睡了過去,不,暈了過去。

雪愈來愈大,世界萬籁俱寂。蕭騁推門離開廂房,守在廊下的漁山說:“主子,封山了。”

“方才斥候來報,有可疑人員在斛錄山附近的村莊出沒,極大概率是西涼派來的人。”

“……”蕭騁瞥了眼漁山。

“明日本王要與燕羽衣下山。不必随行,只是去城中閑逛。”

漁山沉聲:“燕羽衣狡詐,萬一下山他尋機逃跑怎麽辦。”

東方日出的天際線被飛雪覆蓋,模糊了白天與黑夜之間的界限,狂風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穿越被冰封的山澗清泉,淌過蒼翠細密,隐隐散發青草香氣的松林。

石階長橋,午後被陽光消解的融雪化作冰錐,保持着向下滴落的形狀,再被從四面八方紛亂而來的新雪覆蓋,度過漫漫長夜,周而複始。

駐足眺望遠方,蕭騁閉起眼,雪紛紛揚揚地落在面頰間,淡道:“叫棠大夫過來。”

他頓了頓,正欲拭去眼角水漬時,發現袖口沾了幾點燕羽衣的血。

“本王聽不見了。”

話音剛落,漁山箭似地沖了出去。

幼時一場高熱留下的後遺症,先皇後遍尋民醫也未能完全治愈,這些年雖略有不便,但蕭騁學會了與寂靜共存。

只要看着對方的嘴唇說話,也能閱讀無礙。

這病幾個月沒動靜,蕭騁以為今年都不會再犯了,沒想到竟在與燕羽衣争吵中掉了鏈子。

大夫也是從大宸帶來的,太醫院院首的徒弟,姓秋名藜棠。

“西洲嚴寒,王爺需增添衣物避免受涼,病症冬日複發乃是常事,不必過分憂慮,心态放平穩便可恢複,每日施針緩解耳鳴即可。”秋藜棠收起脈枕,叮囑道。

蕭騁看着秋藜棠的臉,過了好一會才說:“燕羽衣的肩膀。”

“棠大夫可有什麽加速傷口痊愈的藥,不論價格,有效就行。”

秋藜棠:“回王爺,沒有。”

“本王明日要帶燕羽衣下山,以他目前體質,是否可行。”

“有難度。”秋藜棠左思右想,含蓄道。

蕭騁點點頭,那就是可以。

于是指了指燕羽衣的住處,道:“人質傷口裂了,去包紮。”

西洲夏短冬長,雪季通常從十一月起,延續至來年四月初,大雪封山乃常事,燕羽衣晨間被掃雪聲吵醒,脖頸酸痛,睜着眼平躺了好一陣才磨蹭着起身。

床頭擺着套淺紫騎裝,單手抖開抻着肩比對,正好是他的尺寸。

左肩被重新處理過,膏藥味濃郁,夾雜着薄荷的清香。傷口炎症明顯緩解,僅憑感知便可下定論,這并非斛錄寺僧人的水準,蕭騁隊裏定有手段高明的醫官。

之前不拿出來,是時候未到,看來景飏王已經考慮好與洲楚之間的交易內容了。

單手穿衣不方便,燕羽衣花了好一陣才勉強穿戴整齊,被守門侍衛帶去前廳時,蕭騁已吃得差不多了。

“燕将軍昨日歇息得可還好,本王夜裏……噗。”

燕羽衣隔蕭騁兩個位子坐定,将拎了一路的腰封抛給蕭騁身邊的侍衛,頂着與夜裏相差無幾的披頭散發,在男人忍俊不禁中,冷道:“粥呢。”

廳內伺候的人不多,燕羽衣掃了圈,奉茶淨手試菜一個不少,甚至還有個端着暖爐的,随時聽候景飏王召喚。

“頭發怎麽回事。”蕭騁放下碗筷,單手撐着下巴饒有興趣道。

“王爺為防止在下自戕,不是将房內所有尖銳利器都收走了嗎。”燕羽衣掀起眼皮,選擇離自己最近的蛋羹。

誰知半路殺出一只手,橫隔在他和蛋羹之間,蕭騁眼疾手快扣住碗沿,傾身而來。

“會束發和不會束發之間的差距,不是一根發簪能解決得了的。你說是吧,燕将軍。”

“……”

燕羽衣抿唇,表情頓時變得一言難盡。

被蕭騁丢進地牢,他覺得蕭騁與燕氏情報中所描述的并無二樣,善謀劃,懂得利用人心,喜歡抓住人心最細枝末節,但足以引起雪崩的支點狠做手腳。

現在,蕭騁的所做作為令他推翻先前所有判斷,此人似乎只是單純喜歡犯賤。

“你真的……”燕羽衣深呼吸,笑了笑,強行抑制揍人的沖動,說:“是個聰明人。”

蕭騁聽罷和顏悅色,顯然對燕羽衣的反應十分滿意,将蛋羹推到燕羽衣面前,甚至貼心地将小菜奉上,并指揮道:“漁山,待會找幾個人伺候燕大将軍梳洗。”

從前在大宸,蕭騁憑嘴一張,硬生生氣昏朝廷無數老臣。漁山習以為常:“是,主子。”

-

飯後,燕羽衣被漁山帶去廳後梳洗。

“公子發質真是好呢,待會得下山去,王爺吩咐了,要為奴婢您梳個利落的發型。”

茶餌彎眸,詢問道:“不知您有沒有及冠。”

難怪蕭騁晾了這麽多日,忽地肯給件像樣的衣服穿。

“已及兩年。”燕羽衣答,天然對這個眉目含笑的小姑娘生起幾分好感。

茶餌動作麻利,說話間便将為燕羽衣佩戴的發飾挑選出來,盛在另一小托盤內,邊編發邊笑道:“這幾日奴婢一直伺候五公主與燕三小姐,因為好奇燕将軍長什麽樣,所以五公主說。”

她學着蕭稚的語氣:“自然是谪仙般的容貌。”

燕羽衣聞言一哂:“她說話向來很誇張。”

“可公子便是這樣的人啊。”茶餌說。

“這樣的人?”燕羽衣不由自主地蜷起手指,道:“有時所見并非所得,或許我是殺人如麻的閻羅呢。”

茶餌啊了聲,忽地意識到了什麽,埋頭束發不再言語。

發髻本就簡單,若非受傷,燕羽衣自己便可簡單處理。

他正襟危坐,鏡中照見輪廓成型,直至小侍女停手。緩緩起身的同時,撫上并未使用,鑲嵌白玉的檀木發簪。

“姑娘是大宸人,卻對我熱情有加。”

“如果服侍我的人來自邊境的鹿廣郡,又或者是與燕氏交鋒多年的大宸南榮軍,他們會像你這般說笑打趣嗎。”

“不。”

透過銅鏡,燕羽衣瞥見屏風外人影晃動,正在朝這邊走來,遂繼續道。

“他們會一點點地殺了我。”

“而西洲百姓,也将會在合适的時間,殺了所有踏入西洲境內的大宸人。”

茶餌面露驚恐,踉跄着後退幾步,小腿嘭地一聲撞在躺椅旁擺放着的腳凳上,登時吓得大哭。

“欺負不了本王,便拿小姑娘開刀,燕将軍此舉未免過于幼稚。”

蕭騁這會耳朵沒好,雖聽不見燕羽衣對茶餌說了些什麽,但到底也能猜測幾分。

燕羽衣回身。最後那句話是對蕭騁說的,但蕭騁似乎并不在意。前幾日他做什麽都惹得這位景飏王怒意難消,怎麽下了場雪忽然脾性大改。

“幼稚?”燕羽衣微笑:“與我同齡的世家子弟現今還在書塾讀學,意欲考取功名。他們尚還年輕,怎麽,僅僅只是因我比他們早一步入仕,便要學王爺故作老成嗎。”

“哦,忘了。”

燕羽衣掩唇輕聲:“王爺哄騙家妹喚作哥哥,可論輩分,當是叔叔方才恰當。”

“對麽。”

“阿騁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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