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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對于大宸的評價,西洲還有一句更廣為流傳——

大宸人的嘴,是比極寒之冰還要梆硬的存在。

避免與他們産生沖突的辦法,唯有故意冷落,拒絕搭腔,待他們覺得沒意思了,閉嘴偃旗息鼓,還周圍人一片清淨祥和。

顯然蕭騁應當算作典型,該被特別地予以忽略對待。

正午溫度逐漸上升,離開木屋沒多久便有貨郎打扮的人送來馬匹,雖雪深及膝,馬深一腳淺一腳走得艱難,總歸好過徒步。

敖城一切如常,絲毫看不出西涼洲楚交戰的跡象,黃昏時刻行至城外,蕭騁帶燕羽衣随便找了個茶攤解決晚飯。

“怎麽進?”燕羽衣擺弄蕭騁塞來的鬥笠,他的樣貌朝野上下識得,更別提敖城外這些被他校場操練過的兵将。

蕭騁:“從大門進。”

“來往關卡都是西涼駐防,從城門進入,難不成是找什麽木桶藏在裏頭被人運進城嗎。”

燕羽衣抿了口茶水,買通守城士兵不現實。西涼與洲楚均采用一套交替換崗方式,士兵僅僅只知自己未來三日會有看守的可能,直至換崗的一個時辰前才被通知前往駐防點。

也就是說,若想要大搖大擺地穿過城門,蕭騁至少得買通校尉以上軍銜。

蕭騁見燕羽衣茶杯空了,為他斟滿:“東西南北四道城門,作用是用來走人的。”

話音剛落,燕羽衣臉色陡然變得極其難看。

朝廷什麽時候混入了大宸人?

這些年西洲加強百官考績,每年通過科考或是引薦入朝的官員,大多出身名門,即便有普通學子入仕,那也得将祖宗十八代翻個底朝天。

天子腳下,明檔重地,竟叫大宸鑽了空子,放了奸細進來?!

“當發現一顆老鼠屎的時候,說不定老鼠已經滿地亂爬,主人家無從下腳。”蕭騁慢悠悠道。

“大宸自然是老鼠。”燕羽衣冷道。

“可西洲卻沒有捕鼠的貓。”蕭騁眺望遠方,恰巧從城內疾馳一隊人馬,着藍衣,腰間佩戴圓月彎刀。

人馬奔向左道,正好是燕羽衣來時的方向,他們掠過茶攤,融化的雪水混合着塵土,過往百姓被飛濺的泥漬濺射,低眉順眼不敢一語。

“但到處都是害群的馬。”景飏王适時補充,起身将幾枚銅幣放在桌角,揚聲道:“店家,結賬。”

同時氣定神閑地沖燕羽衣笑了笑:“走吧,燕大人。”

“……”燕羽衣坐着沒動。

蕭騁略一思索,俯身靠近燕羽衣,從薄紗之間窺得青年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嘆道:“燒燈續晝,不知燒的是誰家燈,等的又是哪裏的晝。”

“斛錄寺是個好地方,那只有香火,活人死人都能供奉。地上做連通神明與生靈之間延續的紐帶,地下關些魑魅魍魉超度煉化,是人是鬼,不都在權勢之間嗎。”

“連昨夜的蠟都是我幫你續上的。”

“若我是魑魅,王爺是什麽。”燕羽衣摩挲着茶碗邊緣,五指由滲透着血色的粉,轉而化作猙獰的白,手背青筋驟然暴起。

咔嚓——

茶杯粉碎。

四面八方貫穿的風,掀起細碎粉末,長發飛揚,鬥笠幾乎被掀翻過去。

“如果是為了刺激我,恭喜,你的目的達到了。”

燕羽衣起身,率先走向城門。

蕭騁從錢袋中又掏出銅幣,揚聲道:“掌櫃,這是茶杯錢。”

城門進出,暢通無阻。

比對通緝令的士兵,甚至刻意忽略了他們的存在,經過關卡的剎那,有人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士兵自然而然地沖向遠處。

守城的每個人都表現得那麽恪盡職守,燕羽衣甚至從中察覺不到他們舉止的異樣,就好像當他是空氣,放走他如感受風的浮動洄游般簡單。

這就是蕭騁冒着被暴風雪吞噬的風險,也要帶他下山的目的嗎?燕羽衣腳底騰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

至蹿後脊,凍得他忍不住繃緊身體。

燕氏于朝堂之間周旋,執掌整個明珰城,乃至下轄兩城的巡防治安,多少年來嚴防死守,從未有過如今日這般,任由大宸重要人物單刀直入的窘境。

不,或許從前便有過,蕭騁輕車熟路的模樣,不像是裝出來的。

西洲,漏得像篩子!

可怕如地獄羅剎般的念頭在心中回蕩,燕羽衣藏在袖袍之間的手終于忍不住顫栗,并非恐懼,更不是害怕。

竟有人直面挑戰護國将軍府的權威。

燕氏百年,西洲境內從未敗績,卻在今日洲楚逢遭劫難之際,被人當面扇了個又響又亮的巴掌。

若不除掉此人,恐日後整個西洲都是大宸的囊中之物。

燕羽衣目露兇光,微微舔了舔幹涸的下唇。

必須殺了蕭騁,一定得殺了蕭騁!

不能讓他活着走出西洲!!!

與此人合作風險太大,依靠他的勢力鬥倒西涼,難保不會步前者後塵。

“對了,待會我們去吃烤牛肋。”在前帶路的蕭騁忽地停下,回頭說。

“嗯。”

燕羽衣不動聲色,淡道:“我不喜歡吃太鹹。”

“辣的呢。”

“也不喜歡。”

蕭騁啧聲,抱臂道:“你,去喝西北風。”

“西洲現在不刮西北風。”燕羽衣揉了揉發寒的肩膀,擡臂不慎扯動傷口,面頰滑過一絲不耐,但眼前的景飏王似乎正在等待他點頭答應。

旋即淺道:“銀錢在殿下那裏,自然吃住統歸殿下決定。”

話音剛落,什麽東西突然橫飛過來,嘩啦啦清脆作響,燕羽衣雙手接住,竟是織花錦做工的錢袋,且分量不輕。

蕭騁做甩手掌櫃的姿态,笑道:“我是生人,不比燕大人對這敖城熟悉,這幾日便勞煩你多多關照才是。”

“還有。”

他一字一句:“若公子再殿下殿下地稱呼,你我都得遭殃。”

“燕家一生只侍奉君主,我不會如漁山那般稱呼你。”燕羽衣略思索片刻,提議道:“我在外有用過盞語這個名字。”

“沾衣欲濕杏花雨?”蕭騁覺得名字有趣,反複念了幾遍。

“你似乎很喜歡和羽同音的名諱。”

盞語也有展羽,展開羽翼翺翔的意思。

羽衣二字略顯女相陰柔,多為女子所用。燕氏給繼承宗族的嫡子起了這麽個不上不下的名字,固然抑揚頓挫,念起來好聽自然,卻唯獨少了征戰沙場少年将軍的英雄氣概。

“裴谵。”蕭騁說。

“哪個裴哪個谵。”燕羽衣詢問。

有些人對名字對錯格外在意,蕭騁喜怒無常,還是直接問清楚比較好,避免日後再起沖突。

誰知餘音未散,蕭騁卻忽地不耐煩起來,掀開他掩面的紗簾道:“燕大人聰慧,難道連本王的姓名都猜不出是哪兩個字嗎。”

明明沒有做錯什麽,燕羽衣不明白蕭騁為何忽然發怒,他只是為了保險起見,想盡量清楚他叫什麽而已。

看來先前的判斷都是錯的,他并不能短時間內切中蕭騁的脾氣秉性,得将結論推翻重新估量。

頂着蕭騁灼熱滾燙的目光,燕羽衣偏過頭。

如果時間能令他冷靜,那麽此刻保持沉默才是最佳選擇。

景飏王在朝堂之中手段尚不明朗,威脅人的手段一套接着一套,多用陰詭之計,可見并非正人君子。

朝中那些老家夥再難搞,生起氣來,也是撸袖子當皇帝面打架撕扯的地步,可沒有任何人用得上以“棘手”二字比喻的程度。

半晌。

東邊來的貨郎挑着扁擔沿街叫賣,有人喊住貨郎詢問臘肉價格,半人高的麻簍沉重落地,貨郎将扁擔墊在屁股下,坐地起生意。

只是眨眼功夫,貨郎身旁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好些買客。

人多眼雜,燕羽衣見有往他們這邊蔓延的趨勢,抓住蕭騁袖口,用帶有安撫性的語氣道:“我們先走。”

“哪個‘裴’哪個‘谵’,待會住店後你寫給我看。”

話罷,他試探性抓住蕭騁手腕,感受到對方并未抗拒的念頭後,快速帶他遠離嘈雜。

在敖城過夜,所居之人必須經過嚴格的身份檢驗,住店用的是蕭騁提前準備好的銘牌,故而燕羽衣從後牆翻進酒樓,為方便被人發覺後逃跑,蕭騁選擇的是臨街正對背巷的廂房,這地什麽都好,就是沒有陽光,即便暖爐烘得幹燥,燕羽衣仍覺潮濕。

大抵是心理作用。

包廂兩近,燕羽衣睡外間,

蕭騁在裏屋。

晚膳直接送到門口,沒讓小厮端進來,燕羽衣脫掉外裳,卸去鬥笠,看到蕭騁端着餐盤對小厮說了些什麽。

男人身量高,頭頂直逼門框,燕羽衣瞧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耳後溫度。

似乎又燒起來了。

從前在家中生病,前後左右幾十個人伺候着,軍中再不便,軍醫也随時待命。說行軍難,那确實是難,親自帶兵圍剿,被敵軍困于山崖之間着實難受,吃生肉都算是上等夥食,但畢竟此等窘境少之又少。

藥在蕭騁那保存,燕羽衣思索是否現在開口,或者待會吃完,身體有了力氣再沐浴換藥,潔淨些更好。

他放眼望去,蕭騁從小厮那接過了什麽。

燕羽衣重新披上外套,待小厮離開後,緩慢走到蕭騁身旁,看清楚他手裏拿着的東西,失笑:“我寫還是你寫。”

是文房四寶,方才那事并未過去。

即便蕭騁不提,燕羽衣也會擇機再問,但沒想到他竟主動告訴他。

酒樓用紙普通,筆鋒飽滿地落上去,墨跡立即暈染開來。筆鋒遒勁,曲折彎鈎灑脫自然,铮铮鐵骨構架橫豎足見功底,“裴谵”二字躍然紙上。

好奇怪的名字,燕羽衣心中微動。谵在西洲古語中不是什麽好詞,谵妄呓語視作不詳,被稱作魔鬼的孩子,古老的西洲人會将産生谵妄之人架至火堆燒死。

幾十年前曾出現過數千名百姓集體谵妄的事件,他們白日睡覺,入夜群起攻擊無辜民衆,事後清醒時,卻又說不記得。

怎麽會有人以谵作姓,難不成在大宸,谵是什麽極好的詞彙嗎。

“裴谵。”

燕羽衣蹙眉随口用西洲古語念道。

蕭騁聽不懂燕羽衣叽裏咕嚕地說了些什麽,問:“什麽?”

“什麽什麽。”

蕭騁:“你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哦,我是說……”燕羽衣揚眉,不懷好意道:“在說王爺壞話。”

“西洲古語失傳已久,沒想到燕氏竟然還學這個。”出乎燕羽衣意料,蕭騁竟沒生氣,甚至知道這是西周古語。

燕羽衣撚起寫有名字的薄紙,将其撕成碎片丢進火盆,火苗順勢蹿起,險些灼燒他的指尖。

若他對蕭騁說實話,告訴他谵并非什麽好詞,他會相信嗎。

還是算了,燕羽衣無聲嘆氣,西洲人的認知本身與大宸存在天塹,這道鴻溝就這麽放着倒還好,若想橫跨,只會因自幼所受學識的限制産生駁論。

他們都是接受各自國家內最頂尖的書塾的那部分人。大宸的太學院彙集名師大家,先生們博學多才,冠絕古今。西洲子弟求學的太鶴樓乃境內求學聖地,多少文人競相追捧,二者難分伯仲。

所以還是回到正題比較好,名字什麽的日後定還有接觸的機會。

燕羽衣正色,道:“王爺冒險帶在下潛入敖城,想必準備好了談判籌碼,可我的選擇并非王爺一人。”

“蕭騁,你要用什麽來打動洲楚呢。”

在暖爐的烘烤下,燕羽衣慘白的面龐終于浮現幾縷血色,他安靜坐着,等待蕭騁開口。

木炭焚燒,偶爾發出呲呲的炸裂聲,正如昨夜那場大雪,卻又與樹林不同。

一牆之隔,鬧事喧嚣,迎來送往人潮湧動。

敖城能有今日,是西涼與洲楚共同努力的結果,但勝利果實卻不能同享,即便大家在外作異鄉異客,以兄弟名義互相協助,可只要回到西洲這片土地,即刻天然對立,你死我活。

只聽大宸的景飏王用比春日暖陽拂面還要和緩的語氣說:“久居高堂,有時你所親眼見到的未必真實。”

“往往是底下的人願意讓你看到什麽。”

燕羽衣神色微微凝滞,開口說:“所以呢。”

“所以在洲楚的治理下,西洲真的像是你侍奉的那位澹臺太子所期望的那樣,國泰民安,對朝廷的治理十分擁護嗎。”

蕭騁笑得輕蔑又諷刺,每句話仿佛化作尖針,刺穿燕羽衣胸膛,融入脈搏與心髒。

“燕羽衣,睜開眼看看西洲。”

“究竟是西涼造反,還是洲楚被迫害。”

“天底下最不會說謊的是民生,能夠打敗帝王千秋萬代的也是民生。”

“洲楚,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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