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商時景慢慢醒轉了過來, 天已經暗下來了,只見萬點繁星共托一輪皓月, 溪水潺潺自耳畔流過,偶有蟲鳴,清幽無比。
他被人抱在了懷裏, 還有些迷蒙的視線越過肩膀處, 兩個萬長空化為四個、八個萬長空,身影交疊着,正亦步亦趨的跟随在身後, 離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并不是萬長空将自己帶走,那麽這個人是……
商時景擡起頭,劍眉烏濃,灰色的長發在暗夜之中飛舞着, 大概是下意識的動彈叫巫琅覺察到了, 年長的男人稍稍側過頭來, 眉眼帶着點笑意, 很快就把商時景放了下來。這地方應該早已準備好了, 篝火燒得濃烈, 插在旁邊的烤肉散發着香氣,巫琅也随着坐下來, 護着商時景的脖子,叫他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怎麽了。”商時景已經覺察出不對來了,他并不是敏感纖細的多情之人,誠然覺得如今境地寂寞疲憊, 很是叫人煎熬,卻也不至于這般不濟,唯一的可能就是受的傷并非那麽簡單。
巫琅伸手輕撫過他的長發,微微一笑,柔聲道:“你這傷上有些小毒,近來太過疲憊了嗎?竟連這點小事都沒在意。”
毒……
祝誠居然敢在自己要銜在嘴裏的武器上下毒,真是一條漢子!
商時景伸手撫了撫那道傷口,覺得身體沉重無比,仿佛整個人被掏空之後又填裝進去一大堆輕飄飄的棉花,沒有什麽實感,卻又沉得難受。他本奇怪祝誠倘若下毒,為何不對自己明言,難道不怕一切都成空,可後來仔細一想,卻又明了。
假使連這點毒都沒法子解決,祝誠又何必信他有能力讓宋舞鶴低頭。
邪道上的人,果然沒幾個是省油的燈。
商時景苦笑了一聲,仰頭看見了巫琅的側臉,今日巫琅穿了件青色的袍子,顯得身形很是單薄修長,可是剛剛他已經感受過這具軀體蘊含着怎樣的力量,枕在這人的大腿上,都有種命懸一線的驚悚感。
巫琅并未離開水流太遠,他看向了遠方,眼中有波光粼粼,像是倒映着湖水的鏡子,又像是斟滿了香醇的酒液。他的手溫柔撫過商時景的長發,像是體貼安撫着容易受驚的幼童那般小心,盡管這種行為對尚時鏡毫無意義,可在此刻,卻給予了商時景一種微弱的安慰。
商時景安心的閉上眼睛,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又沒那麽怕了。
至于那些應該煩惱思考的東西,好比說巫琅為何來此,他又跟來多久,看到了多少;祝誠這毒是否緊要;尚時鏡的威脅等等問題,便留到明日去解決吧。
情愛是自私自利之物,詹知息敬愛巫琅,也曾敬重過尚時鏡,直到生死苦海覆滅,北一泓犧牲自己,使得詹知息性情大變之後,他心中就對尚時鏡充滿了憤怒與仇恨。在四海煙濤的那些日子裏,尚時鏡與易劍寒混跡在一處,詹知息曾私下與巫琅交談過當初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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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雖無證據,但三哥定然做了什麽手腳。
那模樣就好像南霁雪在送走虞忘歸之後的許多個年頭後,午夜夢回,猶豫的對巫琅說道:三哥當真如此清白嗎?
他們結義已有許多年頭,當初尚時鏡也曾為他們衆人出謀劃策,六絕共同進退,那時感情尚無如今這般懸于一線。老三生性向來內斂,将感情深藏心中,又過分聰明冷靜,假如他真要将事情做得幹幹淨淨,并非難事,霁雪跟知息本不該起疑。
可他們為什麽會起疑?
巫琅心中小小嘆了口氣,他仔細看着商時景熟睡的面孔,綿軟如春風般的聲音此刻涼薄得驚人,他以指腹描繪這張俊朗的面貌,指尖順着輪廓滑落,蹙眉道:“你在試探他們的底線嗎?洩露痕跡,叫人生疑,倘使他們對你生恨,你便可理直氣壯,毫不在意的結束這段結義之情?”
牽挂牽挂,無牽無挂。
巫琅心知肚明萬長空與北一泓之死與尚時鏡怕是脫不開幹系,萬長空倒沒有什麽,萬家發布的格殺令,春雲六絕本就是一道接下;然而北一泓卻大有不同,他對知息而言太過重要,重要到成了最大的變數。
“你是個很好的劍客。”巫琅擡頭看見了呆呆站在原地的萬長空,難免流露出遺憾的神情來,他見過生前的萬長空,是個絕佳的對手,談吐得體,性情果決,假以時日在劍道上必然有所大成,只可惜一切止步于此,他輕聲道,“你要好好保護他。”
他想,讓被三弟制成傀儡的萬長空保護三弟,未免是個太過殘忍的主意。
好在現在的萬長空,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
萬長空微微笑了起來,也不知是誰在笑,巫琅看了看他,覺得十分惋惜,又低頭去瞧三弟的面孔,商時景睡得已經很熟了,蘇醒時危險又冷硬的面容此刻變得過分柔軟,乖巧溫順。
三弟這個人什麽都好。
只可惜他什麽都沒辦法給你。
巫琅向來對尚時鏡看得分外清楚,他知道那個男人言笑晏晏的表面下藏着什麽,知道對方是何等的絕情跟冷酷。他本以為這一切會有所不同,他會放下仇恨,尚時鏡也不會再這麽瘋狂,至始至終,都是他在一廂情願。
最終他沒能放下仇恨,尚時鏡也毫無任何改變。
春雲六絕也不知還能支撐多久。
巫琅握了握商時景漆黑的長發,輕輕俯下身去,仔細打量着這張面容,啓唇無聲的詢問道。
“你到底是誰?”
最初時,巫琅就已懷疑尚時鏡出了差錯,盡管眼前這個人僞裝的足夠好,言行之間帶着點入骨三分的辛辣跟刻薄,接得下霁雪每句試探,仿佛只是三弟變了心情,難得對衆人留情了些。然而尚時鏡絕無可能用那樣的眼神的看着自己,可是之後剖析蒼莽遺跡,應對自己的刁難,乃至幫助虞忘歸說服易劍寒等等,眼前這人都做得完美無缺,所以巫琅便又收斂了那些疑心。
先不說三弟身上沒有奪舍的痕跡,即使是有,強求每個奪舍的強者都有三弟這樣的智計,未免太過苛刻了。
巫琅對他真正起疑,最早是在四海煙濤,只是那時還未這般大膽,只是琢磨不清三弟到底想做些什麽;後來虞忘歸之事,巫琅才覺得匪夷所思;而當商時景找到祝誠,巫琅在外将他的神态看得清楚分明,這才蓋棺定論。
這人并不是三弟,并非是尚時鏡放下,而是這軀體之中已經換了一個魂魄。
無論他模仿的如何相似,言談應對得體,神态何其鎮定,他都不是尚時鏡。
有些事說來就是這麽荒誕不堪,巫琅期望尚時鏡能夠有所改變,可當對方真的有所改變了,他卻借此分辨出那軀體之中容納了兩個靈魂。
尚時鏡像是月光,明亮柔和,卻冰冷無比。
無論他多麽努力,本質就注定了他無法給予任何人溫暖。
可這個人不是如此,他像一團篝火,被迷霧層層遮掩着,只有走近了才會感覺到熱意,他望着那個麻臉女子時的憐愛同情,皆是出自真心實意。
【公道何時淪落成奶水,只有會哭的孩子才能吃飽,玄天門如何能叫世人都知虞忘歸叛逃,不外乎家大業大,他輕飄飄丢下一句,勝過虞忘歸聲嘶力竭哭吼一路,誰又在乎真相呢。】
“你當真是這樣想的嗎?”
巫琅年長衆人許多,又于塵世行走許久,向來都是扮演照顧包容衆人的那一方,可當時在同渡舟上,這人擲地有聲的一言,雖然不是為他打抱不平,但那眉眼之中濃烈的不滿,還有那話中的冷厲之色,卻好像把無名之火一股腦的燒到了他的心底裏頭去。
仿佛許多年前那個滿手血腥,崩潰無比的少年在世俗的指責痛罵之中,忽然被人抱入懷中,那人湊在耳畔對他說道:“世人怎麽相傳,聽到得是什麽,便以為事情就是什麽模樣。”
那聲音喑啞冰冷,像是世間最輕薄的利刃,斬去了發膿腐爛的肉,叫人疼得不由一縮身子,卻又無端覺得暢快放松了下來。
胸腔裏似是脹滿了什麽不該有的東西,巫琅凝視着他的面容,緩緩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你又想做些什麽?
這一覺,商時景睡得很熟,夢中甚至沒有尚時鏡的打擾,他記不得自己做了什麽夢,只隐約還記得一片雲海,還有湛藍得仿佛倒映出大海的天空,尚不知道自己的馬甲已經掉了個精光,待到醒來那一刻,覺得自己精神百倍,又可以再鼓起勇氣面對讓人頭皮發麻的每一日。
商時景醒來時正靠着萬長空,傀儡臉上沒什麽波瀾,肩膀硬的像塊石頭,枕得他脖子發痛。商時景揉了揉脖子,卻覺得傷口處有種涼絲絲的感覺,像是貼了片薄荷葉,他伸出手去觸碰,嚼爛的草藥還帶着點濕意,蹭得他指尖滿是草綠的汁液跟沫渣。
這草藥自然不可能是他做夢去采的,也不可能是萬長空這個大跟寵。
巫琅。
這個名字沉沉墜在商時景的心頭,他伸手按着完好無缺的另一邊脖子揉了揉,忍不住嘆了口氣。
別人家的大哥,從來沒叫我失望過呢。
作者有話要說:确認過眼神。
是別人家的大哥。
巫琅為什麽不揭穿時景之後會提,大家不要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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