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所謂秀才遇到兵, 有理說不清。
智謀再高,有時倘若遇上無禮莽夫, 聽不懂人話,聽不進道理,那也是無計可施。
尚時鏡自然不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窘境, 悍勇之人有悍勇之人的能為, 他并非傲慢自大之輩,既然在修為方面無法取勝,自然會往其他地方發展。邪道邪道, 邪魔外道,他擅長蠱毒與傀儡之術,這萬千螢蟲都随他心意操控,萬長空亦是乖巧溫順, 都可以看出尚時鏡在這方面的造詣。
制作一個虛假的北一泓, 自然也不是什麽難事。
尚時鏡的住處下方就是被刨空的山腹, 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心思, 又用了何等人情, 才建起一整座地宮。商時景只窺到半點記憶碎片, 知道這地宮借了不少生死苦海的人力,倒也難為尚時鏡了, 這般物盡其用,絲毫不肯浪費星點。O
地宮之內七彎八拐,複雜無比,兩人走了許久, 可見得山壁上生出許多奇花異草,花苞鼓鼓囊囊的,似是藏匿着什麽;又轉過一處,卻是整片山壁都如同蜂巢那般,分布着許許多多的窟窿眼,偶爾能聽見窸窸窣窣之聲,叫人頭皮發麻。
商時景沒有多看,這地宮實際上并不是極大,全因設計精巧,才顯得好似無窮無盡,他熟悉路線,就徑直走了過去。地宮最深處隐隐有水聲,兩人剛走進甬道,便能感覺到一陣潮意,商時景忽然覺得頭暈,他晃了晃頭,那種虛弱感又很快消散了,巫琅恰在身旁問起:“怎麽了?”
“無事。”商時景料想也許是餘毒未消,并不在意,只是低聲道。
巫琅在黑暗之中看着他,微微眯起一雙鳳眼,沒再多言。
甬道之中黑暗潮濕,可地宮盡頭卻是光亮無比,無數的螢蟲封存在琉璃之中,光線明亮卻不失柔和,尚時鏡将北一泓封存起來的東西是四面水壁,高挑的男子懸浮于空,地面升出的彩煙袅袅,似是滋潤着他的身軀。
這是商時景第一次見到北一泓,卻見他眉目剛毅,素巾葛衫,生得倒是尋常,但見神态異常平和,倘使遞過一把拂塵,倒更像個道士而非是劍客。
商時景的心微微一顫,忽然感覺到天旋地轉,低頭一瞧,卻見那水壁淌下的水漫到了足尖,下一刻便失去了神智。
“中了離魂的毒還敢這般托大,我真是不知,他究竟是聰明還是愚蠢。”
雙眸再度睜開,尚時鏡退後兩步,拈指掐訣,使得覆水重收,四面水壁往上方沖去,融入頂層的陣法紋路當中,那精致美豔的眉眼裏帶上輕浮笑意,喑啞的嗓音緩緩拖長了腔調,黏連欲斷,銷魂入骨。
祝誠的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離魂索命,凡人吃上一記便要魂飛魄散,可對于修士而言,卻只是魂魄不穩的麻煩事。巫琅找來安魂草為他解毒,本來只要過段時日便可相安無事,哪知又自投羅網,來到地宮之中。
無法進入幽冥,在世上飄蕩至消散的孤魂野鬼并不少見,尚時鏡自然不可能不留後手,他只是沒想到,商時景竟會這麽快就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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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琅站在不遠處,神态冷淡,緩緩道:“這究竟是不是北一泓。”
“我哪有這樣的本事。”尚時鏡臉上帶着甜膩柔軟的笑意,他往前走了兩步,那水壁一遇上他便自動撤離開來,他好似抓着什麽獵物那般掐着脖子将高懸于空的男人扯了下來,北一泓的傀儡雙膝跪地,頭微微低垂着,溫順的由他支配着。
指尖挑起下颚,尚時鏡反複打量着這具傀儡,緩緩道:“可惜了,我本還想拿他戲弄戲弄知息。”
巫琅冷笑了一聲,并未說些什麽。
尚時鏡溫柔的撫摸了會兒傀儡的臉,柔聲道:“不過我知道,兄長心中自然是很不贊同的。”他沒多猶豫就擰斷了傀儡頭顱,破裂的皮囊口爬出一只金蠶蠱來,他遺憾的伸出指尖去逗弄那個小家夥,緩緩道,“他對我百般提防,卻從不質疑自己從我這裏得到的東西是否摻假,這般天真善良,倘若早生幾十年,他與北一泓相遇,知息怕是有對手了。”
傀儡之身燃起了無名火焰,不多時被燒成灰燼,被水吞噬,水壁如同倒流瀑布一般繼續傾斜着,守護着虛無之物。
尚時鏡千算萬算,的确未曾想到商時景竟會帶着巫琅前來,竟也不怕惹出什麽變數來,害得要毀去自己一步好棋,不過如此行徑也只是徒添些許麻煩,倒不足為懼。
你看,天真之人的真誠善良,總是如此可愛讨喜。
倘若商時景更心狠些許,尚時鏡也不會這般敷衍應對,他也始料未及,只不過抛出北一泓這個誘餌,對方便乖乖上當。
不過兄長……如今怕是很不高興。
即便冷情厚顏如尚時鏡,當場被巫琅抓包也會略感尴尬,是人總會有自己在乎的東西,當初巫琅救他出苦海,給予他體面與尊嚴,尚時鏡到底是人,無論他本性如何,他心中仍對巫琅存有感激。
他與詹知息本質并無區別,詹知息總是想着自己要是能管好生死苦海,那麽北一泓便不會死;而尚時鏡也是如此,只要巫琅看不到自己的手段,那就不會惹對方生氣。
即便對方心知肚明。
當時商時景問出尚時鏡隐藏許久的問題,巫琅的神色那般溫和可親,簡直像是第一次愛憐什麽稚嫩的幼獸那般,他說:我的牽挂是你們。
這并不是謊言,起碼有大半不是,尚時鏡一清二楚巫琅的仁慈與殘忍并存,“你們”這兩個字足夠意味深長,春雲六絕其餘五人對他是同等的重要,沒有誰多誰少之說。想要看巫琅為兄弟之情陷入猶豫不決的境地,怕是等自己掉腦袋來得更快一些。
尚時鏡對巫琅而言,只不過是比尋常人重要一些,但與南霁雪、張霄、詹知息、風徐來這四人并無任何區別。
所以巫琅才會冷眼旁觀商時景走向自己的末路。
所以他才會看出端倪卻并不做任何反應。
因為對巫琅而言,尚時鏡重要過商時景,卻又與詹知息并無不同,他的教訓向來不動聲色,所以尚時鏡從不會故意挑釁他,有些東西經不起試探。
尚時鏡微微理了理衣服,衣襟上的血色還沒退掉,他皺了皺眉,有些不大高興被弄髒了衣物,卻聽得巫琅淡淡地問道:“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尚時鏡自然沒有天真到覺得巫琅是在詢問自己的安排,他知道巫琅問得是那個過分天真卻又好似知曉許多的魂靈。
換做其他人也許會迫不及待的想要抹滅掉這個魂魄,可是尚時鏡不同,在沒有得到足夠利益之前,他是絕對不會收手的。
“易劍寒是顆送上門的棋子,值得好好利用。”尚時鏡與巫琅并肩走出甬道,聲音輕緩,“錦眉與岳無常找玉澤老祖多年,我覺得賣他們一個人情,不無不可。我雖然不知道玉澤如今的下落,但是也許這個人會知道。”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似笑非笑。
巫琅皺了皺眉,又問他:“他到底是誰?”
“不知道。”尚時鏡緩緩道,“對于一個凡人而言,他難免知道的太多;可作為一個修士,他又難免過于純真;倘使是個山人,他卻過分世俗;可若是入了紅塵,他不該這般良善。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知曉許多秘辛,并且與易劍寒在安排什麽。”
“你已去過南蠻了,有什麽新奇的發現嗎?”巫琅頓了頓,目光落在了尚時鏡手背處的金蠶蠱上,不由問道。
尚時鏡若有所思:“其他倒也沒有什麽,只鬧清楚了不死不滅的源頭,真相倒也可笑,至于南蠻那處,确實有一人值得注意,不過權力争鬥,他又是體弱之人,怕是不會活得太久,我已煽足風點起火,只看他何時會上火焚之刑了。”
南蠻那兒蠱毒當道,邪與魔并存,兼之民風開放,與中原此處風氣大有不同,雙方各自管轄,鮮少互犯。火焚之刑在南蠻是極為嚴重的一種刑法,硬生生将人的肉身燒死,魂魄燒散,也不知道那人是犯下什麽大過,才會得到這樣的懲戒。
巫琅對這種事并不感興趣,他輕輕應了一聲,緩緩道:“你可有受損?”
“說來倒也蹊跷。”尚時鏡似有所感,輕輕側過頭看向了巫琅,平靜道,“他的奪舍之術我從未見過,剝奪身軀後竟未曾傷損我分毫,倘使不是中了離魂,他又一心要帶你來見北一泓,也許我還未能出來。我始終看不出他究竟用了什麽手段。”
巫琅道:“如此奇法,我也不曾耳聞。”
兩人一路往外出行,萬長空靜守在洞口,巫琅下意識看了他一眼。
傀儡與主人心靈相通,尚時鏡順着巫琅的目光歪頭看向了萬長空,傀儡一臉冷酷神色,倏然覺得玩味,許多人都不知為何他要留下萬長空的七情,其實事情倒也簡單,一來失去七情六欲,傀儡與癡呆無異,留下七情,更便于操控;二來傀儡此物,總也可以拿來取樂,倘使毫無反應,豈不無趣。
有時候尚時鏡也會覺得世人當真是愚昧不堪,明知是他生生抹滅萬長空的魂魄,除去六欲,将此人制成傀儡;卻還是會相信萬長空與他心靈相通,倘使萬長空有何不對之處,便是他隐秘的心緒。
他是傀儡的主人,難道會對此弊病缺漏一無所知不成?
“他對你還有利用的價值?”
巫琅仔細端詳着尚時鏡的面孔,突兀發現那人的僞裝實際上簡陋無比,他們兩人相差太大,縱然有同樣的口舌,相差不遠的應變,本質就是截然不同的。
“不錯。”尚時鏡自然不會蠢到說出對方到底有何用途,他緩緩道,“接下來還要多勞煩兄長操心了。”
我很期待新的身體。
尚時鏡目光閃爍,笑容明媚。
由他成為知息洩憤的工具豈不是正好,也省得我再為此事多花費心思了。
作者有話要說:時景今日吃的虧,都是來日的經驗包啊。
對時鏡來講大概就是有點,做好了萬全準備沒想到對方不做作的就直接跳進了深坑。
對現在的琅哥來講,時景是個很有趣也很可愛的人,他很欣賞,這種欣賞就跟欣賞北一泓是一樣的。
但是就好像在北一泓跟尚時鏡之間選,他再欣賞也不會選前者,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說渣攻OTZ他現在還沒喜歡上時景,選擇兄弟跟渣無關。
巫琅沒有揭穿時景,理由在文裏也說過了,他覺得尚時鏡做事情過火了,懲戒一下。
時鏡前章說自己的耐心耗盡了,就是因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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