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初春的時候, 商時景第一次感覺到了所謂的天地靈氣。
與許多小說裏所說的溫暖并不相同,他只是感覺到一種寒氣竄入各大竅穴, 整個身體好似都變得慢慢輕盈了許多,像是去掉了什麽負累一般,好在并無出現什麽污垢臭氣, 免去了不得體的尴尬。最初引導最為艱難, 宋舞鶴見他入了門,這才松了口氣,又教了他些尋常的功夫, 商時景這才發現這個世上的修士好像多是武法兼修,鮮少有純法系的。
可能是因為大家都不想單身變成大魔導師吧。
而這期間,宋舞鶴也對商時景科普了些修士之間不同的修煉法門,有些修士會直接放棄法術, 以力入道, 将肉身修煉極致, 他就曾經見過的一位大能, 只手可移山填海, 倘使叫此人近身, 尋常修士幾乎接不下一招。只不過這類肉身修士也有自己的麻煩,他們對法術并不精通, 因此遇上逃跑就是了,不過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特別好的能克制的辦法。
商時景倒是很能理解,這個就跟游戲打怪一樣, 破防破不開,怎麽打也是送菜。
不過放棄法術修行肉身的有,放棄肉身修行法術的卻絕大多數都是煉魂的邪派中人了,尋常修士都是兩者兼修。
易劍寒将冰室特別開放給了商時景修煉,這會兒的商時景開剛剛入門,按道理說,連尚時鏡都會感覺到寒冷的所在,他理應直接會被凍成冰雕,事實卻全然相反。商時景能感覺到冰室內渾厚的寒氣,雖然感覺到冰冷,但是體內稀少的靈力卻在此間十分活躍。
所謂春寒料峭,凍殺年少,城內許多少年貪涼都受了風寒,風邪入體不是法力能治好的事,就算是修士也得乖乖喝藥。一時間老管家口中的幾位庸醫忙得上蹿下跳,恨不得一個人劈開兩個用,煉丹師琢磨了許久,忙裏偷閑的嘗試煉制不同口味的藥丸。
祝誠在書屋裏見慣了流鼻涕打噴嚏的小鬼一個個包得好似粽子那般的模樣,看着商時景穿着輕薄的春裳坐在冰室之中打坐,不由得一陣惡寒,等他收功之後好奇問道:“要是酷暑來了,你會不會直接化開來啊?”
我又不是冰棍!
商時景對祝誠的腦洞很是敬佩,但是不妨礙他一臉冷漠,不過來得人不光是祝誠,還有宋舞鶴。商時景對祝誠冷若冰霜,對宋舞鶴倒是燦若春花,憑良心說,宋舞鶴這人在某些方面确實死板了些,或者說過于守規矩了些,不過的确是個謙謙君子,相處起來叫人如沐春風。
比起看起來就像二五仔,事實上也的确是個二五仔的祝誠,無疑宋舞鶴更受歡迎一些。
以前商時景覺得宋舞鶴是祝誠買一送一的贈品,現在覺得祝誠才是那個被送的。
與月晶石不同,月之精華是實打實的天外隕石,月晶石充其量只不過是地脈之中包裹着會發光的靈石,看起來宛如月亮上落下的一粒晶體,因此才取名為月晶石,兩者并無任何可比性。寒潭水本就是純陰至寒之氣所凝結,寒石雖深藏海底,但終究稍遜這般陰寒之氣一籌,因此商時景并不覺得寒冷,反倒在這樣的寒氣之中,靈力越發活躍起來。
“兩位找我有何要事?”商時景從冰床上走下來,聽起來好像是問兩人,事實上直接看向了宋舞鶴。
“沒事兒就不能找你了?一點都不尊師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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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誠哼哼笑着嘴快了一句,他對任何事都抱有好奇心,便蹭過去摸了摸冰床,指頭上瞬間染上了一層冰霜,他急忙扯了回來,才發現冰霜都蔓延開大半個手掌了,不由得咂舌道:“這樣重的寒氣,你居然躺在上面都沒事兒,你不會是個冰人吧。”
商時景對他假笑了一下:“那也不做你的生意。”
此時也将為男女牽線拉橋的媒人喚作冰人,祝誠之意只是說商時景是個冰塊,未曾想被抓住了口舌,遭了調侃,不由得嘿嘿一笑,幹脆順着商時景的話說道:“你就是肯幫我做媒,我也不敢要啊,煙濤城裏可我沒喜歡的姑娘,更何況藍悅兒還不知道想不想跟我重歸舊好,我要是變了心,指不定就被抓去做花肥了。”
跟祝誠比不要臉和話痨,十有八九是要輸的,商時景也不理會,而是看向了宋舞鶴。
“不錯,我聽易城主說,你不日就要離開煙濤城了。”宋舞鶴自然是比祝誠靠譜的多了,後者正好奇的在冰室內東摸西摸,好像能從其中摸出除了冰塊之外的東西來似的。
商時景略微颔首,應道:“确實如此。”
這是早就做下的決定,商時景引氣入體之後,易劍寒又多留了他幾日,免得有什麽意外出現,這幾日他的氣息也已穩定下來,接下去只需按部就班的修煉即可,煙濤城的确是個上佳修煉的地方,不過比起修煉而言,自然還是安全更為重要。
“今日之事,其實與我無關,只是替誠弟來做個說客。”宋舞鶴目不斜視,伸手一抓,就精準抓住祝誠的領子将他提了過來,祝誠拉聳着腦袋滿臉怨念的看着他,又聽宋舞鶴淡淡道,“誠弟,你自己來說。”
祝誠攤了攤手道:“簡單來講,就是之前有個救了我的小姑娘,她一個人住在外面孤零零的,又因為相貌醜陋遭人排擠,我這時不能出城,想麻煩你照顧她,好還掉這樁恩情。我知道老易給你找個避世的好地方,她是個挺能吃苦的姑娘,不會麻煩你的。”
這話倒是讓商時景多少有些刮目相看,他知道修士與凡人之間的差距,也清楚祝誠沒心沒肺的模樣,沒想到對方竟然還記得當初那個麻臉姑娘的恩情,不由得怔了怔。
祝誠見他不說話,還以為商時景不太願意,忙道:“哎,你別不出聲啊,我不會少了你的好處的,我這要不是沒辦法出城,恩情就自己還了,哪還輪得到你啊。你只需要給她騰個住處,她自己會照顧自己的,一點也不會妨礙到你,算我欠你一個恩情。”
其實相處多日下來,祝誠也隐隐感覺到商時景此人外冷內熱,他是吃過那位“尚先生”苦頭的,心知肚明盈月他們所說的那些溫柔和善只不過是那個男人虛僞的表皮之一而已,商時景與對方雖有相似之處,但卻不似那人做事邪性。
因此才會前來拜托商時景。
他自己本就是受煙濤城庇佑之人,當初就是那位“尚先生”帶他來此,此番易劍寒與那人決裂,好在沒有殃及池魚。自己與宋舞鶴并未因着他們二人關系的破裂而被趕出煙濤城已是萬幸,縱然像是祝誠這般膽大妄為,也不會在這個敏感的節骨眼上挑戰易劍寒的耐性,要他再多收留一個凡人女子在城中。
畢竟自己已是寄人籬下,倘使得寸進尺,恐怕不要說那姑娘,連自己跟小鶴都保不住。
易劍寒為人确實和善,不過他到底是一城之主,祝誠也不會傻到覺得他當真如表面這般和藹可親,絲毫無害。
“此事倒不為難,只是我……”商時景險些要說出自己不想再到萬骨窟那地帶去,他及時止口,想起見到麻臉姑娘是尚時鏡的事,而不是他的事,于是立刻改口道,“只是男女授受不親,你們托我照顧那位姑娘并不妨事,怕只是怕有損她的名節。”
祝誠悶笑出聲道:“你要是見了她,還能想到保全她的名節這回事,那我倒是真的佩服你了。”
宋舞鶴暗暗踢了祝誠一腳,沉聲道:“誠弟!”祝誠立刻嚴肅了起來。
“我也确實有此顧慮,不過她到底曾經救過誠弟,我怕她會被誠弟的仇人殃及,生死關頭也顧不了這許多細節了。此事是我們相求,自然不會叫道友麻煩,此番前來是想先問問道友的想法,倘使你願意,我們再與那位姑娘細商,她要是願意,我們自會送她過去;若是她不願意,我們也承道友這個人情,只是另行法子,再報答那位姑娘。”
祝誠鼓着臉嘟囔道:“要是她不願意,當然是就這麽算了。”
這事本該先聽那女子的意見才對,商時景心中輕輕嘆了口氣,卻也沒有傻到把此話說出口來,只道:“此事于我而言并無任何妨礙,宋道友放心,我應承下了。”
“多謝。”宋舞鶴感激道。
說是中立的說客,到最後還是宋舞鶴跟自己洽談,祝誠全程負責搗亂跟當一個叫人不爽的背景板。
兩人離去之前,祝誠忽然又道:“倘若她有什麽要求,要是叫你為難或者麻煩了,盡可修書給我,不需要你來操勞,我會想辦法的。你倘使實在厭惡她,只管叫她老老實實不要亂走動就好了,不必動氣。她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惹得道友動怒,還請看在我的面子上高擡貴手。”
這話初時聽來極不順耳,商時景雖是要高擡貴手的那位,但仍不由得挑了挑眉毛,随即卻又反應了過來。
祝誠這話,并非是對那麻臉姑娘有所歧視,而是怕商時景因她貌醜而憎惡她……
人是感官動物,生得美貌與醜陋命運幾乎截然不同,麻臉姑娘的确長得十分吓人,可以說大半夜起來會以為見到鬼的那種可怕,加上她略有跛足,又是尋常凡人,生活之中難免有所不便。
祝誠是擔心商時景會借口欺侮她。
即便是好人也會滋生出惡意,尤其是麻臉女子那樣醜陋悲慘的尋常人,她生得難看,性情又軟弱好拿捏,還是個跛足,對上虎豹還好,對上人幾乎是再好欺負沒有的沙包。
無善無惡是聖人;善多惡少是賢者;善少惡多是庸人;有惡無善是小人;有善無惡是仙佛。
商時景算不上是賢者,更稱不上是小人,然而庸人往往看起來偏善,事實上會做出惡事,心底善惡交雜本就是尋常。祝誠不會因此對商時景抱有任何偏見,只是他在紅塵之中打滾,也不會草率的去相信他人的善意。
即便是身為父親乃至于丈夫的男人,打罵妻兒時也會為表現自己無能的憤怒找到相應的借口開脫,使得自己好似正正當當;更不要提商時景與那麻臉姑娘毫無任何關系。親人夫妻之間尚可有關系勸誡,可凡人冒犯修士被殺,天經地義,合情合理,商時景連負罪感都未必會有半分。
有些東西來得輕易,消失的更為輕易,倒不如事先約定好,無任何借口可找。
祝誠不吝惜将任何人想成惡鬼,因為他清楚明白,世人本就是凡庸,而惡永遠比善占據更多的位置。
商時景沒有聽出更深的含義,可不妨礙他領悟祝誠的意思,一直以來他都覺得祝誠是個二五仔,今日看到對方難得展露出點人情味的方面來,不由得多少有些詫異,心中倒是生出幾分好感來。
無論怎麽說,一個重恩義的人總是不會太讨人嫌的。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本就是由各種各樣的感情聯系起來的。
想到此處,商時景的語氣也溫和了許多,緩緩道:“祝道友不必擔憂,在下非是無禮之人。”
祝誠卻沒有感受到商時景的好感加成,只是覺得這人語氣突兀好了許多,不由得渾身惡寒,急忙搓了搓雞皮疙瘩,喝止道:“免……免了,你還是跟以前那樣說話吧,你這個樣子我實在是看不太習慣,有點兒恐怖。”
商時景:…………
如果祝誠有一天會死,十有八九是死在他這張不饒人的嘴上。
不過今天商時景心情好,沒打算跟他練嘴皮子功夫,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麽。
祝誠與宋舞鶴的這次拜訪結束的很快,不過商時景的搬家之旅卻沒有那麽快,易劍寒為他選定的新家在人跡罕至的深山之中,深山內陷,有一方湖水,山水相依,景靜人閑,周旁縱有打擾,也多是尋常野獸,加上定居在湖心之中,除開飛行的鳥雀之外,幾乎不會被攪擾,四周再設下迷陣,尋常修士路過,只以為這山野之中高峰雲霧,底下林木蒼莽而已。
正是适合修行的清幽所在,而商時景功體屬水,居于湖心,正适合修行。
雖說天底下修煉也沒有與什麽屬性相同就貼近什麽的道理,畢竟屬火的修士不可能跳到火中修行,怕是還沒得道,就先要成個皮開肉綻的仙;但湖水卻可以鍛煉商時景的法術,修士施展法術,也需得自然相助,憑空造物就是大羅神仙也做不到。
更何況水汽濃厚,對于修行水系神通的修士也有好處。
深山野林,沒有起什麽名字,又不是劇情裏要緊的地方,倒是山有個耿直的稱呼,叫做百獸山。
作為兩人之中比較有文學素養的易劍寒,他給商時景所住的地方起了兩個名字,一個叫“天清湖”,有雨過天晴之意,也有“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華,玉韞珠藏,不可使人易知”的含義。
因而所居住的地方,就叫做玉韞居。
易劍寒對自己的起名功夫很是得意,頗為自豪的詢問商時景的想法。
作為一個普通的讀者,商時景十分誠懇:“聽起來很風騷。”
文學上的風騷是文采斐然的意思,易劍寒并不為恥,反倒很是高興,覺得自己雖然“棄文從道”,但本職工作的水平依舊沒有下線。商時景想得要簡單多了,他覺得如果以後有什麽機會,作為一個來自現代的選手,易劍寒可以跟雪海主人,也就是南霁雪切磋切磋,看誰寫的小話本更好看。
總之名字就這麽定了下來,易劍寒不能輕易離開煙濤城,整個煙濤城也不可輕易上岸,不過這不妨礙武衛送商時景出行。
天清湖離四海煙濤頗遠,便是修士禦劍也要數日光陰,也不知道易劍寒是從哪裏掏出來的偏僻位置。地方十分隐蔽,若無武衛拿着地圖帶路,商時景簡直要在其中迷路,不過景色卻也十分迷人,尤其是湖水清澈無比,倒映一方青天,易劍寒取名果然沒錯。
在湖心之中造船自然是修士的手段,煙濤城與海打交道多年,又怎麽會在意一片湖,匠人造出的玉韞居從特定的芥子袋之中抛出,穩穩當當的落在了湖心之中。商時景與武衛兩人站在岸邊,只看遠遠的有一處建築,卻看不太仔細,這湖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
這玉韞居四處都是機關,匠師胸中機巧才思,幾乎都化為了實物,原先商時景就已在建造時多少了解過些許,此刻機關發動,水底下忽然升出許多竹板,達成了一座長橋,抵達岸邊後就沒有再升,岸邊那三塊竹板甚至頗有靈性,高矮不同,形成小小的階梯。
武衛只将商時景送到此處,在附近布下迷陣之後就立刻離開了。
身為煙濤城人,他也不會在外久待,避免惹上麻煩。
近來幽冥鬼獄再出,覆滅的生死苦海又有重聚的可能,九老仙都頗受動蕩,四海煙濤作為其中一員,不可輕舉妄動,免得受人誤解,遭人非議。
這還是商時景頭一次見到徹底完工的玉韞居,之前在煙濤城之中,是許許多多分開的零件與大致的概念圖,因而心中頗為新奇,四處觀賞,将自己日後的住處看個清楚明白。竹橋已經收了回來,商時景到處瞧了瞧,大概有三處竹屋,用竹橋連接着,風格都與宋舞鶴的居所有些相似,不過并非二層小樓,住所與主廳都安排在一個屋子內,只是用竹簾與屏風甚至雕花镂空的牆壁隔絕開來。
他初到新家,對什麽都新奇,可地方總歸就是這麽大,因而等到晚上時,又覺得空落落了起來。
玉韞居什麽都不缺,自然也有竈臺,商時景熱了熱幹糧,并沒有自己起竈煮飯,而是拿着面餅坐在外頭的竹橋上看月亮,連岸的那處竹橋有個斷口,是機關所在,平日也可用作賞月之地,空曠開朗,商時景啃着餅子,聽着蟲鳴鳥叫,忽然又感覺到了寂寞。
說來也是好笑,他很早就已習慣寂寞,一個人在外打拼,住處從來都是空空蕩蕩的,生活緊張忙碌的幾乎透不過氣來,那時從未覺得寂寞過。
如今清幽自在,逍遙無比,反倒覺得孤獨了。
也許是在這個世界的時候,商時景總是很少一人獨來獨往,又或是有自己的目标在,那時候忙于性命,就感覺不到什麽寂寞孤單。難怪人家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閑下來沒事做了,人就容易想找點事幹。
這湖面極大,自是有游魚往來,商時景吃的不算太幹淨,不少面餅渣子掉下去,惹得不少魚蜂擁過來,他便掰下一塊,揉碎了灑在湖水之中,看着魚群争相吞食。
他将一塊面餅跟魚群分食完畢,忽然撐着身體站了起來,回到自己的竹屋裏頭去了。
尚時鏡的東西有大半已被打開,絕大多數都是字畫,城中不少風雅學士意外知曉之後,挨個趴在王伯的窗口,眼巴巴的看着他開箱子。那梳妝桌自然也沒能幸免,不過它的櫃子當中空無一物,只有一點瑤芳花的香氣跟粉末。
瑤芳花……
肥鯨說瑤芳花是一種迷幻性的植物,由造夢生所種植,能夠讓人進入虛無的幻境當中。
尚時鏡的梳妝櫃裏為什麽會有瑤芳花的存在。
他又用了瑤芳花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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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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