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商先生還未睡啊。”

巫琅坐在廊上仰望星空, 他其實看不見什麽,只是喜歡這麽沐浴月光而已, 巧娘早早就去睡了,她今日太勞累了,早早就休息下了, 還特別叮囑巫琅不要待得太晚, 多給他留了一盞燈籠。其實巫琅也用不着,不過巧娘總是在這些地方很細心,細心的近乎頑固, 她似是覺得自己很應當把巫琅當做一個正常人來看待,商先生還因為這事責備過她浪費燈油。

其實巫琅遠沒有這般敏感,他本就非是天生眼盲,更不至為這些小事在意。

巧娘是個很簡單的女子, 一眼就能看穿, 商先生卻不然。

商先生是個很矛盾又很有趣的人, 相處這些時日來, 巫琅能感覺到對方顯然不太喜歡自己, 這惡感盡管來得莫名其妙, 可卻實實在在存在着。尋常人倘若讨厭什麽人,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腳已是極為有禮了, 然而自己倘若“涉險”,這位商先生又會刻意裝作不經意乃至嫌棄的樣子施以援手。

他雖是不太喜歡我,但不至于厭惡我。

人心是何其複雜的存在,也許正是因為捉摸不透, 方才顯得與衆不同。

商先生很關愛巧娘,顯而易見,不過正如他所說那般,他對巧娘的照顧恪守禮儀,并無任何逾規越矩的行為,就好似對待朋友那樣,自己即便與巧娘親近,他也并不生氣。他明明非是情愛上的喜歡巧娘,可倘若巧娘對自己過分上心照顧,他卻會為此生氣。

他并不是在氣巧娘,是在氣我,而且他不想讓我知道,他真正在氣的人是我。

巫琅覺得這件事有意思極了,他有時候甚至會刻意的去逗對方生氣,畢竟讓一個冷靜又理智的人失态總是有種別樣的愉快感。商先生不常上當,也很少會注意到巫琅故意為之,只要他稍稍示弱,将一切歸于到自己孱弱的身體上去,一切便如清風拂過,至多只會得到一句冷哼。

“你的傷如何?”

商先生的聲音十分低沉,說起話來總是聽不太出來他心中是喜是怒,讓巫琅偶爾會想起三弟來,尚時鏡的聲音也很低,可要清澈的多,從喉嚨裏滾出來的喑啞笑聲都帶着暗示,沒有商先生這般威嚴跟冷硬。

花了一會兒功夫,巫琅才反應過來對方不是在問自己的內傷,而是在詢問他肩頭被老虎獠牙咬穿的傷口,巧娘為他上藥時還曾慶幸過虎爹爹沒有餓極了将他肩膀咬碎了真是萬幸。這傷勢根本無足輕重,倘若巫琅願意,立刻就能恢複,只不過他現在作為一個弱小無助又可憐的凡人,自然不能立刻康複。

“還好。”巫琅溫聲回應道,他看不見人,只能尋聲轉過臉去,卻偏了位置,對着一團空氣說道,“多虧了巧姑娘妙手,說來,多謝先生關心。”

商時景心中微微一酸,他不太喜歡巫琅這個模樣,寧願對方維持着當初那般神采飛揚,不過萬事不由人,他自然也為這種已經發生的事情感到傷懷。

趁着巫琅不注意,雖說對方也沒什麽可注意的,商時景挪開步子站在了巫琅的視線之前,對方的眼睛明亮一如當初,只是目光空蕩蕩的,好似落在了虛空之中一般,分明是投在他的身上,卻沒有實實在在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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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尚時鏡離開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巫琅怎麽會突然失明,又怎麽會淪落到百獸山來,他到底受了多重的傷,連被尋常老虎咬到的皮外傷都遲遲不能恢複。

“我并非關心你。”商時景言不由衷道,“只不過等你傷一好,巧娘就沒有留下你的理由了,自然會少許多麻煩。”

巫琅怔了怔,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嘴唇動了動,微微垂下頭去溫聲道:“在下這幾日的确多有打擾。”他并未指出當初是商時景開口答應留下自己,也沒有對于這種敵意做出任何表示,而是極為平淡且忍讓的對此致歉。

模樣平靜的好像他真的給商時景添了什麽麻煩一樣。

巫琅并不是那種會給人亂添麻煩的事,即便偶然有幾次失誤,也全是因為玉韞居的構造特殊,亦或是他的眼睛不便造成的,并非是存心故意搗亂。甚至于有些時候,巫琅為了避免妨礙他們,只要巧娘一出門,就會老老實實的待在房子裏,像是只等待主人照顧的小動物,乖順而孤獨。

話分明是商時景說出口來的,按常理來講,巫琅默默接受并不反駁的模樣,理應使他感到快意或是理所當然,可事實上卻出乎意料地讓他更為生氣。

商時景瞪了巫琅好一會兒,對方依舊保持着略帶羞赧跟歉意的微笑,沒有半分被人無理取鬧過後的不忿。

尚時鏡怎麽配得上他……

這個念頭猛然跳出來的那一刻,商時景幾乎自己都怔了怔,他慌忙将這個莫名其妙的想法撇到了腦後,無論巫琅要跟誰在一起,都不關他的事。有時候商時景自己也鬧不清自己心裏的想法,他應當是要與巫琅保持着些距離的,畢竟無論尚時鏡是巫琅的三弟還是情人,他們都注定是仇敵。

可是巫琅本人……

商時景願意冒着風險留下巫琅在玉韞居之中,本就意味着許許多多他不願意承認的東西,然而這幾日他并未如自己所以為的那麽清醒,每每見到巫琅,總是忍不住心中的煩躁感,刻意針對。

心若是要動,主人怎麽克制也是沒有辦法的。

只是這時的商時景還不明白,因此他看了看巫琅,最終帶着一肚子悶氣甩袖離開了。

其實他出來時,是想對巫琅說夜間風大,吹多了容易頭疼,可是偏偏被這人或者說是自己氣得暈頭轉向,轉頭就忘記了。

俗話說好的不靈壞的靈,第二天巫琅果然受了風寒,他與商時景住在一處,之前的談話并不愉快,大概是擔心商時景還沒入睡,兩人遇見會尴尬,因此在外頭待了大半夜才回來,身上甚至帶着些潮濕的痕跡,難怪感染風寒。

玉韞居坐落在湖心,看起來風雅幽靜,可自然也是有它的壞處的,比如說水汽過重,夜間過潮。

巫琅靈力內斂,肩頭的咬傷還未愈合,自然不必說抵擋風邪入體這回事了,商時景一大清早醒來時還以為他是難得賴床,等到吃完早飯才發覺不對。偏生這幾日那雌虎沒再來過,巧娘很是擔憂,一大早拿了幹糧就帶着弓箭出了門,整個玉韞居裏只剩下他與巫琅二人。

治風寒的藥并不少,之前四海煙濤之中不少人得了風寒,易劍寒就極為自然的往他囊中塞了許多藥材。

商時景對煎藥不太清楚,不過大概記得這帖藥是要三煎三服,煎藥前他試了試巫琅的體溫,對方發起了高熱,似是感到涼意,把燙得能煎蛋的臉挨在商時景手裏好半晌,吓得剛入門的小修士心髒一哆嗦,急忙把手收了回來,猶豫半晌才跑出去把火生了起來。

自從巧娘來後,商時景就被對方照顧的無微不至,整日只顧着修煉彈琴釣魚,跟個大爺似的,好在點火這點小事還難不倒他,不過煎藥就有些麻煩了。

反正巫琅底子還在,藥就是煎得不合火候,也不至于吃死人吧?

快到晌午的時候,商時景才好歹熬出藥來,起碼沒有煮出藥糊來,他一邊端着碗往屋子裏走一邊納悶易劍寒怎麽不給他丢幾瓶治風寒的丹藥,不過之後他又試着找了找,發現易劍寒居然給他準備了糖丸……

很适合藥後來一顆。

商時景感覺到了來自老鄉想看自己“吃苦”的惡意。

巫琅是被推醒的,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封在一塊冰裏,卻被烈焰焚燒着,身體冷得直發抖,有時候卻又熱得好似下一刻就會變熟,醒來時整個人都是暈暈乎乎的,大半個身體虛浮,直往前栽倒,然後撞進了一人懷中。

四肢綿軟的感覺,巫琅已許久沒有體會過了,他覺得渾身上下都好似有些疼痛感,有人操控着自己挪動了一會兒,最後靠在了某人的肩頭。

是巧姑娘嗎?

巫琅覺得自己好像天旋地轉,仿佛有誰抓着晃來晃去似的,苦澀的氣味貼在嘴邊,直往鼻子裏頭鑽,惹得他想作嘔。

“喝藥。”不知是誰的聲音冷若冰霜,叫巫琅激靈靈的清醒過來,身體稍稍顫動了一下,他本是想直起身來,不過這點掙紮好似叫對方誤解了,那聲音猶豫了片刻,稍稍放柔了些,“喝藥了。”

巫琅便溫順的順着對方的動作啓開唇,任由那苦澀的液體灌入口中,他感知不到熱意,也未曾覺得苦澀,只是下意識的吞咽着,直到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忽然覺得眼睛一酸。

離他上一次感染風寒,好似已是許許多多年前的事了,久得恍如隔世。

不是巧姑娘,是商先生。

對方環着他,似是一個摟抱,待藥汁喝盡,柔軟的巾帕擦掉了無意淌出的藥液,又塞了什麽進來。

是枚丹藥……

巫琅無力的動了動舌頭,忽然感到了陣甘甜,那甜意慢慢擴散開來,在他口腔之中徘徊。

原來是糖。

巫琅無端覺得好笑,風徐來是春雲六絕之中最為年幼之人,他們二人相識于風徐來童年之時,那時他也曾經拿糖果逗弄過生病喝藥的六弟。然而這樣的經歷,在巫琅自己的記憶深處,是從未發生過的。

對方大概覺得他還未徹底清醒過來,任由巫琅枕着自己的肩頭,不似平日那般冷酷得幾乎不近人情。

商先生真是個可愛的人。

巫琅在心裏輕輕笑出聲,他看不見對方的神态,自然也難以分辨對方現在是何等心緒,不過不管商先生心中怎麽想,他自然是樂得再多休息一會兒。其實巫琅與商先生稱不上熟悉,他對絕大多數人向來都會保持距離,然而這次無可奈何的親近,卻也叫他心中覺得倘使有個人陪伴,并不是什麽壞事。

不知商先生說了什麽,巫琅頭還暈得很,迷迷糊糊只聽見對方隐隐約約似是說了些什麽:“只怕……還是……送……靈力。”

不過片刻,陌生的靈力便湧入了身體之中,巫琅自然感覺到了,他本昏昏沉沉的思緒一掃方才的沉重,身上的熱度似是都消退了些許下去,肩頭傷口在加快恢複的速度,不過片刻便已愈合如初。

那傳入體內的靈力頓消了。

巫琅微微有些訝異,哪知商先生很快就将他放平下來,甚至護着他的脖子好好枕在軟枕上,這時巫琅才發現自己已不是躺在那張小榻上,而是睡在商先生平日休息的床上。對方很快就站了起來,疲憊無比的自言自語道:“你到底惹了什麽仇家,怎麽會傷得這麽重,而且還失明了。”

似是全無發現巫琅已經醒來。

他認識我。

巫琅有瞬間的茫然,他的心髒猛然跳動着,清楚明白商先生口中所說的并非是咬傷,而是自己體內暗藏的傷勢,這幾日為了避免被商先生識破,他并未運用靈力,因而咬傷不見好,內疾自然也沒有半分好轉,這才會受了半夜的潮氣病倒。

可聽商先生所言,似是與自己十分熟稔。

仇家與重傷都可說是他關切自己,然而失明一事卻做不得假,巫琅心知肚明自己與商先生在此處只是初次見面,那對方何以會得知他不是天生眼盲,而是之後失明。

商先生對醫道可無半分研究。

是他嗎?

巫琅不由得的深深吸了口氣,想起了那一日的煙花,那人潛藏在尚時鏡的皮囊下,流露出司空見慣的平淡,還有些許寂寞之情。

商時景覺得很累,他修煉了這幾月的靈力幾乎全湧進了巫琅的體內,丹田裏的真元消耗殆盡,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意識到巫琅到底受了多重的傷勢。按照易劍寒跟祝誠所說,如果巫琅當真是傳說中的陵光君,那麽世界上能夠重創他的人理應很少才是。

怎麽可能傷成這樣,難道是以前的仇家親屬前來報仇,他一動不動的任人家攻擊,那也太可笑……

不,一點都不可笑。

商時景忽然感覺到一陣毛骨悚然,想起了巫琅平日裏溫和柔順的模樣,又想了想易劍寒曾經提起過陵光君的性格,幾乎都不是歐歐西了,而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小說裏不是總有這樣的悲情角色,悔過後心甘情願為自己的過往贖罪,肥鯨也曾說過,春雲六絕解散之後,他一人隐姓埋名了起來。

春雲六絕對巫琅十分重要,最終解散,尚時鏡固然聰明,也許更是因為巫琅那時已是舉步維艱。

倘若自己沒有救他,也許巫琅不會死在虎口之下,可下場絕不會好到哪裏去。

商時景曾在另一個人的身軀之中見過巫琅最為雍容華貴的時刻,他是岳無常奉為上賓的摯友,是膽大包天如祝誠都不敢輕易招惹的陵光君,是四海煙濤都需得大開城門相迎的春雲六絕之首。

而不是一個身受重傷的病弱瞎子,甚至險些命喪虎口。

商時景深吸了一口氣,他躺在那張小榻上休息了一會兒,生平頭一次發現這木榻小得幾乎有些驚人,也不知道巫琅這些時日來是怎麽委屈的,也不知道說一聲,好像有人故意虐待他似的。

……是了。

商時景緩緩閉上眼睛,心道:我對他這般惡劣,他自然是不會開口的,他這人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

左右實在是睡不好,商時景又盤坐起來修煉,他如今靈氣不多,倘使要治巫琅身上的傷,還需要更多的靈氣,往日雖也知道自己應該用功勤奮,但畢竟人在重複的行為下會倍感枯燥,商時景自也不例外,因此總是定下時辰,做足功課便罷。

這次有了目的,他反倒不感任何乏味,只覺得時間過得匆匆,天清湖水氣極濃,與商時景功體相合,源源不斷的靈力便被納入身體之中。

商時景的真元盡數渡給了巫琅,半分沒有留下,丹田枯竭之餘正遇上天地之中的靈氣,便源源不斷的運轉起來,倒比往日充盈了數倍。

不過丹田容納的靈氣太多,對于修為不到家的商時景來講,卻也是個需要慢慢消化的過程,精煉提純,将那些雜亂的靈氣梳理成純粹的真元。只不過汲取靈力已花去許多功夫,商時景睜眼一瞧,竟然已經天黑了,巫琅還在床上熟睡着,高燒已退去,他稍稍松了口氣,又去外頭重新煎藥,直到肚子傳來聲音才想起自己自中午起就沒吃什麽東西。

這時商時景才發現,巧娘直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平日巧娘也會出去狩獵,她會備好中午的飯菜,熱在鍋中給商時景備着,晚上做飯之前必定趕回來,偶有幾次晚歸,也鮮少這般天暗了還不回來。

晚上的深山比白日要危險數倍。

這次巧娘只是打算去看看老虎一家,中午就準備回來,不然也不會沒有準備飯菜,商時景心中一驚,有些擔憂巧娘會出什麽意外,只是巫琅病重,他也不可能把巫琅一個人丢在這玉韞居之中。

商時景想了想,還是打算出門去找巧娘,畢竟巫琅的高熱已經退掉了,這玉韞居平日沒有人來,不會有什麽太大的危險,可巧娘只是個尋常女子,盡管力大無窮,到底是凡人,她若是在深山中落了單,那可就麻煩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商時景正要動身之際,忽然聽見岸邊有人大喊,他定睛一看,只見得茫茫黑夜之中,有個隐約的輪廓站在岸邊,懷中似乎抱着什麽東西。商時景将機關打開,便記得巧娘一瘸一拐的沖向自己,弓斷箭折,臉上滿是塵土,眼淚沖刷開兩條印子,有些怪模怪樣的。

“巧娘,你怎麽樣?”商時景下意識扶住她,對方卻把懷中的東西塞了過來,熱乎乎沉甸甸的,商時景猛地一抱,沒使多大力氣,險些雙臂一墜,把懷中的事物丢出去。

“先生,你快救救它!”巧娘聲音哽咽,抽泣道。

救什麽?

商時景有些莫名其妙,懷中的軟物發出奶聲奶氣的叫喚聲來,他略微一怔,低頭一瞧,黃色皮毛黑色斑紋,可不是小虎崽。虎崽身上還帶着極重的氣味,說不上來是什麽味道,只是沖人,雌虎身上有相似的味道,不過比虎崽要更重的多。

“你怎麽把……”商時景話音還未落,那虎崽又低低的叫喚了一聲,虛弱的像只貓咪,他也只得認命,抱着虎崽進了隔壁的書屋裏頭去。

主屋裏巫琅正在休息,不好打擾他。

虎崽比之前看起來要虛弱的多,叫聲不響亮不說,連好動的性子都萎靡了不少,躺在商時景懷裏也沒有半點掙紮。

商時景不知道它是哪兒出了問題,只能像是之前那樣,摸了枚靈丹給它吃下,這種丹藥治內傷,卻不能祛除風邪入體的病痛,倘若這只虎崽是先天體虛,可能還能保它一命,倘若是其他不相幹的疾病,那麽商時景也束手無策了。

靈丹妙藥也得對症下藥。

好在運氣不錯,虎崽的情況很快就緩和了下來,它粉嫩的鼻頭蹭了蹭商時景的手,小小叫喚一聲,安靜的躺着休息了起來。

虞忘歸往懷裏撿寶貝,巧娘往家裏撿小可憐。

先來一個巫琅,再是一個虎崽。

商時景覺得一陣頭大,巧娘也沒閑着,臨時找了些布料給虎崽做了個小窩,這才說起來發生的事情來。

作者有話要說:甜景,一個小說看太多,太熟悉套路的男人。

巫琅:自帶腦洞!

日常大概還有一兩章就要結束惹,珍惜這段平靜的時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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