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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娘吃得是酒果, 也算是一種異果,酒香與果香都極為濃厚。

這種酒果極為甘甜多汁, 吃來不覺有多少酒味,然而後勁極大,巧娘不知情況, 貪嘴一連吃了五六個, 一下子倒在桌上呼呼大睡,一直到現在還沒醒來。

好在這種果子沒有宿醉的遺留問題,否則等她醒來, 腦袋怕是要炸開。

商時景被青雀兒領着到客房休息了,客房裏就盛放着這種酒果,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瓜果零嘴, 布置得很是精心, 可是看起來卻很奇怪, 因為有些食物看起來不太像是宴請客人的, 比如說曬幹的辣椒。

辣椒看起來很扁, 缺乏水分, 聞起來辣勁直沖腦門,屬于那種鼻塞吃一口大概就立刻通氣的辣度。

什麽人才會在家裏把這種東西擺上讓客人當零嘴啊?

商時景百思不得其解, 好在其他東西看起來都挺正常的,他随便找了顆果子吃了吃,不過一會兒便有其他魚奴來喚他,說是巧娘已經醒了。出門之前商時景還是有些奇怪, 便問魚奴道:“那果盤上的辣椒,是拿來做什麽用處的?”

魚奴看起來是個只不過六七歲的女童大小,她紮着兩根羊角辮,說起話來還帶着點嬌憨,奶聲奶氣道:“小爺爺喜歡吃那個。”她掰着肉嘟嘟的小手指數來數去,“大爺爺喜歡吃酥餅,二爺爺特別喜歡酒果,三爺爺沒有特別喜歡的,奶奶自己愛吃瓜果,五爺爺喜歡甜糕,小爺爺特愛辣椒的沖勁兒,奶奶每次都備好了。”

春雲六絕平日裏不大聚頭,可到底是結義金蘭,情誼深厚勝過他人許多,南霁雪這小鏡湖平日不讓他人擾動清淨,唯一來的只有幾個兄弟,她将衆人喜歡的東西都記在心中,準備的妥妥當當……

思及尚時鏡那般待她,商時景一時心頭頗有些不是滋味。

從來最怕真情錯付,人心難托。

原來巫琅愛吃酥餅。

這個念頭伴随着那些唏噓感慨一同消散在商時景的心頭,他整了整衣冠,接下去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南霁雪的深情厚誼固然可敬,然而這不意味着她的難纏會減弱分毫。

如南霁雪這樣強硬冷靜的女人,遭逢巨變仍能保持那般理智,倘若她對尚時鏡從未有過分毫期待也就罷了,可觀其布置,她顯然是對五個兄弟都十分上心。尚時鏡毫無猶豫的背叛她,甚至想讓她的慘狀完全暴露在張霄面前,她竟然還能忍住怒火,以大局為重,沒有被仇恨沖昏頭腦。

在她面前,商時景沒有必勝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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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要是能夠成功,商時景深吸一口氣。

他說不準能拉到強援,畢竟,南霁雪身後還站着春雲六絕的其他四人。

只不過這些事都得等南霁雪恢複再說,商時景不是情商極低的傻子,不會在這種重要關頭去讨沒趣,前往女客廂房的路上還遇見了張霄,五大三粗的漢子抱着一懷抱的酒果正津津有味的吃着,幾個身形小如三歲幼童的魚奴跳在一個巨大的酒缸上往張霄的酒葫蘆裏倒酒。

張霄警惕無比的看着商時景,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忽然側過身去,擋住了一懷抱酒果,繼續津津有味的吃起來。

當商時景每次覺得張霄粗中有細的時候,他總是會在個別細節上讓商時景覺得自己想多了。

這種人,大概就是海綿寶寶裏的派大星擔當了吧。

巧娘醒了有一段時間了,仍是有些迷迷糊糊的,她臉色酡紅,滿臉傻笑,在邊上照料她的小魚奴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覺得這樣的客人很是有趣好玩。商時景到的時候,巧娘正東搖西晃的,坐在椅子上像個不倒翁,小魚奴見着有人來了,立刻繃緊了小臉站定,肉呼呼的小身軀挺得筆直,個子還沒到商時景小腿高,圓滾滾的小肚子極為明顯,配合她嚴肅的小臉,有種說不出的可愛。

“先生……”巧娘半醉半醒,整個世界還是混沌了,她伸手按着太陽穴,搖晃了會腦袋,忽然伏在桌子上哭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抽泣着,“先生,為什麽巧娘這麽讨人嫌!為什麽巧娘生下來就這麽吓人!”

她絮絮叨叨的,大着舌頭說了許多話,看起來不像是酒後睡醒,倒更像是剛剛吃醉。

容貌本是天定,商時景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靜靜等巧娘撒完酒瘋,哭了個肝腸寸斷,等淚水幹了,自然也就不會想哭了。随着心中擠壓已久的情緒發洩出來,巧娘的神智也慢慢回籠,她擦了擦臉,很是失落的坐在凳子上偷看商時景,小聲道:“先生……”

商時景只當什麽都沒有發生,淡淡應道:“你好些了嗎?”

“好多了。”巧娘有點臉紅。

商時景便又道:“你之前擔憂郎五眼睛不便,如今他已回到他家人身邊,你也知道他并非是尋常人了,現在能放下心來了嗎?”

“嗯……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巧娘低聲道,“郎五哥他沒了我們,也不會有事的?”

商時景知道巧娘陷入了愧疚當中,其實巫琅是不是凡人根本就不重要,他不是卧底,也并非站在尚時鏡那邊,這已經足夠了。當初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若非巧娘堅持要跟巫琅一起走,情況并不會比現在更好。

無論是巧合還是運氣,巧娘的善心最終勝過他的多疑。

“你不必內疚,他無心瞞你,只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秘密,有時候撒謊是為了保護自己。”商時景緩緩道,“你心地善良,這并不是壞事,也沒有讓我覺得煩惱困擾。”

巧娘艱難的笑了笑,輕聲道:“先生總是這麽好,無論巧娘多不懂事,先生總會安慰巧娘還有很多很多好的那一面。”

最終巧娘點了點頭道:“現在郎五哥有人照顧,我自然放心了。”

“那麽,你我也是時候離開了。”商時景緩緩道。

他自然不是真心要離開,畢竟還有一筆交易沒跟南霁雪談下來,只不過他們二人留在此處名不正言不順,當初說好是送巫琅一程,如今塵埃落定,他們也該離開。待在玉韞居的巫琅只是那個瞎眼的郎五,可是回到小鏡湖的巫琅卻是高高在上的春雲六絕之首。

商時景來這個世界還算不上太久,只夠一個初生的嬰兒學會走路與說話,他卻已經明白許多隐形的規則。

在四海煙濤之中,商時景就已明白修士與凡人的區別;曾在尚時鏡體內經歷的那些,又叫他深刻清楚修士之間的天差地別。

表面功夫說來無用麻煩,但必不可少,缺了它,許多事情的性質便截然不同。

巫琅可以留他們,他們卻不可以自己留下。

巧娘并不是個喜歡漂泊的人,她渴望安定,喜歡安穩簡單的生活,從離開玉韞居那一日起,她就知道自己與先生還有郎五哥也許不會像是以前在玉韞居時那樣,可沒有想到郎五哥會離開的這麽快,不由得一時有些失落,但她又不想違抗商時景,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一直以來,巧娘都很怕給商時景添麻煩,不管是出于她本身的性格,亦或者是祝誠對她的勸告,可是在她心中,自己卻是一直在給商先生添麻煩。

“先生……”巧娘把頭垂得低低的,“我們走之前,我可不可以去跟郎五哥道別,很快很快的,您要是不喜歡,我就不去。”

商時景嘆了口氣,伸手撫過巧娘的頭發,他知道這個姑娘向來自卑膽怯,總是那般小心翼翼,因此交往之中,總是忍不住讓她自由随性一些,每有什麽想法,也都寬容着她,卻被她當做是什麽恩惠一般,輕聲道:“這有什麽,我們是客,既要道別,自然應該與主人家說一聲。”

倒不如說,這個提議正合我意。

商時景暗道。

巧娘有點蔫蔫的,像是被霜打了的小植物,小魚奴瞪大了眼睛聽着他們倆的對話,細細的聲音忽然尖叫起來:“客人要走嗎?”

她在地上跳來跳去,肉呼呼的小身體像只跳出水缸的魚兒在地面上彈來彈去一樣,一雙眼睛瞪大了,像是受驚過度:“是小奴哪裏做的不好嗎?是客人不高興了嗎?是不是床不夠軟?果子不好吃?房間布置的不讨人喜歡?”

一連串的發問擾得商時景頭昏腦漲,他伸手止住魚奴的聲音,淡淡道:“閉嘴。”

小魚奴立刻閉上了嘴巴,只有眼睛不停的轉動着,臉上的表情千變萬化,仿佛有千言萬語要訴說。

商時景深呼吸道:“巧娘,我在外面等你。”

巧娘點了點頭,很是同情的看了看那只小魚奴,随即就出門去了。

小鏡湖的景色很美,商時景坐在玉欄上欣賞,他滿腹心事,腦海裏還有一連串的陰謀詭計要去分析,今日不知道明日的日子該怎麽過,可是當他低頭看到腳下那無垠的天空時,卻又覺得心中闊達了起來。

他的生命好似總是這般匆匆,不知道錯過沿途多少風景,唯有頂上那片藍天,始終不曾更變。

明月、繁星、永遠會在黑夜之後到來的白天。

這三樣東西是世界上的所有生靈都能得到的珍貴寶物。

當一個人還能享受月色與黎明的時候,他的命運就不算太糟糕,商時景其實早有打算,他并不準備将巧娘帶走,這次讓巧娘前去跟巫琅道別,正是懷揣了這樣一份心思。他的确早早就認識巫琅,對巫琅而言,自己只不過是個好心的陌生人,可對他而言,巫琅的意義卻并不相同。

巫琅很好,卻好在商時景最為忌憚的地方。

在玉韞居養傷的那些日子,自己平日裏對他冷言冷語,漠不關心,全賴巧娘貼心愛護,之後更是自己提出分道揚镳,也是巧娘一力争取帶上他。如巫琅那般溫柔的性子,想必托付他照顧巧娘,他一定會應允。

少了巧娘,商時景便也能放開手腳,更何況,他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不管是尚時鏡的怨恨,還是對幽冥鬼獄而言他與尚時鏡相同的靈魂,都是深埋的禍根,巧娘與他待在一起,并不安全。

商時景曾經答應過祝誠要照顧巧娘,而不是帶着巧娘靠近危險源。

這次他自己就是那個危險源。

巧娘的步伐有些沉重,她忽然有些懷念起沒有來到小鏡湖的那些時光,他們三個人坐在馬車上打打鬧鬧,先生雖然總是那麽冷冷淡淡的,但是偶爾還是會表現出些不同來。有幾次晚上駕車,巧娘記得郎五哥睡在自己旁邊,她也躺着,正是半睡半醒,先生從車門處探身進來,為他們掖了掖被子。

她分明看見了郎五哥偷偷笑了。

她知道自己也笑了。

他們倆像是偷吃了蜜糖的小孩子,把頭低進被子裏,心裏說不出的歡喜雀躍。

為什麽人總是要分別呢?

巧娘拖慢了些步子,她想到要與郎五哥分別,就覺得心頭沉甸甸的,可是郎五哥也有自己朝夕相處的家人,她跟先生只不過是朋友而已,也許,也許只是他們的緣分到了。

娘親以前也說過,人與人之間是由緣分連接起來的,有些多,有些少,不會永永遠遠的在一起。

巧娘暗暗想道:從頭到尾,都只是我一無所有,可是郎五哥有自己的家,也有自己的兄弟姐妹,要他一直與我跟先生待在一起,豈不是一點都不公平,他的家人也要傷心。更何況,先生那麽忙,他有好多好多事要想,好多好多事要做,我不可以因為自己的任性給先生拖後腿。

巫琅正在南霁雪房中,他這四妹生性最是倔強,身上這傷吃了靈丹妙藥也不見好,只怕得閉關一陣子才行;他好不容易壓下體內焰鳥的反噬,只是還不能收回焰鳥,兄妹倆都受了重傷,說完話後,南霁雪便因體力不支睡着了。

這時巫琅雖看不見,但也守在南霁雪身旁,他知道四妹并非無情無義之人,她此刻表現的越正常,也就意味着不太正常,他有些擔憂南霁雪會将情緒積壓在內心之中,不肯釋放出來,因而守護着她,免叫她被夢魇驚擾後無人可以依靠。

巧娘來時,南霁雪已經睡得很熟了,小魚奴一蹦一跳的跑進來,看着南霁雪熟睡後立刻踮起了小短腿,蹑手蹑腳的邁開步子,小聲道:“大爺爺,醜姑娘來了。”

巫琅不厭其煩的糾正道:“是巧姑娘。”

小魚奴呆了呆,吐了兩個泡泡,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

巫琅伸出手撫了撫她的小腦袋,微微笑道:“巧姑娘來尋我做什麽?”

“她說要與你道別。”小魚奴口齒不太清楚,醜與巧說得含糊,重點卻抓得很準确,她覺得大爺爺不看着自己說話太奇怪了,于是頂着他的手掌,自己往旁邊挪了挪,正對上巫琅的臉後才嚴肅道,“跟她一起來的客人好兇,不讓筱筱說話。”

“道別?”巫琅的心漏了半拍,他将唇抿得死緊,臉色一下子冷了下來,吓得小魚奴瑟瑟發抖,兩條小肉腿不停打顫。

巫琅稍稍收斂了怒氣,緩緩道:“領巧姑娘到外頭等我。”

“好呀。”小魚奴乖巧的點了點頭,又一蹦一跳的出去了。

南霁雪的卧房分作內外兩處,內室自然是拿來休息的,外頭則是拿來商議事情的,巫琅請巧娘到外頭落座,自己則起身拿起棍子往外走去。

春雲六絕結義多年,巫琅不知道來此造訪過多少次,早已将小鏡湖走得輕車熟路,自然不會犯在玉韞居犯過的低級錯誤。

倘若在更早一些之前,道別并不會讓巫琅這般憤怒,就好似他當初根本不介意商時景的懷疑,準備好了分離。巫琅知道商先生一直對自己心存戒備,只是他以為當時商先生願意上金軒乘,已代表着二人之間的關系有所不同,可事實上并非如此,商先生只是好心而已,他只是可憐自己看不見,他只是想幫一下霁雪,他只是……

只是天生善良。

無論是誰,哪怕不是自己,他也依舊會這麽做。

也許是南霁雪的那些話給了巫琅奇怪的暗示,他無法克制的往不應當的地方想去,本被壓制到幾乎消失的陵光君又重新剖開他的肝膽,将他的心髒撕扯得七零八碎,大肆嘲笑他陷入南霁雪言語的陷阱之中。

男女情愛,本該都與他無關。

出來時,巫琅已恢複了往日彬彬有禮的模樣,巧娘有些拘謹的玩着自己的手指,打量着對方的神态。

“巧姑娘。”巫琅親切溫柔的問道,“你在此處住得不好嗎?”

“很好很好。”巧娘急忙擺手,意識巫琅看不到之後又立刻放了下來,她心煩意亂,有些沮喪的說道,“小魚他們很可愛,果子也很好吃,什麽都很好。”

巫琅點了點頭,又道:“那便是我招待不周?”

“不是……也不是這樣。”巧娘埋下頭去,低聲道,“就只是,我們要走了,這次不能帶上你了。”

從巧娘那近乎無力的言語之中,巫琅不難窺探到那位先生的痕跡,想來此番道別,也是巧娘争取來的。

商先生總是如此,他待人好永遠是那般不着痕跡,可是冷硬起心腸的時候,便連一點情面都不顧忌。對商先生而言,自己根本無關緊要,巫琅覺得自己半邊身體發麻,他聽見自己出聲挽留:“可是我還未曾報答你們。”

“郎五哥……先生他不需要報答的。”巧娘信以為真,還當巫琅只是想要報恩,于是信誓旦旦的說道,“你也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

巫琅暗暗想道。

我與你并無任何區別,可是他對你卻寬容得多,他答應別人要照顧你,履行承諾,一直一直照顧着你。

巫琅不曾有過那麽濃烈的感情,殺人也好,與春雲六絕之中的其他人團聚也罷,他的心總是容易滿足,并且毫不吝啬的給予自己的關切與溫柔。可是正如南霁雪所說,商先生是不一樣的,那些朦胧于迷霧之中的感情不經戳破時尚且還隐瞞得住,一旦撥雲見霧,便在陽光下慘烈哀鳴。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幼年時曾經很喜歡吃朱果,可但凡露出一點貪婪,大娘便會鞭笞他,好似這種貪欲是什麽不該有的罪過。

後來巫琅便下意識慢慢減少了自己的需求,也許是懼怕疼痛,亦或者是想讨好當時他以為的母親,于是變得慢慢不再為任何事物動心,連父親也贊許他越來越冷靜,越來越沒有弱點。

只有巫琅知道,他在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傀儡,可如今,他忽然又感覺到了幼年時的那種委屈感跟憤怒。

霁雪說得不錯,他根本沒走出當年那場大雨。

還有一點,更加沒錯。

“郎五哥?”巧娘低聲道。

“不要再提此事。”巫琅聲音溫柔,卻不容置喙,“你們來回奔波何其勞累,小鏡湖美景非常,難道巧姑娘不想多看看嗎?”

巧娘自然心動,卻又有些猶豫:“可是先生……”

“先生那邊我會去談談的,他今日也勞累一天,又是我與四妹的恩人,于情于理我也應該好好謝謝他。”

巫琅平靜道。

陵光君在他心中放肆狂笑,笑話他被南霁雪一語言中。

他與老五,果真并無任何不同。

作者有話要說:推薦一位想偷前面那位推薦過的那位風溯君貓咪的太微作者寫的《不好好演戲是要回家生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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