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口舌
第48章 第 48 章 口舌
“貴嫔娘娘只是肝火過旺, 以致氣血淤積才身子不适,臣開上幾副方子服下便好,并無大礙。”高太醫背後的冷汗都快濕透了衣裳, 殿外整個太醫院當值的太醫都到了承明宮,這麽大陣仗, 其中發生了什麽, 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貴嫔娘娘稱身子不适,和上回一樣,他如何都要診出不适的症狀。
夜中太醫開了方子,一大早宮人煎好了湯藥, 捧進了殿裏, 楊貴嫔瞥見那碗湯藥就一陣惡心,昨夜皇上終究是歇在了宓才人那兒, 沒過來看她。想到因張貴人那事, 她自作聰明,大抵皇上猜出她所為, 才使得父親貶離了上京,楊貴嫔越想越煩躁, 一把推開了藥碗。小宮女猝不及防,兩手不穩, 湯藥灑到地上, 瓷碗炸裂飛濺, 她吓得面色煞白, 撲通一聲跪地,“奴婢該死,求主子恕罪!”
楊貴嫔心情不暢, 看誰都不順眼,這小宮女笨手笨腳,惹得她更為來氣,“自行下去領罰,日後不必近前伺候,免得礙本宮的眼!”
小宮女被吓哭了,不敢再繼續求情,忙不疊退出了殿門。
承明宮主殿的動靜,很快落入偏殿眼中,陳寶林坐在窗邊打着絡子,聽翠蘇禀主殿的消息,她譏诮地勾了勾唇,楊貴嫔如此沉不住氣,不用她推波助瀾,她也能與宓才人鬥得不相上下。
馬上就到除夕,問安時,皇後提點了幾句後宮的嫔妃,說話間,她多看了下首的楊貴嫔兩眼,後者做派如舊,一如往日,眼高于頂,皇後不緊不慢地飲下盞中熱茶。
自那日後,聖駕常去的地方又成了順湘苑。
昨兒個又飄了一夜的雪,辛小五跑到廊下,蹭幹淨了鞋底的污泥才掀簾進到內殿。
殿內主仆聽見動靜,都擡眼去看他,辛小五臉上挂着笑,“主子,麗景軒傳信去請了宮外的郎中!”
轉眼三月過去,柳美人與徐答應解了禁足,徐答應已到坤寧宮問安多日,偏生柳美人稱病遲遲沒有露面,旁人都以為是柳美人托大故意為之,明裳卻是知曉,估摸着她那張臉還沒好利索,不願叫旁人看了笑話。
明裳眸子彎了彎,“憑她折騰吧。”
怕是不等她看好了臉,這宮裏就已經留不得了。
後午,明裳吩咐辛小五送了膳房禦廚做了金玉羹送去禦前。
明兒個是除夕宴,今兒前朝的事也不少,趕巧的是,全福海剛回拒了秋水榭的徐答應,人還沒走遠,與順湘苑的辛小五撞個正着。
徐答應解禁有一段日子,禁足三月,出來後後宮竟像恍如隔世,不僅嫔妃接連有孕,有新人進宮,這位份也是一個接一個地升,她怎不着急。一連幾日跑來禦前,都被門口的狗奴才裝模作樣地推拒了回去。她憋了一肚子氣,正要下臺階,瞧見又是來禦前送湯水的宮人,模樣幾分眼熟,倒是像順湘苑的。
而今六宮裏,順湘苑宓才人深得聖寵,風頭正盛,她憎惡永和宮的柳美人,同為永和宮的宓才人,她亦也不甘嫉妒。
徐答應上前一步,驟然攔住了送湯水的辛小五,幸而辛小五眼疾手快,忙避開身子,才沒沖撞了面前的主子。
辛小五彎着腰,心底暗道來的不是時候,主子避着風頭,不願多得罪了人,偏生旁人嫉妒主子的恩寵,總要與主子針鋒相對。
他眼底閃過冷光,恭敬做了禮,“奴才請徐答應安。”
徐答應瞧着這奴才恭恭敬敬的卑微樣兒,得意地輕笑了聲,宓才人得寵,可她下面的人,好似并不長進啊。
她明知故問地威吓:“你是哪個宮裏的奴才,這般沒有規矩,沖撞了主子可是大罪!”
辛小五觍着臉賠笑,不見發怵,“漢白玉臺階鬥高,奴才怕禦前失儀,才沖撞了主子,給主子賠罪了。”
言下之意,畢竟是在乾坤宮,到禦前誰都得規規矩矩,哪容得下徐答應随口污蔑。
廊下全福海聽見些許,目露欣賞,這順湘苑的宮人也是人精,知曉什麽時候說什麽話,看似唯唯諾諾,實則四兩撥千斤,将錯處不動聲色摘了出去,宓才人倒是會選人。
全福海是禦前大公公,聽得都是皇上的意思,這廂還輪不到他上前主事。
徐答應怎會聽不出這奴才的意思,她氣得牙癢癢,擰緊手帕,“順湘苑的奴才,倒是一個比一個牙尖嘴利!”
辛小五陪着笑,只當沒聽到徐答應的譏諷。
旁邊伺候的素冬瞧見主子被激惱,輕碰了下主子的手臂,且不說裏頭皇上清不清楚殿外的情況,廊下全公公可都看着呢,主子這時候失儀豈不是更惹皇上厭煩。
經一提醒,徐答應回過神,她平了平心緒,瞧好戲地掃了眼辛小五手中的食盒,冷笑一聲,“別高興得太早,皇上忙着呢,沒空見你們主子!”
辛小五不卑不吭地彎低了身子,“皇上見與不見,就不勞徐主子操心了。”
全福海眼瞧着徐答應眼露怒火,可不敢再看下去,忙上了前,“天寒,徐主子仔細凍壞了身子。”
他一插嘴,徐答應的怒氣不好再發出來,她揪着帕子,也不看全福海,狠瞪了辛小五一眼,“素冬,我們走!”
待人離開,辛小五立即擦了把額頭的涼汗,他是氣不過旁人如此譏諷主子,才回了那句話,幸好禦前公公精明。
他很懂事地朝全福海感激地低了身子,“多謝全公公。”
不怪宓才人得寵,調//教出的宮人也是有眼色,機靈着,全福海方才也全不是為了幫他,真在禦前鬧起來,誰臉上都不好看。徐答應是這幾日被拒的回數多了,失了理智,回去好好想想,就能明白過來,倘若她真的追究下去,終要惹皇上不喜。
六宮奴才到禦前能否見到皇上,全看自家主子是否得臉,辛小五提着食盒送進了內殿。
果不其然,這夜又是宓才人侍寝。
得知皇上夜裏又召幸了宓才人,徐答應記起白日的事,越想越氣,一個狗仗人勢的奴才,也配給她臉色看,什麽東西!
徐答應撫着胸口,怒氣不減,指着傳話的宮人道:“說我身子不适,即刻去順湘苑,請皇上過來!”
那宮人愣了下,被主子扔過來的核桃壓到腦袋,疼得嘶了口氣,沒敢埋怨,起身就就奔出了秋水榭。
素冬抿唇,并不贊同主子的做法,宓才人聖眷正濃,正是得皇上寵的時候,主子又剛解了禁。白日全公公的态度就可見,皇上顯然寵愛宓才人勝于主子。她觑着主子陰沉的臉色,知這是主子盛怒下亂了方寸,正想該如何去提醒。
她思量間,殿外又跑進小太監神色緊張地通禀,“奴才請主子安,方才小三子得主子令前去永和宮,不想迎面遇見貴嫔娘娘,貴嫔娘娘聲稱受小三子沖撞,腹中皇嗣不穩,罰小三子在宮門前跪着呢!”
徐答應惱得倏然拍案,“憑她楊貴嫔再如何清高,還不是宮外母家遭貶,宮內争寵争不過宓才人,居一宮主位,倒将威風耍到了我頭上!”
換作往日,徐答應忌憚楊貴嫔的出身,萬不會輕易與楊貴嫔對上,今日實在是被順湘苑那個狗奴才氣昏了頭,又被楊貴嫔如此欺負,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同時徐答應也是在想,或許今日事情鬧大,能驚得動那位過來,叫她宓才人還如何安心侍寝。
今兒這事兒落到小三子頭上,簡直是無妄之災,他腦門被主子砸出的核桃印子還沒退下去,又被楊貴嫔罰跪在承明宮宮門前,宮道夾雜着刺骨的寒風,他衣裳又單薄,被凍得瑟瑟發抖。
要是這麽跪一晚,到了明日,他半條命就沒了,他祈求着主子能念在他還算忠心,辦事還算得力的份兒上,趕回來為他求求情,少罰幾個時辰。小三子哭喪着臉,褲管裏灌進寒風,上下牙齒打顫,幾近要凍得沒了知覺。
楊貴嫔今兒得知又是宓才人侍寝,也有些惱火,太醫院日日有太醫過來診脈,皇上卻從未來看過她一回,父親又被貶離上京,她愈發确信,皇上是發現了算計張貴人那事是她所為,皇上将事情壓了下去,不代表沒生不虞,真的不與她計較。倘若換作以前,她何以把早已敗落的張家放在眼裏,可如今張貴人懷了皇嗣,比之如今已大為不同。
她心下正慌着,擡眼間乍然瞧見地上一道黑影,好生吓了她一驚,她便把憋着的心氣,都發到了這小太監身上。
徐答應住在承明宮,也是個不老實的,起初過來巴結她,而今見她有些失寵的兆頭,又去禦前送羹湯,當她看不出什麽心思!
楊貴嫔正往主殿走,片刻功夫,徐答應從秋水榭出來,與她請安,楊貴嫔冷冷睨她,“請安就免了吧,明兒除夕,本宮還要回去好好歇息。”
徐答應笑意仍在臉上,“嫔妾本不該打擾娘娘,只是不知嫔妾下面的宮人犯了什麽錯處,要受娘娘這麽重的責罰。”
下面的宮人,自然指的是還跪在承明宮門前的小太監。
楊貴嫔眯着眼冷笑一聲,“徐答應倒是耳聰目明。”
徐答應不語,應下了楊貴嫔這句話。楊貴嫔本就沒把徐答應放在眼裏,她是這承明宮的主位,自是想懲治誰就懲治誰。
她撫了撫隆起的肚子,“你宮裏頭的奴才沖撞了本宮,別說一個太監,就是你,本宮要你跪,你也跪得。”
徐答應眼底閃過一抹惱色,“貴嫔娘娘不過是承明宮主位,又非六宮主位,難不成這後宮還沒有天理宮道,都由貴嫔娘娘一人說了算了!”
這句話簡直是火上澆油,素冬已極為隐晦地扯了下主子的衣袖,提醒主子,楊貴嫔畢竟懷着皇嗣,倘若當真動了胎氣,主子必是第一個受皇上震怒。
徐答應絲毫不顧忌素冬的提點,今兒她就是要把事情鬧大,承明宮日日有太醫過來,皇上卻從未來看過楊貴嫔一回,可見楊貴嫔已經漸漸失寵,即便生下皇嗣,還不知道能不能養的住,她有什麽好怕的!
楊貴嫔本就沒将徐答應放在眼裏,想賞便賞,想罰便罰,也從不需得旁人準允,她冷下臉,“本宮是承明宮主位,這承明宮,本就是本宮說的算。”
她不緊不慢道:“徐答應不敬上位,又沖撞本宮,便罰到承明宮在同那太監一同跪着,什麽時候知道錯了,什麽時候準她回殿歇着。”
楊貴嫔當真敢罰她!
即便事情如徐答應所想,真正到這一刻,她開始生出些慌亂,楊貴嫔因懷着皇嗣,跟着伺候的宮女太監有七八人,兩個宮人上前要将徐答應押去宮門外,徐答應定定心神,急聲,“皇上數日未到承明宮,貴嫔娘娘不怕皇上知曉今日這事,遭皇上不喜!”
楊貴嫔眼底神色倏然一冷,手心攥緊了帕子,“本宮再如何也懷着皇嗣,你如此替本宮着想,不如想想如何度過今夜!”
如徐答應所期盼,承明宮鬧的動靜确實大,也驚動了順湘苑。明兒個除夕,今夜皇上是處理完了政務才到順湘苑,結果還未過多久,前朝又有急報要禀,全福海馬不停蹄地呈到禦前,未等歇口氣,就聽說了承明宮鬧出的事。
來傳話的是秋水榭裏的宮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求要見皇上,全福海勉勉強強聽完,猜出個大概。楊貴嫔雖性子高傲,卻也不屑與別的不得聖寵的嫔妃主子計較這點小事,大抵是徐答應說了什麽,才惹怒了楊貴嫔。只是這宮人是徐答應宮裏頭的人,自然都向着徐答應說話。
全福海猶豫着要不要進去通禀皇上,那宮人見他沒給個準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似皇上不過去,徐答應今晚就要被楊貴嫔罰得不行了。他眼皮子跳來跳去,沒個法子,還是進殿傳了句話。
殿內,李懷修正坐在案後,處理淮北急報,牽涉政務,明裳聽話地在一旁研磨,不敢出聲打擾。
全福海走到屏風外,聽不見裏頭的動靜,猜到皇上正忙着政事,他咽了咽唾,極力壓低自己的聲音,硬着頭皮道:“皇上,承明宮來了宮人,貴嫔娘娘與答應主子起了争執,請皇上過去看看。”
話音落下,稍許,才聽見裏頭沉聲問他,“又出了何事?”
全福海抹了把額頭虛汗,忙回道:“聽傳話的宮人說,是貴嫔娘娘與答應主子言語不和,貴嫔娘娘一氣之下罰答應主子跪去承明宮外。”
李懷修已經聽得厭煩,懶得處理後宮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既是如此,便罰她跪上一個時辰,跪夠了,就回去安生待着,別再出來添亂。”
一旁伺候筆墨的明裳聽得彎了彎唇角,徐答應往日巴着楊貴嫔,今兒倒是出奇了,還能與楊貴嫔生出口舌。
她這點子笑都落進了男人眼裏,李懷修處理完政事,傳人進來,八百裏加急送去淮北,這時才騰出空,壓了壓眉心,淡淡掃了旁邊的女子一眼,“好笑?”
明裳倏然站直身子,撥浪鼓似的搖頭。
李懷修輕嗤了聲,他近日常來這女子這兒,倒是讓她得意。
徐答應一番算計落了空,在承明宮外回了一個時辰,凍得瑟瑟發抖,她将這筆賬都算在了楊貴嫔和宓才人頭上。定是宓才人言語挑唆,皇上才看都不來看她一眼。
昨日忙了一日,李懷修确實有些疲累,沒心思再幸那女子,翌日除夕,聖駕一大早就出了順湘苑,直到後午,南國使臣觐見,才算見完了外邦使臣。
晌午未用午膳,李懷修靠着椅背揉了揉太陽穴,不等片刻歇息,外面又傳各朝臣觐見,全福海在一旁伺候,都看得格外難受。
朝中大臣黨派紛争,六宮嫔妃勾心鬥角,誰又能知道皇上的難處,體會皇上的苦楚。先帝爺不作為,大魏基業交到皇上手裏就是個爛攤子,又連年天災不斷,皇上初登基那年,宵衣旰食,鮮少好眠,要承擔的擔子實在太重太重了。
全福海此時卻是想,倘若宓才人守在皇上身邊,定能想法子讓皇上展顏歡愉,歇息片刻。宓才人雖總是惹得皇上黑臉,但有宓才人在,皇上才會有一絲尋常人該有的喜怒,而不是高高在上,萬民奉如神袛的君王。
除夕年宴,帝後要一同出席,朝臣散去,皇後的儀仗适時到了乾坤宮。
全福海前去通禀一聲,回來迎皇後進了內殿。
皇後今日梳了大妝,孔雀綠的寶石點綴,映襯明黃釵環鸾鳥,雍容端莊,華貴怡然。她福了身子,端上帶來的食盒。
“皇上忙了一日,夜中還要飲酒,先吃些羹湯墊墊吧。”
李懷修點點,吩咐宮人賜座,淡下聲,“皇後想得周到。”
不輕不重的一句,雖是誇贊,卻不見多餘的情緒。
皇後面色不變,柔聲說了幾句六宮近日的事,不知想到什麽,頓住了聲,斟酌一番,才開口,“嫔妾有件事不知該不該說。”
李懷修語氣平靜,“皇後但說無妨。”
皇後便道:“楊貴嫔與徐答應同住承明宮,昨夜……”皇後微頓,輕描男人臉色,避開那事,繼續道,“因昨夜之事,楊貴嫔與徐答應起了争執,今日一早,楊貴嫔位居主位,不見徐答應請安,便吩咐宮人去看,兩人又生了口角,楊貴嫔月份大,動了胎氣。”
“砰”地一聲輕響,湯勺擲回了碗中。
李懷修已擱置下了羹湯,臉色生寒。
皇後嘆息一聲,“幸而太醫去得及時,并未出差錯,臣妾知皇上今日忙着前朝,才未叫人通禀。楊貴嫔身子不妥,臣妾本想囑咐她不必去今日除夕宴,她卻執意不肯。”
“讓她去。”李懷修沉着臉色,眼底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皇後心驚地捏緊了帕子,垂首應聲,心中卻是知曉,楊貴嫔的恩寵,已然散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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