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年宴

第49章 第 49 章 年宴

彼時明裳正在內殿梳妝, 一早承明宮鬧得動靜大,聽聞徐答應生生挨了十個巴掌,幸而太醫趕到及時, 楊貴嫔腹中皇嗣才沒有損礙。有人不禁失落,但這些事都與明裳無關, 再過一個時辰就是除夕年宴, 外邦來賀,舉國同歡。

年宴設在建章宮,張貴人身子不适,留在聽月塢養胎,并未出席。嫔妃們以為經今早那一遭, 楊貴嫔也會留在宮裏, 不想,六宮嫔妃坐得差不多時, 楊貴嫔扶着隆起的肚子, 坐去了麗妃下首。沒多久,徐答應臉上塗着厚厚的脂粉, 也入了殿落座。

後宮再有争鬥,也不能鬥到年宴上丢人現眼, 嫔妃們面和心不和,交相換盞, 閑談趣事。

兩刻鐘後, 帝後一同入殿。歌舞奏起, 衆人祝君王萬年, 大魏萬年。在強盛的國力碾壓下,外邦即便不甘稱臣,也不得彎低了腰身, 以求帝國庇護。

楊貴嫔吃了安胎藥才過來,殿裏生着檀香,她聞着蹙眉,有些不舒服,便捏了帕子抵住鼻尖。

這番情形落在旁人眼中,難免有裝模作樣的嫌疑。麗妃身子不見好,仍舊來了除夕宴,妝容為她掩去了幾分病态,觀賞歌舞間,餘光瞥見楊貴嫔漸漸有些不适的臉色,她擰了眉,随口道上一句,“楊妹妹有孕不适,不如回寝殿歇歇身子。”

楊貴嫔下意識看向高位的男人,眼神中有幾許期盼,李懷修放下酒水,眼眸未擡,淡淡道了一句,“朕吩咐宮人給你備攆。”

楊貴嫔強撐着挂上笑臉,撫了撫隆起的肚子,“嫔妾想留下陪着皇上。”

作壁上觀的皇後不着痕跡地移開眼,唇邊浮起一絲輕笑。

倘若楊貴嫔識趣,就該知曉,此時應順着皇上的心思,老老實實地回承明宮養胎,再折騰下去,把肚子裏的皇嗣折騰沒了,屆時醒悟可就晚了。

明裳不勝酒力,吃了些甜酒面頰緋紅,腦中發暈,她怕失了儀态,低聲囑咐繪如扶她出去走走,醒醒酒氣。

沒人注意,低位嫔妃的席位少了幾人。朝臣席上,卻是始終有一人,自入了內殿,目光就不曾從那處移開。

同僚與柳絮白對酌,奉承他如今可是禦前的大紅人,柳絮白承了酒水,面容青隽,分明的指骨握着酒盅,面容含笑,謙和疏離,溫潤如玉般的青年公子。那同僚是與柳絮白同去赈災的參軍武将,他目露欣賞,不禁多聊了幾句,“某不才,家中有一小女閨中待嫁,不知柳大人可有意與某結為姻親。”

兩性結好之言,本該與父母商議,但那同僚是一武将,大大咧咧,不拘小節,當下提出來,也不是要探探口風,以免讓人捷足先登。

柳絮白眼眸閃爍,不動聲色地客套推拒,“江大人看重下官是下官之幸事,只是下官為報君國,并無成婚之意。”

那人抱憾離開,與柳侍郎共同主事數月,柳侍郎為人,他自是信得過,只是可惜了……

柳絮白眼睫垂下,撂了酒水,那處已沒了人影,他招來侍酒的宮人,低語吩咐。

……

已至深夜,這是明裳入宮過得第一個年關。

繞過抄手游廊,往前便是一處熱泉。明裳扶着繪如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坐下,天冷,走了這一段路,明裳神思已經清明,但她還不想太早些回去。

因呈上那折萬民奏疏,皇上龍心大悅,為父親調任官職,父親新上任,便去了地方巡視水利,眼見開春,冬雪消融,倘若有壩堤洩洪塌陷……

思緒扯遠,牽出明裳一番哀傷的愁腸。

回建章宮走了近路,除夕雪夜,繪如提着宮燈,謹慎地扶住主子,“主子仔細臺階。”

明裳披着的狐裘厚實,拖在地上并不好走,下了雪,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她眉尖疊了一層又一層,紅牆裹了華美的月光,覆着霜雪,天地萬物仿似都靜谧柔和起來。

這時的宮人大半都去了年宴伺候,明裳忽然玩心大起,撿了地上的梅花握在手心,接落漫天的寒英。

“許久沒用雪水煮過茶了,待明日吩咐幾個宮人去撿些雪水,要花尖兒上的才最好。”

不等明裳話音兒落下,遙遙傳近一道男聲,“京城的貴人會享受,竟用雪水煮茶!”

明裳腳步倏然一頓,主仆二人互相對視一眼,繪如皺眉護到明裳身前,“你是何人?”

除夕年宴,進宮受席不只有上京四品以上官員,還有各地方官吏,外邦使臣……魚龍混雜,明裳是後宮嫔妃,倘若被人看到深更半夜與外男私下見面,是跳進湖裏也洗不清。

那人從宮牆後踱步而出,眉高目闊,耳挂長铛,足抵革靴,着一身異域胡服,見這身衣着,明裳當下有了判斷。

“尚是我大魏年宴,三王上貿然離席,怕是不合我大魏規矩。”

烏石風鷹戾般的深眸微眯了眯,“你知道我的身份?”

明裳諷笑,“三王上入我大魏,只進奉一斛珠寶,出手如此闊綽,宮中有誰會不記得?想必三王上定然也記得我魏人之英勇,不然怕是這一斛珠寶也無啊。”

今歲大魏天災不斷,烏石風早聞得消息,大魏自救不得,正是引軍南下,攻破大魏關卡城池的最好時機,可恨魏人擅用奇/技/淫/巧,守城護城,打了六個月的仗,最後落魄而歸。烏石風心中自恨,老王上命他此行,他豈能心甘情願!故而僅獻上一斛珠寶做以奚落。

烏石風被譏諷一番,不見怒色,反而拍掌大笑,笑聲震林,“本以為大魏女子只會詩書琴畫,作那花瓶美人,不想竟也有如此潑辣的娘子!”

見這人不見怒走,居然還要笑誇一番,明裳面色頓冷,愈發不加客氣,“料想王上出來已久,跟随的護從怕是急得汗如雨下,不知如何。”她話鋒一轉,“入我大魏朝,王上還是守着我大魏規矩才好。”

烏石風眼底露出一絲興味,毫不害怕明裳的威脅,反而咧嘴笑道:“不知娘子何以尊稱,小王帳中尚未娶妻,倘若娘子願意,小王願許娘子……”

“三王上慎言!”明裳咬緊了唇珠,目露冷色,只恨自己今夜離席,才招惹了這蠻子!“我與王上素不相識,王上的內帳還是留給旁人吧!”

她壓了壓兜帽,一眼都不看烏石風,捏了捏繪如的手腕,轉身便走。

肩頭的紅梅随風而落。

烏石風也不去追,革靴踏過霜雪,烏石風撿起地上的沾雪的梅花,不言不語地捏了兩下花瓣,微微一笑,竟是在想,她的雪水煮茶會是何滋味。

……

明裳走得極快,路遇厚雪,若非繪如眼疾手快,險些就要跌了一跤。

到建章宮廊下,她方才停住身子,回頭張望一眼,見無人跟來,方才安心,壓住心頭砰跳,煩躁擰眉,那蠻子放肆嚣張,她确實有些怕那人會一路跟着他。

繪如悉聲安撫道:“主子且放心,天子腳下,沒人敢鬧出亂子。”

“但願如此。”明裳斂眸低聲,但願此事就此揭過去。

殿內歌舞升平,不知已換了多少曲目,明裳從偏門入內,她低頭落座,本以為無人注意,殊不知早就落入了上位的眼。

李懷修與朝臣飲了兩盞酒水,擡眼掃過下面的席位,見那女子過了這麽久才回,微擰眉峰,這番情形,自然也落到了時刻注意皇上神色的楊貴嫔眼中,她故作整飾妝容,不經意也看向下首的女子,才人的席面要遠,這處只能看到那抹胭脂紅的窈窕身形,與旁坐的宮嫔對語,一颦一笑,如柔柔春水般潋滟浮光。

這般豔色姿容,将金碧輝煌的宮羽都襯得黯然失色。

楊貴嫔眼波微動,一時竟不知,自己為何要忍着身子不适,非要來這除夕宴,是為讓旁人豔羨,自己懷了皇上的孩子,還是為了見那位一面。可是見了有什麽用呢,那位六宮不止她一人,甚寵的,也不再是她。

下面的嫔妃與她說話,無非是一些奉承恭維之語,她不知如何飲下的茶水,只覺得這年宴的茶也不過如此,甚無滋味。

皇後将楊貴嫔已有發白的臉色看入眼中,她轉過臉,溫聲請話,“臣妾見楊貴嫔面色似有不妥,不如先讓她回承明宮歇息。”

李懷修眸色淡淡,點了點頭,由皇後做主。楊貴嫔這時神魂失落,聽得那宮人得皇上下旨,免自己身子不适,先行離席,她竟眼光倏然一亮,皇上還是記挂着她。楊貴嫔面頰由白轉紅,小心翼翼地扶着肚子,退了席面。

有人見到了楊貴嫔離開,知曉是何緣由,心中不禁發酸,可惜她沒有楊貴嫔的肚子,也沒有楊貴嫔的家世,皇上幾個月來一回,該如何才能懷上皇嗣。

楊貴嫔離開不多久,殿外忽急匆匆跑進一小太監,到全福海跟前俯首耳語,全福海聞言,面色大變,忙去聖前通禀。

誰也沒想到,除夕宴散得這般快,耳風靈敏的人,很快就得知了緣由,楊貴嫔與王采女在禦花園起了争執,王采女落水,吓得楊貴嫔胎動,被宮人七手八腳地擡去臨近的宮殿,将要生産了!

楊貴嫔懷胎七月,尚不到生産的日子,來得如此快,衆人始料未及,倘若出了什麽意外……

皇宮的密辛外臣沒人敢打聽,唯獨後席的那一人,等待胡部使臣出殿,才沉着眼離開。

明裳随着一衆嫔妃趕到時,王采女已被宮人救出了水,冬日的湖水寒涼無比,王采女鬓發散亂,衣衫盡濕,她蒼白着一張臉色,瑟縮身子,神情驚慌失措。

夜中起雪,前幾日角落有積雪未化,來不及清掃,難免會有失足,王采女落水就落水了,偏生還連累了楊貴嫔。楊貴嫔肚子裏揣着金疙瘩,倘若出了閃失,王采女還能安然無恙!

生産倉促,穩婆幾乎是一路疾跑,氣喘籲籲地進了産房,太醫院為楊貴嫔安胎的太醫也趕到殿外,雕花扇門內,不斷傳出女子陣陣痛苦的喊叫聲,聽得人唏噓驚心,女子生産竟是這樣可怕。

殿外氣氛壓抑,衆嫔妃觑着皇上的臉色,大氣也不敢出,李懷修負手而立,臉色一陣沉寒,王采女抖着身子,濕透的衣裳來不及除,只裹着宮人取來的外袍,失聲哭道:“皇上恕罪,嫔妾從沒想過要害楊貴嫔的孩子……”

皇後眉眼惋惜,懊悔地福身請罪,“若知會生出此事,臣妾該用個近身的人送楊貴嫔回承明宮。”

李懷修看向皇後,平靜地開口:“與皇後無關。”

這一句,已給足了皇後體面,皇後眼露感激之色,起了身子。

後宮中,皇上敬重皇後,這分敬重中更多的卻是冷漠疏離。聖駕每逢初一十五才會去坤寧宮,有時皇上也只是到坤寧宮用膳,皇後一月裏侍寝的次數從不及六宮寵妃。然單憑這一分敬重,足以令人豔羨。

王采女掩面啼哭,今日這樁事實在蹊跷,王采女無緣無故,怎會去害楊貴嫔腹中的皇嗣,而且她又怎會有那個膽子?

李懷修撚着扳指,睨向王采女的目光,冷如冰淩。楊貴嫔有孕後雖性情張揚,做盡他不喜之事,但這畢竟是他的孩子,他期盼了數月的幼子。

但凡涉及此事的人,他絕不會姑息。

“今日,究竟生了何事?”

王采女觸及到皇上的視線,脊背陡然生寒,兩腿發軟,牙齒顫顫,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完整。倘若楊貴嫔的皇嗣當真難以保全,她怕是……怕是也不必活着了。

她現在無比懊悔,為何……為何要去那禦花園!

“回……回皇上,”王采女臉色慘白,冷汗一滴一滴地從額頭上落,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嫔妾……嫔妾有罪!”

“今日本是嫔妾生母忌日,故而嫔妾稱病未去除夕宴,嫔妾自知宮裏不能燒紙錢,又因與麗妃娘娘同住一宮,害怕叫麗妃娘娘宮中人察覺,便去了禦花園。本該是尋個僻靜的地方,見那處亭湖風光尚好,背靠山石,積雪平坦十分,嫔妾才留了心,喚貼身的宮人到外面看着,獨自留下燒紙錢祭奠亡母。不想,恰好被經過的楊貴嫔發現,楊貴嫔拿此要挾嫔妾為她做事加害宓才人!”

王采女此時悔恨交雜,手心直冒冷汗,未幹的發鬓濕漉漉的貼緊額頭,她卻是分不清冰冷的湖水,還是因懼怕皇上震怒,流出的汗水。她刻意咬住了最後楊貴嫔的要挾,王采女不蠢,皇上甚是寵愛宓才人,而楊貴嫔又因此心生嫉妒,從中挑撥,皇上心中那杆秤也會無意中偏頗,從而遷怒于楊貴嫔。

楊貴嫔竟要挾王采女加害宓才人!在場衆人臉色微變,目光不禁投到宓才人身上,楊貴嫔确實聰明,只不過她此時可會後悔,要惡有惡報,算計未成,還險些要害了自己的孩子。李懷修擡眸,多看了那女子一眼,明裳心中甚是委屈,她什麽都沒做,因聖寵卻屢屢遭人嫉恨陷害,察覺到男人的視線,紅唇微癟,眸子濕紅,淚眼婆娑,如一朵無辜受風雨催打的嬌花。

不知為何,李懷修分明知這女子是演戲給自己看,卻心中怒火更甚。他寵着一個女子又如何,在這之前,他又何嘗沒寵幸過旁人,卻從不見像今日這般,三番四次受人針對。

見皇上臉色有變,沉如黑雲,王采女壓住砰跳的心髒,着急搶聲:“皇上,嫔妾怎敢去害宓才人啊!嫔妾哭求着楊貴嫔放過嫔妾這一回,楊貴嫔卻威逼嫔妾,見嫔妾仍舊不願,轉身便走,揚言要回去禀告皇上!嫔妾這才心中恐慌,想要拉住楊貴嫔,訴說苦楚,卻不知怎麽的,鞋底滑濕,身子忽然歪了下,就掉進了身後的湖裏。”

“嫔妾怎敢去害楊貴嫔,嫔妾是真的沒料想到,會拉扯到楊貴嫔衣袖,害得楊貴嫔跌坐到雪地上,動了腹中的胎氣,倘若嫔妾早知結果,嫔妾寧願皇上因祭奠生母責罰嫔妾啊!”

王采女痛哭哀嚎,嘴唇抖得厲害,淚水拼命往下掉,一雙腿跪得酸麻,驚懼之下,她卻毫無知覺。

殿內的嫔妃唏噓地望着地上跪着的王采女,面露疑惑,各懷心思,明裳指尖攪着帕子,思索前因後果,不經意間瞥到人群裏,同樣嘆息擰眉的陳寶林,陳寶林與一同過來的嫔妃并無不同。明裳眼睫顫動,沉思回憶,她從殿外回建章宮時,陳寶林子的位子,似是也空了許久。

她收回神,稍許,又似無意多看了一眼,頓時呼吸一滞,陳寶林的鞋底,沾了太多混着雪水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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