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小雜種·二
第21章 小雜種·二
夏天進入尾聲的時候,福利院煮綠豆湯終于不再摳摳搜搜,趕着天氣完全變涼之前将剩下的綠豆一次性全煮了。
孩子們各個歡呼雀躍,喝的綠豆湯不再是只有寥寥幾顆豆子的白開水。
封木捧着專屬自己的小杯子喝了一口,味道其實還是很淡,但和以前比起來簡直不要太好,封廷棘靜靜坐在他旁邊,看封木像品茗般慢吞吞喝完後細細回味,揚起唇角,推過去自己那一杯。
“給,木木。”
“綠豆湯都不喝嗎?”
“我不喜歡。”
封木剛要擡手拿封廷棘的杯子,身後忽然伸出只手一把奪了過去,奪得太快,滿當當的綠豆湯還灑了不少出來,髒兮兮得沿着桌面往地上滴。
封木和封廷棘臉色突變,站起來紛紛往兩邊退。
“封廷棘,你是不是不喝綠豆湯啊。”張苛舔着嘴唇說道,“不喝的話就給我喝吧,我還沒喝過瘾呢!”
說罷,張苛便當着二人的面直接端起封廷棘的杯子大喝起來。
不過十秒,滿杯的綠豆湯瞬間見底,張苛拍着肚子心滿意足走了,繼續和那些還沒吃完的人搶綠豆湯喝。
封木愁眉苦臉直嘆氣,心想他要是不墨跡,動作利索點,到嘴邊的綠豆湯是不是就不會被張苛搶走。
張苛來到福利院的時間遠比他們早,仗着年齡大時常欺負打壓年紀小的孩子,老師親眼看見了還會阻攔訓斥他一下,但通常情況下老師們心有餘而力不足,忙着照顧新送來嚎啕大哭的小孩,哪有閑散功夫管這些有的沒的?
封木失落地到院子裏洗杯子,封廷棘卻走到垃圾桶邊上,狠狠地将被人碰過的杯子砸了進去。
“哐”一聲,動靜不小,連水龍頭聒噪的水流聲都蓋不住。
“你不要杯子了嗎?”封木着急道,“每個人只能領一個杯子,丢掉後你以後怎麽喝水啊?”
“撿起來吧,我幫你洗洗——”
“惡心死了。”
封廷棘打斷他。
他面露厭惡,眼眶下的黑痣因為扭曲的表情都透着幾分猙獰,目光陰沉地看向不遠處正在和別人打鬧的張苛。
“不還有你的嗎。”
封廷棘眼底滲出冷意,語氣卻與以往正常的樣子無異,“以後我們就用同一個杯子吧,反正睡的也是一張床。”
他扭頭面無表情問封木:“你覺得呢?”
封木洗杯子的手一頓,思考這樣未免也太麻煩,要不還是從垃圾桶裏撿回來洗洗算了。
遲疑之際,封廷棘的聲音又傳了過來,“為什麽不說話,木木?”
腦海裏浮現出那幅狀況慘烈的宇宙拼圖,封木抿抿唇,幹巴巴接受封廷棘共享的要求:“那行吧。”
老師抱着還不會走路的小孩來院子裏賞風景,遠遠就瞧見張苛站在楓樹底下擡腳踹人,被踹的人趴在滿是黑泥的地上,死命捂着腦袋嗚嗚哭泣。
“張苛!你又在欺負人了!”老師面色嚴厲地快走過去解救無助的受害者。
封木皺巴着一張小臉替被打的小孩捏把汗。張苛下腳可真沒有半分留情,把人家的鼻血都踹了出來,紅色的血混雜黑色的沙礫……
“楓樹是澆了伴有血的養料,才能長出紅色楓葉的嗎?”
封廷棘盯着聚在樹下喧鬧的三人,忽然開口疑問道。
封木還是第一次聽到封廷棘會提出如此天真爛漫的想法。
“當然不是!”封木笑嘻嘻為比他小一歲的孩子解答,“楓葉生來便是火紅的。”
封廷棘人未動,他轉動眼睛,視線凝聚到封木,萬分惋惜:“這樣啊,真是遺憾。”
封廷棘走過去撿起一片掉落的巴掌大的楓葉,葉子左上角有個被蟲子咬出來的小洞,他撚着細枝轉動幾圈,然後眯起一只眼睛,将小洞口對準遠處的封木。
封木就被圈在不規則的圓裏,眨着眼懵懂地看他。
封廷棘笑了笑,回到屋內把楓葉夾在了一本他最喜歡的故事書中。
溫度漸冷,蚊子逐漸銷聲匿跡,封木以為封廷棘會選擇睡回自己的床上,畢竟兩人一張床想翻個身子都十分不方便。
但沒有,封廷棘沒半分要走的意思。
封木無法,他總不可能趕人。
封廷棘喜歡封木往左側過半邊身子,他可以将頭顱埋進封木懷裏,聆聽他心髒強有力的跳動聲。
閉緊眼就看不見封木了,但心跳聲通過骨肉傳導進耳道,血管變成藍紅色的電線,組裝成精密的監聽器,時刻監督封木是否依舊和他在一起。
天氣熱的時候封木經常被他捂出一脊背的汗,半夜昏昏沉沉醒來,再繼續搖晃蒲扇閃風驅散熱意,而那時封廷棘也會一同醒來。
封木如若妄想翻身換個舒服點的姿勢再入睡,肢體有半分動靜封廷棘就會出聲問他要幹什麽。
封廷棘的聲音很輕,像他營養不良淡棕色的頭發般柔軟,他呼吸着,頭發也呼吸着,朝封木下巴蹭起一陣風。為了照顧好封廷棘、不打擾他,封木只能僵硬身子維持不動,像座供無家可歸之人安眠的雕塑。
入秋後情況好多了,縱然封廷棘貼着他睡覺,二人連接的肌膚不再産出粘膩汗液,封木也無需扇動蒲扇,酸軟多日的手腕得到了解放。
政府為福利院送來夥食之類的物資,園長和老師們喜笑顏開,決定組織一次外出野餐,去附近的一個小公園野餐,順便欣賞金燦燦的落葉。
整個福利院沉浸在歡呼雀躍中,封木也開心地鼓掌,他自進來後再也沒出去過,對于難得而來的外出極為興奮。
封廷棘不動聲色看着他,配合地扯了扯嘴角。
第二天一早,陽光穿透玻璃窗灑入偌大的休息屋,宣告新一天的開啓。
封木早早睜開眼,他昨晚幾乎沒怎麽睡,期待野餐心跳得飛快。這一點封廷棘也察覺到了。
“這個給你。”封木喝牛奶,正嘬着白色吸管放空,衣服口袋裏忽然被塞進了什麽東西。
迎上封廷棘含笑的眼睛,封木拿出來一看,是根棒棒糖。
封木記的這根棒棒糖,前天封廷棘數學考試考了滿分,老師課堂上特意在獎勵他的,當時全班投來羨慕的眼光,但封木是鼓掌最激烈的那一個。
“不行,這是老師給你的獎勵。”封木又還給封廷棘,“我不能要。”
獎勵兩個字總是帶着股特殊的含義,承載美好的寄托自願贈予他人。
是個很貴重的東西。
封木給獎勵的下的定義便是如此,他給封廷棘解釋原因,封廷棘聽後,皺眉思考半晌。
“那現在,它是我獎勵你的。”
封木打量再次回到他手心沉甸甸的棒棒糖,底氣不足:“……可我又沒完整地做好一件事。”
封廷棘奇怪地眨眼:“沒有啊,木木把我照顧的很好。”
工作日的緣故,沒多少閑情逸致的人在公園裏遛彎,大多數是些退休的老年人放松心情,走走停停舒展筋骨或逗趣鳥兒,福利院的孩子們像潮水般湧入,吸引了數道探究好奇的視線。
封木和封廷棘跟在隊伍最後面,他撕開棒棒糖彩色糖紙,還沒放進嘴裏品嘗,前面餘光打量許久的張苛突然轉身,趁着二人大腦一片空白間隙,他二話不說搶過封木棒棒糖,邁開腿高興地攤開雙臂往隊伍前頭跑。
“是我的啦!”
“張苛!”
封木焦急起身去追,大喊張苛把糖還給他,張苛腳下石塊一絆,膝蓋磕到地上,整個人直愣愣面朝地面摔倒,手裏的棒棒糖直接飛了出去,在空中揚起一道曲折弧線,最後撲通一聲,落入遠處表面浮滿落葉的人工湖裏。
封廷棘送給封木的棒棒糖,也如同當初封木送他的那根一樣,皆獲得了被丢棄的結局。
封木緊繃的脊背在棒棒糖隐入湖水,随着它的下沉而無奈松懈。
“張苛怎麽摔倒上了?沒事情吧?”不明真相的老師跑來将他扶起,張苛抽噎着,掌心都擦破皮了,但就是閉口不提摔倒的原因。
“封木,你知道嗎?”
對上老師詢問的目光,封木捏緊手心,正打算把剛才的張苛的所作所為全盤托出,封廷棘忽然隐秘地拽了拽他的衣角,搶先替他回答,
“張苛他想去前面的湖水看有沒有鯉魚,跑的太快一不小心就摔了。”
話落,封木和哭泣的張苛皆為一愣,封木詫異地瞟向封廷棘,內心不是滋味。
那可是封廷棘特意存下來給他的糖啊,他連嘗都沒嘗就被張苛……
“張苛,以後不準再魯莽了。”老師自然相信了封廷棘所謂的原因,在他們一衆老師心目中,封廷棘是個相當讓人省心的孩子,平時不哭不鬧,永遠保持乖巧安靜的形象,成績也不錯……老師視線不由自主往他邊上的封木停留片刻,什麽都好,就是對于封木未免太依賴了一些,連睡覺都要擠在一張小床上。
老師嚴厲訓斥完張苛,牽着他去找帶醫藥箱的同事處理傷口。
封木把封廷棘遞過來的兩塊餅幹擱置到一旁,擰巴着一張臉遲疑道:“封廷棘,為什麽不跟老師講實話?”
“木木。”封廷棘微笑,絲毫感覺不出他有半分生氣,他道,“就算講了實話,棒棒糖會回來嗎?”
“老師只會勸你,啊算了算了之類的廢話,正反兩面問題都得不到解決,還是不說為好。”
“所以很沒有必要呀。”封廷棘拆開餅幹包裝,“告訴他又能有什麽用呢?”
封廷棘淡笑着,将黑白夾心餅幹塞進封木由于惘然而微微張開的嘴中。
下午回福利院,大家夥自覺拍成兩列方便老師清點人數,老師手指頭點過去一個個腦袋,臉色微變,繼而又數了一遍。
兩遍下來,他驚恐地拉來預備離開的園長,說是少了一個孩子。
園長一顆心瞬間提了起來。
“孩子們,看看自己旁邊的小朋友在不在!是早上來公園時候的那一位嗎?”
封木前面的小女生伸直手臂,嗓音清亮:“老師,我旁邊是張苛,他不在!”
“有誰剛才和張苛一起玩過,知道他又去哪兒了嗎?”
筆直的兩條隊伍變得像蛇般彎曲,開始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口中吐出孰真孰假的信息。
幾個老師留在原地看管孩子,費勁地分析他們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幾個老師跑到公園各個角落,邊喊張苛名字邊尋找張苛蹤跡。
公園荒涼,想要問話都找不到路人,一時間,呼喊張苛的回音缭繞這個小小地方。
“封木,封廷棘,你們有看見過張苛嗎?”
老師最終問到了末尾的封廷棘和封木。
封木搖搖頭,封廷棘擡眼,緩慢說道,“我有看到他一個人往湖水方向跑,可能又是去看鯉魚了——”
封廷棘這邊話音剛落,朝湖水邊找人的女老師焦急萬分抱着渾身濕透、大哭大喊的張苛跑過來。
張苛哇地吐出大口大口湖水,眼睛掃過衆人,擡起手指直直地指向神色淡然的封廷棘。
“就是你,我朝你喊救命,你為什麽不來救我?!”
封廷棘毫無波動:“我不會游泳,怎麽救你?”
張苛嗆得喘不上氣,眼淚鼻涕挂了一臉,憤憤不平:“你去找老師啊!”
封廷棘似乎不想和他多說,他側過身,将半個自己藏進封木懷裏,像是只尋求庇護的雛鳥。
封木下意識輕輕拍封廷棘的脊背。
“奇怪,我又沒答應要救你,幫你找老師幹什麽。”
張苛的哭聲能将人耳膜震破。
一位面容和藹的矜貴男人朝亂成一鍋粥的衆人走來,天氣還不是很冷,他卻穿了一件羽絨夾克。
“這個孩子醫院的治療費用由我來承擔吧。”
他側過腦袋,跟随身的助理吩咐事宜。
“帶他去奕止。”
奕止是當地一家私立醫院,價格高得咋舌,園長感謝的話說一半又連忙繞了個彎,“不用不用,哪一家醫院都可以的,您不必——”
“沒事的。”
餘容輕微地皺了皺眉,但并不明顯,助理對抱着張苛的女老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也不嫌棄濕噠噠的張苛會不會糟蹋弄髒了車內鋪張的名貴地毯和精心養護的座椅皮革,關上車門,揚長而去。
餘容輕擡下巴:“他叫什麽名字。”
園長順着男人目光看去,應道:“哦,是叫封廷棘。”
“封廷棘。”餘容笑道,“我們第二次見面了。”
他眼神上下打量正窩封木懷裏的封廷棘,示弱的模樣倒是和他方才所見到将人推進湖中的厲色樣大相徑庭。
園長插嘴:“第二次?”
餘容漫不經心道:“其實進公園時我就注意到你們了,當時我的車停在公園門口。”
“正好我也有收養孩子的打算,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些小孩。”
餘容話鋒一轉,“封廷棘,你想不想換個姓呢?”
他話說的和氣,但掃視封廷棘這個他所想領養的孩子眼神卻無半分情意,仿佛是某天走入大型商場,發現到一個他認為還不錯商品,覺得可以買回家培養試一試的态度。
封木自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他不像是帶着十足的真心誠意想要收養封廷棘。
所以導致封木産生了一種極為矛盾的心理,
畢竟這位先生的情意十分淺薄。
封廷棘思考半晌,向餘容提出了一個小條件。
“不行。”餘容果斷拒絕,話語前頭甚至都不屑加“也許”、“應該”這樣模棱兩可的詞。
他說:“我僅收養一個。”
他可無閑心将關注放在無用的東西上。
餘容笑了笑,重新戴上虛假的面具。
“你若是舍不得朋友,我可以每逢節假日帶你來看望他,細算一下,你們不過是從一天一見的頻率拉長為一周一見罷了,不是很大的損失,是嗎?”
封廷棘靜靜看着他。
在場的無關人員太多,餘容的耐心逐漸告罄。
他的生命因為肺癌進入倒計時,可惜未婚膝下無子女,急需培養一位足夠資格的人來繼承他創下的商績。
來到福利院,園長簡單跟餘容介紹了一番關于封廷棘的身世,得知封廷棘還有單獨跟屍體共度過一段日子的過往,餘容挑起眉梢,看了眼教室裏回答問題的封廷棘。
別說小孩,就算是成年人知道自家窗外躺了具高度腐敗的屍體,精神上都無法避免遭受重大打擊,必然會變得神經質的慌張,整天惶惶度日。
但是在封廷棘身上,除了輕微厭食,完全看不出來任何端倪呢。
“他看起來很像一個正常小孩。”
餘容異常滿意的在收養文件上簽上自己的名字。
告別的當天,封廷棘抓住封木,認真跟說他會經常來看他的,封木心有不舍,但沒表現出來,他想讓封廷棘輕輕松松地離開,而不是懷揣沉重心境離開。
封廷棘盯着封木眼睛,對于封木無動于衷的态度相當不滿意。
背後是餘容家的車,餘容沒有親自來接他,是他的助理。
“封木。”封廷棘欲言又止,後半句話沒說出來。
助理摁了兩下車喇叭,催促着他。
之後還有好多項行程,他們可沒時間浪費,每一分每一秒都有該做該完成的事宜,不容拖延。
送走封廷棘,封木來到休息間準備把封廷棘的被子搬下去,他掀開枕頭,發現下面放着那本封廷棘最喜歡的書。
啊,他忘記帶走了。
封木拿起書翻開,一片幹枯的紅楓葉像蝴蝶般飛了出來,落到潔白的被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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