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破局（5）

☆、破局（5）

身為女王, 她遺忘自己已經很久了。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也有過跟她所創造出來的“淩湮”一樣, 優柔寡斷、耽于情|愛的時候？

不記得了。

自從跟紀燃一起踏上反抗聯邦的路開始, 她就割舍了大部分的私|欲, 把其他少女用來花前月下的時間, 全都用在精神力訓練上。

再後來, 大業初成，她被推上王座, 內要制衡人類與獸人勢力，外得抵禦來自河外星系的瘋狂試探。

無論她還是紀燃，都不得不分出大部分精力在政務上, 至于愛情……它在，但再無法像少女時代那樣，成為她人生的全部。夜深人靜，處理完一天的工作之後, 獨自走在夜色中的時候，她也曾低頭看向指間的指環, 象征愛情與約定, 卻不知道那人身在何處、幾時歸來。

這漫長的時光, 讓她漸漸忘了, 最初是怎樣幻想着要兩人一屋、白頭偕老的。

他們之間, 從相濡以沫的愛人漸漸向着攜手并肩的戰友轉變，在普通民衆甚至親信大臣們看來，女王與元帥之間與其說男女情|愛, 不如說是堅不可摧的彼此信賴。

久而久之，連她自己都不再習慣在通訊器裏，對那人撒嬌、問他幾時歸來？她想他。

包括一推再推的婚期，都無人再提。

直到蟲族來犯，紀燃前往征伐，臨行前他吻了她的額頭，承諾歸來之後就成婚，她才意識到就算時光漫長、聚少離多，她也仍舊期盼着聽見他這一句允諾，非關君臣，只是愛情。

也正因如此，在兵臨城下、苦苦駐守到彈盡糧絕的那一刻，她還在等着那個人。

因為他說過的，無論什麽時候、她在哪裏，他都一定會找到他。

從聞悉戰事開始，到領軍反抗，從逃亡星際，到在黑洞之前的終局決戰……她始終懷着“他會來、會像天神降臨般出現”的信仰，這種信仰越是堅定，越像自我催眠，到崩塌的時候就越令人絕望。

宇宙坍塌的那一刻，是極黑、極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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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歸零。

她和星焱號被粉色的溫暖的光包圍着，在不知經歷多久之後，才終于塵埃落定。

然而一切都已成灰燼，就連她，也不過仗着獨一無二的強大精神力，如游魂一抹，漂浮于星焱號的方寸之地。

離不開，出不去，千萬年如一日，時間毫無意義。

沒有經歷過的人怕是永遠想象不出，在永無止境的時光裏，獨自面對空城是怎樣的煉獄。

剛開始是寂寞，她生怕時間久了自己會遺忘，所以把林林總總的回憶全都拉出來反複回味。

到後來，那些情緒在太多次反反複複的咀嚼之後，終于發酵、變了味。細微的、曾被忽略的細枝末節盤踞心頭，她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

為什麽，一開始要加入所謂的休眠計劃？假如沒有，她大學畢業、找個做模型等工作，三五好友，結婚生子，做個花枝招展的老太太，活到八十歲，不好嗎？

為什麽，後來要跟紀燃一起踏上反抗之路？假如沒有，她就做聯邦下士淩湮，将軍指哪打哪，服完兵役之後回歸鄉野，造個小機器人陪着自己度過一生，不好嗎？

為什麽，聯邦傾覆，她要接受那充滿荊棘的王座？假如沒有，她大可以帶着魂機去宇宙中任何一顆無人知曉的星球，星幣夠花，年華夠長，潇潇灑灑的過一輩子，不好嗎？

為什麽，她要耗費一生，等一個最終也沒有牽她手、走到白頭的男人？

剛開始是懊悔，後來恨意從空虛中滋生，也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終于，演變成了如今，她甚至連“紀燃”這個名字都恨于提起，更不要說看見幻夢之中“她自己”和他糾纏不清。

都說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對她來說，恨亦如是。

愛與溫暖被寂寞的時光消磨殆盡，恨意卻被空虛發酵，越來越濃。

如果說普通人的一生都可以因為仇恨而扭曲成魔，那對她來說，被困于宇宙縫隙之中的這千千萬萬年——

早已群魔亂舞。

*** ***

淩湮她明白，她已然扯開了懸于舞臺的帷幕，幕後的一切無論是繁華或是腐朽，都只能直面，再不可能垂下帷幕、假裝無知了。

“宇宙坍塌，一切歸零，唯獨這艘星艦和你留下了，”淩湮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像踩在人的心坎上，“是因為他留給了你這枚戒指。阿燃或許是沒能趕回來 ，但他卻沒有食言。”

女王靜默不語。

這些，她何嘗沒有想過？

最初的寂寞裏，她也曾這樣自我安慰過。可漸漸的，這點溫暖根本不夠恨意的吞噬。

“你是孤創造的，你所能想到的一切都源自于孤，”女王四顧，目光從培養皿裏一個個連每根發絲都熟悉的軀殼上掃過，“你們不過是孤為了排遣寂寞而造的玩偶，何時輪到你來說教？”

淩湮搖頭，“我或許是你創造的，但，我所想到的一切并非源于你。”

女王冷笑。

“不止一個人工智能朋友說過，就算更換再多軀殼，只要記憶卡還在，它就還是它。其實人也一樣，”淩湮攤開雙臂，這個身體，她既熟悉又陌生，“我之所以是我，是因為我經歷了‘幻境’裏，女王你未曾經歷過的一切。”

“笑話！你所看到的，有哪一個孤不知道？”

“你知道，”淩湮一針見血地說，“但你感受不到。”

女王眸光一暗，并沒有立刻反駁。

是的，這些她出于寂寞造出來的最親近的人，因為大腦受到電波刺激而經歷的幻境都來源于她的授意，但世界的走向卻并不能全部被她左右。她不懂，為什麽明知是火坑，這些人還是一次、一次往裏面跳。淩湮如此，白雪、白飒也一樣。

“你和阿燃曾經并肩作戰幾十年，你曾跟我一樣，無比篤定彼此之間的愛情，但現在你卻把一切都推翻了，我不知道為什麽……如果非要去理解，我只能理解為，你太寂寞了。”

“孤才不寂寞！”

“不寂寞，你為什麽自稱為‘孤’？你讓我看你的生平時，那時候，你可從來沒有這樣自稱過。”

女王冷笑拂袖，“別以小兒之心度他人之腹。”

“你就不想知道，他為什麽沒能趕回來嗎？”淩湮朝前走了一步。

女王橫眉，斷然拒絕，“不想。事到如今，他究竟為何背叛，孤已然不在乎了。”

“假如你真的不在乎了，為什麽要一遍遍重啓幻境？”

女王冷笑反問，“你是在怪孤，總是打斷了你與那人的好事？”

“不是，”淩湮垂下眼睫，“謝謝你曾給的美夢，也謝謝如今讓我知道真相。”

女王頗為意外，“……不必謝孤，你闖出來，不是孤的本意。”

“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我确實站在這裏。”淩湮環顧四周，腦海中過往經歷一一浮現，不免自嘲，“總好過像從前那樣，一言不合就拉着我‘穿越’。”

聽她說得輕快，女王問：“你不怕？孤能創造你，也能毀了你。”

“不怕，”淩湮闊步，從女王身側走向永道，“若你能下得了手，我必活不到如今。”

“你！”女王急道，快步跟在她身後，“你要去哪裏，做什麽？”

這艘星艦，淩湮前前後後至少有幾千個日日夜夜是在這兒度過的，再熟悉不過了，她根本不需要人領路，輕車熟路地走向駕駛艙。

“離開這裏。”

女王大驚，橫臂擋在她面前，“不可胡來！”

可淩湮徑直從她幽靈般的身軀裏穿了過去——她早就沒有實體了。

“你被困在這裏這麽久，怎麽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你不離開這裏，又怎麽能弄清楚當初紀燃為什麽沒能來？”

“孤不在意！”

“好吧，就算你不在意，”淩湮終于停下腳步，停得太突然，以至于女王止步不及從她身體裏穿了過去，她只得又轉過身，“可我在意。我不想被困在這裏，也不想在沒有他的地方了無生趣的活下去。”

聽她提起紀燃，女王果然惱了，“孤能于虛空造出萬物，自然有辦法讓你什麽也做不了！”

“那你可以試試。”淩湮的語氣很淡，并無怒氣或其他，倒像是個大姐姐面對這鬧脾氣的小朋友。

女王一愣，孤獨太久，她都快要忘了怎麽和人相處。

“你不要逼孤動手。”

“我不逼你，你可以跟過來，也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淩湮坐上主駕駛座，手指從控制屏上一滑，寂靜漆黑的駕駛艙中所有儀表盤漸次亮起，頓時燈火通明。

女王愕然，“不可能，能源核早就幹了！”

淩湮手指娴熟地在控制面板上滑動，而指間那枚粉色的鳶黛戒指就源源不斷地發出瑩潤的光。

“……是它，可是它在那時候就已經消耗殆盡了。”

“可我來了，”淩湮垂睫，“說起來，還得多謝你給的歷練，否則……我什麽也不是。”

多虧了那麽多次的穿越，也多虧了每一次她為了訓練精神力而付出的汗水，如今坐在這裏的淩湮，精神力或許比從前的女王還要強大、充盈。

星焱號的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

已不知道沉寂了幾千年、幾萬年的星艦，宛如從沉眠中醒來的巨獸，徐徐擡首。

“你，”女王顯然完全沒有料到淩湮能做到這樣，“你竟有如此精神力！”

“現在是星歷……等等，這是……”空間裏，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像是突然摸不清頭腦似的，疑惑地頓了頓，“在下被鬧糊塗了，現在到底是星歷哪一年？呃，淩和……淩？”

“你好，小Q。”淩湮打招呼。

女王雖然沉默，可眼底仿佛有道光閃過。

那個聲音确實是小Q，它是星焱號的總控AI，或許是因為太久的休眠關機，它現在感覺有點摸不着南北。“抱歉，淩，在下現在連不上系統，無法獲取當前的時間和位置信息。”

“不要緊，我們現在的情況比較特殊。”淩湮安慰道。

“确實挺特殊的，”小Q稀裏糊塗地問，“可以先跟在下解釋一下，為什麽有兩個你嗎？還有，那群蟲族的壞家夥，趕走了嗎……對，黑洞，說是黑洞坍塌了？然後呢？”

小Q總算斷點續傳上了，記起在被完全關機之前的那一幕。

“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們大概是被困在黑洞裏，正打算逃出去。”淩湮說。

女王聞言，打斷她，“不可能，孤不允許你亂來！這艘星艦或許是偌大銀河星僅存的一艘，孤不允許你拿他們冒險！逃出去？怕是你動一動，就跟當初一樣全部被碾化成灰了，無知。”

“僅存的什麽呢？人？還是精神力？”淩湮反問。

女王沉默。

她也不知道，這艘星艦，包括她自己到底是什麽。

“我知道，你并不想這樣渾渾噩噩地繼續過下去。”

“你知道什麽？你對孤一無所知。”

淩湮偏過頭，眼底帶着些微柔軟，“我當然知道，因為我曾經是你呀。”

那個熟悉的眼神，令女王一晃神，就在這須臾間，星焱號啓動了。

“停下！”女王大驚，想要阻止，于是受了她的精神力左右，整個駕駛艙裏的連椅子都拔地而起，統統向着主駕駛座的方向砸去。

“淩！小心！”小Q急道。

淩湮的手仍舊停在總控屏上，絲毫，沒有要去阻擋襲來的雜物的意思——可是，像有無形的屏障，将一切都攔了下來，掉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是鳶黛。”女王擡起的手臂緩緩落下，那些充滿殺氣的物件也都郎當落地。

“不。”淩湮目視前方，輕輕地吐出三個字。

“是阿燃。”

作者有話要說：別怕，後面沒有虐，女王也不是BE

我看看哦，快的話兩章、慢的話三章正文大結局。

然後我想寫女王和元帥的番外，白雪的番外，你們還有啥想看的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