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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8章 第五十八章

當徐平津倒在雪地上時, 坊市中陷入了難言死寂。

在場沒有人能想到,原本已經引頸就戮的荊望竟然會于絕境中暴起,反殺了徐平津。

他不過是個庶民, 卻将世族出身的公卿斬于刀下。

原來血脈高貴的世族公卿,也會死于庶民之手——

諸多邺都黔首心中模模糊糊地升起這個念頭,這是他們從前不敢想的事, 但眼見徐平津身死,便再也難以克制這會被視作大逆不道的想法。

比起他們,見證這場交鋒的邺都世族卻是驚怒交加。

他們未必與徐平津如何交好,卻難以不為他當衆被庶民斬殺之事感到震怒難言, 或許其中還夾雜着些許不可言說的畏懼。

畏懼他們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死在從前任其踐踏的庶民奴隸手中。

這是邺都從未有過之事, 也是在他們看來絕不應該發生的事。

能為太子封離成看重, 以如今年紀便出任陵安郡都尉, 徐平津的資質與實力自不必多言。

他體內穴竅已開二十四宿,數年間便有望突破至上三境。

荊望只是個未曾接觸道法的游俠, 又怎麽可能殺得了他?

有世族将目光落在溯寧身上,目光忽地一凝。

素衣執傘,她是——

樂坊第三重的回廊上,姜雲來也認出了溯寧,他并未因徐平津身死而覺物傷其類,反而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覺得很痛快。

從眼見杏花身死便憋在心頭的憤懑終于得以消解。

他能殺庶民,庶民為何不能殺他?!

姜雲來終究還是姜雲來,不是北燕公子封離晟。

頸間鮮血噴湧而出, 荊望終于也倒在了雪地上, 感受到體內熱度流失,他望着慘白天空, 神情坦然。

用他這區區庶民的命,換徐平津這等大人物的命,怎麽算都不虧。

鮮血浸入積雪,就在這一刻,有灼熱氣息在他經脈中游走,最終盡數彙聚于心口。

剎那間,有灼灼命火燃起,凜冽寒意攜天地靈氣沒入體內,頸間傷口在無聲無息間止住湧流。

在與徐平津一戰後,荊望得以踏入修行之境。

感受到靈氣沒入傷口,他神情不由有瞬間怔然。

嘈雜議論聲響起,不知在說些什麽,但荊望并不在意,他艱難地撐起身,向溯寧所在深施一禮。

“多謝姑娘。”

“殺了他的,是你自己。”溯寧執傘向前,沒有再作停留的意思,她只是給了他與徐平津公平一戰的機會。

她從荊望身旁走過,聲音聽起來仍有幾分缥缈:“你的酒不如何,但那闕詩還算不錯。”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當奈公何!

荊望再次向她拜下,笑道:“日後若還有機會,我定請姑娘喝好酒。”

白雪滿地,坊市盡頭,耀目靈光閃過,有人擋在了溯寧面前。

自燕王宮而來的老內侍微微垂首,顯出謹小慎微之态。他身上氣息被壓制得幾近于無,但體內命火凝實,更勝過已經死在溯寧手上的應矣之。

邺都之中,尚且還無人察覺應矣之已然隕落在神魔遺跡中,如他這等境界的修士,閉關數年也都是常事,何況如今不過是消失數日而已。

老內侍向溯寧躬身,禮數周到,口中道:“王上恭請尊者,入宮一敘。”

傳聞中還在閉關的燕王,要見溯寧。

他的聲音也透出股垂老之感,說話時将姿态放得很低。

溯寧沒有看他,不疾不徐地向前,語氣不見多少起伏:“不去。”

北燕境內,尚且還沒有人能拒絕燕王之命。

即便對溯寧的實力有所耳聞,老內侍的神情也不由沉了幾分,她未免也太狂妄了!

他擡起頭,身周頓時騰起無形氣浪,悉數席卷向溯寧。

溯寧腳下未停,風中卷起的浪潮似乎對她沒有半分影響,連她一角裙袂都未能驚動。

轉眼,她便已經到了老內侍面前,他還未來得及反應,風挾裹着地面積雪形成的浪潮便倒卷而回,逼得他不得不為溯寧讓開前路。

身形難以控制地向後倒退,他體內靈力運轉,想穩住重心,但還是在數十丈外才勉強止住去勢。

老內侍半跪在雪地中,萬鈞壓力加身,即便他盡力相抗也難以起身,只能目送着溯寧的身影離開,心中深覺震怖。

溯寧自傘下擡眸,望向坐落在都城中的恢弘宮闕,不知在想什麽。

世人皆言,燕國是北荒最為強盛的國家,為何她卻在這座城池中嗅到了濃重的腐朽氣息?

急促的馬蹄聲在坊市中響起,都城禁衛皆着銀甲,策馬而來。馬蹄踏過雪地,濺起飛雪,為首者面上難掩焦色,正是如今負責統管北燕都城諸事的邺都令。

在這邺都城中,消息總是傳得很快。禁衛軍手下養了許多眼線,總不是吃白飯的,坊市中發生的變故很快便被禀于邺都令。

他們來得着實已經夠快,但顯然還是晚了一步。

看着被護衛圍簇在其中,命火黯淡,已然毫無聲息的徐平津,邺都令面色難看。

殿下有意重用徐平津,他如今身死于城中,自己要如何向殿下交代?!

他也是太子封離成一派的臣子,當然了解封離成對徐平津的看重。

事已至此,總要有人來平息殿下的怒火。

他将目光投向荊望,仿佛在看一個已死的人。

高騎在馬上的邺都令擡手,向随行而來的禁衛下令道:“将他拿下!”

膽敢戮殺世族,非萬死不能贖!

都城禁衛得他命令,策馬上前,手中兵戈泛着冰冷寒芒。

荊望站在原地,頸間傷口雖已止血,肩頭青衣卻都為鮮血浸染成赤色,看上去頗為可怖。

面對上前擒拿自己的禁衛,他未曾流露出什麽懼色,更不說有什麽後悔之意。

旁觀者多為邺都生民,即便心下認同他的行事,更為徐平津的死感到快意,也無人敢在着甲的都城禁衛前出頭,為他辯白上一句。

坊市中氣氛凝滞,直到姜雲來強行掙脫身邊護衛阻攔,自樂坊回廊上一躍而下,執佩劍擋在荊望面前,局面才又有了變化。

都城禁衛都對這位才回歸封離氏不久的國君公子并不陌生,有他擋在荊望面前,他們不得不暫時收起兵戈。

姜雲來的背後,乃是執掌玄甲騎的東陽君,若是意外傷了他,誰來承擔東陽君的怒火?

數名禁衛不約而同地回頭看向邺都令,待他示下。

邺都令眉頭一抽,他實在沒想到姜雲來會跳出來阻攔自己。

眼底浮起厚重陰霾,邺都令沉聲質問道:“公子此舉,是要包庇這殘害世族的罪人?!”

他就不怕見棄于北燕世族?!

姜雲來沒想過這些,對于一個長在鄉野的市井少年而言,這些事未免過于深遠。他只知,先踐踏無辜的,是徐平津。

擡頭對上邺都令,姜雲來的氣勢并不落于下風:“凡事總有先後,令尹大人何不先查清陵安郡都尉放火焚村之事!”

邺都令神色難掩惱怒,這位國君公子可還記得自己是什麽身份?!

但不等他開口再說什麽,坊市中忽然有道呼喊自人群中響起:“徹查陵安郡都尉戮殺郡中百姓之事!”

這句話像是突兀砸入平靜湖面的石塊,霎時驚起重重水波。稀稀落落的應和漸次從原本靜默旁觀的人群中傳來,随即,這樣的聲音逐漸多了起來。

荊望怔然望去,看到了坊市上下無數張庸常的臉。

他們是王侯公卿腳下不值一提的草芥,但北燕中最多的,何嘗不是這些低微卑賤的庶民。這些地位低微的黔首供養着世族公卿與封離氏王族,卻還要為他們所踐踏。

這世道未免太不公平了。

無數道聲音響起,越來越大,直到彙成一道洪流,響徹在坊市之中。

身在其中的世族彼此對視,都在眼中看到了不容錯辨的驚色,這些平日對他們卑躬屈膝,連直視都不敢的庶民,怎麽敢說出這等話來!

洪流下,邺都令勒馬,竟是不受控制地向後退了半步,眼底也難掩驚色。

當這些從未被他放在眼中的庶民發出相同的聲音時,竟會讓他生出了畏懼之感。

坊市外,溯寧似乎也聽到這道聲音彙成的洪流,她執傘回頭,神情中現出些許怔忪。

于此時此地,在這些相比神魔堪稱微不足道的北燕生民身上,她竟隐約窺得了從未見過的力量。像是在風中燃起的炬火,雖然微弱,卻終究不會湮滅。

五千餘年前,溯寧也曾來過八荒,北荒之民将她當做神明供奉,她也從未低下頭,看到過渺小如蝼蟻的人族。

随鴻蒼離開瀛州後,她受昊天氏帝君之命前來八荒,傳道人族,為的是以人族之力牽制妖族。

自上古始,八荒之地便有人族與妖族混居,彼時妖族勢力鼎盛,不止在九天立天庭,八荒之地也多在其掌控下,人族處境艱難。

在得神族傳道後,八荒人族才逐漸有了與妖族抗衡之力,疆域擴張,不斷削弱妖族勢力。

“在神族眼中,人族羸弱如蝼蟻,流着一半人族血脈的半神,當然也生來低上一等。”溯寧突然開口,不知是對南明行淵,還是對自己說,“我從前也是這麽覺得。”

天下生靈,或許都會作如此想。羸弱如人族,如何能與力量天授的九天神族相提并論?

直到如今,當她從前記憶破碎,摒去神族的傲慢,再次踏足于此時,站在八荒的土地上,她終于正視起從前未曾為她看到的羸弱人族。

人族身上,原來也有神族所不能及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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