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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

逝川傘面飛旋, 落雪似乎刻意避開了溯寧身周,她站在自己的神像前,裙不染塵。

時隔五千餘年, 神族玄女使再臨北燕。

邺都世族對溯寧的身份有過諸多猜測,卻從沒有想過會有這種可能。

鳳池臺上下一片靜默,這些在北燕執掌大權, 一言便可定無數人生死的大人物,此時皆噤口無言。

方才所發生的一切仿佛都得到了解釋。

她是神族玄女使,受天命助北燕立國,世代受北燕供奉的玄女使, 連燕王宮中禁制都是她昔年親手所設,又怎麽可能攔得下她。

但誰能想到, 玄女使會是在如此境況之下再臨北燕。

邺都世族心中有萬般情緒翻騰, 難以分辨清楚究竟, 倘若早知她是玄女使……

身在鳳池臺的數名朝氏族老大約是衆人中最感到追悔莫及的,他們終于體悟到朝陵為何會留下那麽一道遺命。

神族玄女使在前, 即便獻上整個朝氏又何足惜!但如此機緣,卻被他們親手推了出去。

餘光注意到長纓,心中悔意頓時更甚。

她便是從玄女使手中得來了槍法?無怪乎短短兩三月間,修行便有如此進境。

燕王袖中雙手顫抖,甚至來不及扶正自己的衣冠,震聲向溯寧道:“北燕第四十七代國君,見過神上——”

在他身後,諸多世族公卿也以燕國最高的禮節向溯寧俯身, 口中皆道:“我等, 見過神上——”

姜雲來愣在原地,還是身旁侍從拉住袖角提醒, 他才連忙随衆人一道施禮。

他未曾想到,自己和長纓當日在山林中遇見的少女,便是存在于北燕無數傳說中的玄女使。

怔然中,他忽又覺出幾分高興,有玄女使在,長纓就不會死了吧?

溯寧沒有看面前這些向自己俯身下拜的人族,她擡目望遠,宮城禁制破碎的剎那,在這片天地外的虛空中,傳來一聲兇戾嘯鳴。

身長不知幾千裏之闊的鲲在星河中躍起,化為鵬鳥展翅,向她眼前撞來,但燦金鎖鏈穿過血肉,深及神魂,将他永遠禁锢于這片虛空中,無論如何用力,都無法掙脫束縛。

上古大妖,鲲鵬——

溯寧終于知道,昊天氏與八荒締結的約契是什麽了。

“原來妖庭傾覆時消失的上古大妖,盡皆為八荒所縛。”南明行淵似喟嘆一般開口,在溯寧耳邊道。

六界都以為這些大妖死于妖族內鬥,沒想到他們是被困死于八荒外的虛空中。

南明行淵笑了一聲:“從神族傳道于人,昊天氏便已經在謀劃妖庭的傾覆了。”

彼時,他尚且只是血海中一只低等魔物,而溯寧,也不過是得昊天氏命前往人族傳道的玄女使,甚至沒有資格探知這等大事。

八荒人族對神族的供奉,不斷加固着昊天氏對這些大妖施加的禁锢,令他們至今不得脫身,永縛于此。

也因如此,妖庭傾覆得才會那麽快,毫無挽回餘地,自此妖族傳承斷絕,徹底淪落。

好在南明行淵并非妖族,便是得知此中內情,也并不會為此感到如何驚怒。

溯寧的神識為虛空所斥,眼前畫面驟然破碎,淩亂回憶夾雜着幻象席卷而來,讓溯寧難以辨出真僞。

她微擡起頭,目光不知落向何方,面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這樣的沉默,讓心下本就緊繃的燕王更覺壓力。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向人低過頭。

北燕國力強盛,身為燕國國君,放眼北荒,都沒有人敢将他視若無物,否則北燕鐵騎之下,一切都将化作飛灰。

但在神族玄女使面前,除俯首請罪外,他別無選擇。畢竟連封離氏的權柄都來自神族,來自這位玄女使。

縱使燕王如何不甘,也不可能改變這一點。

未得溯寧回應,諸多世族公卿也遲遲不敢起身,心中作數度思量。時隔數千年,玄女使因何再現身北燕?

更重要的是,她會如何處置冒犯于她的北燕?

神族的強大在他們心中根深蒂固,甚至生不出反抗之念。

溯寧收回目光,卻沒有看燕王,而是看向了持槍勉強支撐身形的長纓。

“還能走麽?”

意識到她在同自己說話,長纓怔然兩息後開口回道:“能。”

溯寧擡手,逝川落入掌心,她轉過身,擡步向前。

長纓抹去嘴角鮮血,踉跄而堅定地跟上了她的腳步。

玄女使現身,就只是為了帶走她麽?以餘光偷偷觑着長纓身影,許多人心中不明,玄女使何以如此厚待區區庶民?

“神上!”

眼見長纓跟在溯寧身後,一步步向鳳池臺下行去,有封離氏宗室終于忍不住開口。

“她刺殺了我北燕的太子啊!”

如果讓她這麽離開,封離氏威嚴置于何地!

須發皆白的老者跪了下來,重重向溯寧叩首,額頭觸地,發出沉悶響聲。

“北燕的太子害死她的親友,她又如何不能殺北燕的太子。”

溯寧的目光落向他,語氣中不見有什麽起伏,像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但這句話落在在場公卿世族耳中,卻如同平地驚雷,他們擡起頭,面上神情不知因何顯出幾分空白。

連長纓也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說。

“區區庶民,如何能與我封離氏的太子相提并論?!”垂垂老矣的封離氏宗室擡起頭,額上已然青紫一片。

他高擡起雙手,眼中深切悲戚不似作僞:“我封離氏是為天命選中的王族,統禦北燕之地,血脈尊貴,如何是微如草芥的庶民可比!”

便是數萬庶民性命,又如何及得上封離氏太子貴重!

不僅是他,在場世族又如何不是作此想。他們的命,當然都比庶民奴隸來得貴重。

“這世上從來沒有什麽天命。”無數道視線聚集在她身上,溯寧平靜開口,“昔年我傳封離氏道法,不過是因為爾等先祖,是第一個遇見我的人。”

從來都沒有什麽天命為王,更沒有誰的血脈生來就比誰高貴。

燕王擡頭看向溯寧,難以控制起伏的情緒,也顧不得對她身份的忌憚,怒聲道:“不可能!”

絕不可能!

如果天命為王是假,難道這天下,誰都能為王麽?!

無論世族,庶民,還是奴隸——

不僅燕王,在場邺都世族仿佛也意識到這一點,只是不敢訴諸于口,失神地看向溯寧,讷讷不語。

最不能接受溯寧所言的,莫過于封離氏衆人,此時有宗室大臣聲嘶力竭道:“你不是玄女使!”

“休想動搖我北燕社稷!”

靈光亮起,他不顧一切地沖向溯寧,但還未近前,便被無形力量反震開,重重摔在地上,頭破血流,連再爬起身的餘力也不剩。

頭腦發熱的封離氏等人似乎這才想起,她有如何力量,不得不冷靜下來,只能悲憤莫名地看向溯寧。

飛落的大雪中,她立于鳳池臺的石階上,燦金雙眸俯瞰世人:“昔年封離氏先祖,也不過是北荒白狼部中牧羊的奴隸。”

封離氏的血脈又何曾比庶民尊貴。

在溯寧身後,那尊高有數十丈的神像轟然倒塌,就如封離氏分崩離析的權威。

“神上,你為何要如此對封離氏?!”燕王衣冠歪倒,仿佛泣血一般道。

北燕世代供奉于她,她何以要對封離氏如此無情!

在他聲淚俱下中,溯寧的反應顯得異常冷漠,封離氏所供奉的玄女使,不過是他們心中的神像,加固他們權柄的木雕泥塑。

神像崩毀塌落,所有人都仰頭看着這一幕,神色各自不一,久久不能回神。

她親手毀去了自己的神像。

若是南明行淵身有實體,此時大約也會露出意外之色。

他沒想到溯寧會這麽做。

她與南明行淵印象中的神族實在大為不同,或許是因為她體內終究流着人族的血,她和他一樣,也都曾身處微賤境地。

庶民奴隸,何以不能為王?

低階魔物,何以不能為君?

半神,又如何不能有淩駕于諸神之上的力量——

人族與神魔的共通之處,大約正在于此。

于無數人注視下,溯寧身後碎石墜地,有如天傾。

望着她走下鳳池臺,北燕公卿世族惶恐以對,但無論心中作何想,都不敢對她加以阻攔。

似無法接受眼前驚變,燕王望着溯寧背影,口中鮮血噴濺,染紅了衮服衣襟。

“王上?!”

宮城之外,檀沁手中傳訊令符靈光明滅,即便沒有資格列于鳳池臺下,對宮城中發生什麽,她也并非一無所知。

只是她謀算過許多,也未曾想過溯寧會有如此身份。

當神像崩塌之時,檀沁終于無法再安坐于車辇中。

她行下車辇,擡頭望着自高處塌落的神像,一時面露怔然。

冬日凜冽的寒風拂動額發,她披着厚重狐裘,但轉瞬,忽然不能自已地大笑起來,因寒意侵襲而更顯蒼白的面色也泛起潮.紅。

封離氏先祖,原來也不過是個牧羊的奴隸——

檀沁心中本是有幾分得意的,即便她出身檀氏旁支,身份無足輕重,生來便注定無法修行,也能攪動邺都局勢,連封離氏的太子都落于羅網之中,她如何能不感到得意。

但到此時,在聽得溯寧的話後,她卻陡然發現自己從前所思慮尚且不足。

在身旁侍從莫名的目光下,她停住了笑,眼底卻燃起熾烈野火。

收回目光時,她看到了站在宮門外的長纓。

四目相對,周圍陷入了靜默,只聽得風聲回旋。

“檀姐姐。”長纓像是對檀沁會出現在這裏并不意外,漫天飄零的雪花中,她突然開口,輕聲問道,“後丘村背後的真相,是你刻意讓我知道的麽?”

檀沁自始至終都不曾親自出面,更沒有向長纓親口提過半個字,但長纓還是憑直覺猜到了。

所以她來向檀沁求一個答案。

檀沁溫和地看着她,一如往常,在默然許久後,輕嘆道:“你做得比我預想中更好。”

這便是默認了。

檀沁沒想過長纓能殺得了封離成,她原本只是想借此事動搖太子的聲威。在荊望身上,她忽地意識到,原來微賤庶民,也不是不可用。

她只是将真相告訴了長纓,一切都是長纓自己的選擇,檀沁不曾逼她做過什麽。

但她最為高明的地方,也正在于此。

“我為東陽君門客,自當為公子晟謀算。”檀沁的聲音散在風中,似有幾分嘆息。

姜雲來回到邺都,便是她向東陽君的投名狀,從那時起,她就成為了東陽君的門客。

但只是做東陽君的門客又怎麽夠?

既然姜雲來有封離氏的血脈,那他如何不能為王?就算燕王已立太子,也并非不可取而代之!

檀沁一向溫和的面容在此時顯露出赤.裸.野心,便她只是檀氏旁支族女,也同樣可以在邺都攪動風雲,連王族也落入羅網。

長纓還想再問什麽,但話到了嘴邊,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她笑了笑,鼻尖有些發酸,壓下哽咽語聲,擡手向檀沁拜別:“檀姐姐,如今你我所求,皆如願。”

但從此之後,她們不會再是朋友。

長纓握着槍,擡步向前,再也沒有回頭。

邺都于她,已經不是可留之處。她要先回陵安,為師門親友殓骨。

檀沁看着她的背影,神情中有一瞬悵惘,但轉瞬便已将之摒去。

她并不為自己的決定而後悔,這世上,想得到什麽,總要舍棄些什麽。仰望着宮城,檀沁眼中幽深難言。

風雪中,溯寧與她錯身而過。

“你的話,好像點燃了她的野心。”南明行淵開口道。

溯寧的身形沒入風雪,她說:“那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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