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深夜裏游蕩

深夜裏游蕩

第十五章·深夜裏游蕩

依稀記得，要不是李楓眠早些年孜孜不倦地帶着自己在臺灣省這個小小的島嶼內走南闖北，恐怕他這輩子都不能把臺灣的風景全都看遍。2014年夏，李楓眠結婚之後，陳修竹和李楓眠之間相處時間愈來愈少，結婚後不久李楓眠便從這家設計公司離職，轉到臺南了。

當然，那都是很多年之後的事情了，眼下是2013年。智能手機開始廣泛普及，網絡媒體初步興起，人們抱怨生活太快，老得太快，其實遠遠沒有之後那些年快。

那天楊志彬跟北城員工講完本公司近些年來的安排和規劃，又大概說了說衣食住行的問題。

總體來說就五個字：全看你自己。

不住公司發配的臨時宿舍，住酒店或是租房子，公司只給推薦，不給報銷；臺灣當地的信息卡、銀行卡、悠游卡都需要自己辦理；每天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半，下班時間是晚上五點半，年終有尾牙，會邀請一些臺灣歌手前來表演；不可以老請假去看演唱會；最後一點，正式入職時間是2013年3月11日，星期一。

來臺北調職的多是女生，男生很少。所以在住宿問題上，陳修竹領到的房間是一個單間，只夠住下自己一個人。不過這樣也好，因為他不喜歡和不太熟的同事住在一起，顯得有些受拘束。

這個房間很小，打開門後先是小客廳，擺了一張單人沙發。再往裏走走，靠窗的位置擺着一張床。在走廊的左邊，是一個外擴的廚房，與其是說是廚房，不如說只有一個竈臺和櫥櫃，鍋也沒有配——不過這對陳修竹來說也沒什麽影響，他除了會做西紅柿炒雞蛋外，也不會做其他的了。在走廊的右邊，是衛生間。

他坐在白色亞麻沙發上，看着眼前的實木茶幾，上面擺了一盆綠植。

陳修竹覺得思索着，這個單間雖然小，但五髒俱全。唯一的缺點就是少了個辦公桌和床單、床被和枕頭。

自己也沒有帶床單、床被和枕頭，今晚該怎麽睡覺啊——

李楓眠發消息問自己：房間怎樣？

陳修竹回複：挺好的。

李楓眠：你自己一個人住吼？

陳修竹：對。

Advertisement

李楓眠：日常用品都有帶齊嗎？

這一刻，陳修竹仿佛看見了救星！

若是李楓眠不問自己，陳修竹都打算打開行李箱，用自己帶的那些衣服湊湊合合睡一覺，明天再去買那些缺少的東西。

下一秒，李楓眠又發過來一則消息：你累不累？

陳修竹：不累。

李楓眠：不累的話現在趕快下樓，我在你公寓樓下。

陳修竹：你在我們公寓樓下幹什麽？

李楓眠：帶你去買必用品，西門町有一家賣必用品的家居店，那個老板我認識的，可以砍價。

所以，等到陳修竹穿好衣服下樓時，就看到李楓眠戴着頭盔，單腳支撐在地，另一只腳踩在機車的腳踏上，正看着手機。

他擡眼正好看到陳修竹走出公寓樓，對他招招手：“陳修竹！”

陳修竹站定在李楓眠眼前，發現都下班時間，他還穿着西裝，便問道：“剛從公司出來？”

“拜托，楊總給你們開完會，你們是回公寓舒服了，我不還得正常下班？”李楓眠又說了一句“稍等”，便低頭繼續發消息。

看着李楓眠一臉甜滋滋，陳修竹默不作聲地挑挑眉。

過了五分鐘，李楓眠收起手機，從後座遞給陳修竹一個頭盔，說：“先帶你去吃飯！”

陳修竹接過頭盔，扣好之後，便坐在後座上。李楓眠等陳修竹坐穩後，一蹬地機車緩緩發動。

“喂，陳修竹，吃面線可以嗎？”李楓眠的聲音從前頭傳來。

陳修竹抓緊後座的把手，挺直腰板，道：“我都行的。”

這時，李楓眠猛一剎車，陳修竹“哐”的一下，差點撞到李楓眠的脊背上。

只見，李楓眠将機車暫時停在路邊，慢慢地回身，壓着聲音說：“我很煩你們吃東西超随便的人！別老說什麽‘我都可以’‘我都行的’，真的超沒主見诶！”

“......”

“打住打住！”陳修竹說道，“我第一次來臺北，人生地不熟的，所以就看你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了。”

最後，陳修竹提了個建議，先去西門町買必用品，再去夜市那裏邊走邊吃。最後，李楓眠也是點頭認同，調轉方向駛向西門町。

初次聽到“西門町”，是在白先勇所寫《臺北人》裏尹雪豔所居住的地方。在《臺北人》中，西門町就像是大陸的上海灘旁的南京路，那裏紙醉金迷，縱情聲色，是華麗夜色之中的雍容玫瑰。

原以為西門町是日本東京、京都那邊的每個商業街區，後來查地圖才發現是我國臺灣的。西門町位于臺北市萬華區的東北方，它的名字來自日本，在清光緒年間，這裏有了第一家戲院，叫“東京亭”。在北/洋/政/府時期，才改為“西門町”。

時過境遷，西門町依然是臺北地區最具特色的商業消費街圈，歲月褪卻，還是沒能掩蓋往日繁華的延續。

夜晚的風吹拂着陳修竹的臉龐，刮擦自己的發梢。眼前如電影膠片一樣，車轍是錄音帶播放的痕跡，那是電影的配樂，那如影掠過的霓虹燈卻更像電影裏那流光般的畫面。如果就一直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下去，會不會就來到錄音帶的背面，而後翻轉輪回再次重現。

耳畔時而傳來小販叫賣的聲音，眼前是市區潮湧般的人群。那些人好像都在不急不慢地趕路，世界上有什麽困難都難不倒他們一樣。

說起了錄音帶，如果現實生活中也分錄音帶的A面和B面就好了。這樣子，他一定不會同意陪林素純去游樂園，也不會再出現當天的驚恐，那麽在他離開北城之前，他們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足夠來相處。同樣，也不會和林青原的關系鬧得這麽僵。

在西門町的街區內，滿樓全都是張貼的明星海報或者巨大廣告，遠遠望去，竟然有一點千禧年的味道在。

陳修竹在一家賣床被用品的店鋪內，買了個方格床鋪套裝。又以局外人的視角看着李楓眠和那家店的老板閑談幾句。之後，又去買了一個可折疊的書桌和配套座椅。李楓眠就帶着他去一旁的便利店裏。

“你不去夜市了，對嗎？”陳修竹伸手放下一碗冷藏櫃裏放着蔬菜沙拉。

“嗯？”李楓眠的聲音從自己身後傳來，陳修竹回過頭，看見貨架上貼着的文字“悠游卡”，知會道，“哦對，還得辦悠游卡，你不說我都忘了，多謝了。”

李楓眠指了指悠游卡，說：“你看你要哪種，這些圖案都蠻可愛的诶！”

看來看去，最終陳修竹的指尖停頓在凱蒂貓圖案的悠游卡上。

“喜歡凱蒂貓诶，看不出來嘛！”李楓眠拍拍陳修竹的肩膀，“滄桑成熟的皮囊之下隐藏着一顆少女心啦！”

陳修竹聽到“滄桑成熟”四個字之後，愣是擡腳踢了李楓眠一下，而後李楓眠一臉得逞壞笑，往後退一步，叫衰着：“說你有反差感啦！反差感诶——超酷的！你這種性格很招女生喜歡。”

你這種性格很招女生喜歡。

聽到這句話，本來想回嗆一句，卻被硬生生地堵在原地。他看着那個凱蒂貓圖案的悠游卡，忽而想起去年年底時，在北城醫院的病房中衛生間裏，毛巾架上挂着的凱蒂貓的圍巾。

不知是不是遠離北城之後，思鄉之感油然而生，同樣還有睹物思人的情愫包含在內。

在陳修竹心內，他一直覺得在這個更新換代都日新月異的大時代下，他一直想擁有一份緩慢、寶貴又真摯的愛情。原以為那天對林素純一見鐘情後，兩個人的故事不求有個多美滿的結局，至少不應該這麽快就無疾而終。

然而，現實好似就是這般殘酷。人總是要經歷一些“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難堪局面，說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實際上卻是耕耘者之多，收獲者之少。

老莊所追求的順其自然、清靜無為，其實是道家的理想狀态。《周易》有說過一段話，後來也被曹雪芹所寫《紅樓夢》引用過——“水滿則溢，月滿則虧”。與其說秦可卿托夢是想提醒王熙鳳，其實也是在提醒故事外的人。很多事情不能單純地圖個所謂的圓滿，物極必反，盛極而衰，有違人夙是再正常不過的結局。

人生在世，一定要追求“盈而未滿”的結果，在颠簸無辄的命運下，一方面得之所得，失之所失，悟之所悟，時而自在逍遙，時而暗自神傷。

“陳修竹，你怎麽害羞了？”李楓眠問道。

他的初衷原本是開個玩笑，沒想到真的問到那個人的心窩子裏了。

“李楓眠......閉嘴啦......”陳修竹深吸一口氣，拿走凱蒂貓圖案的悠游卡，跑到結賬處結賬。

“別忘要用新臺幣付款啦！”李楓眠在他身後提醒道。

走出便利店，陳修竹重新戴好頭盔，坐在機車的後座。從西門町到士林夜市不是很遠，這一路上他聽李楓眠講了好多以前工作上的趣事，有時候一些事情太過于戲劇性，惹得陳修竹都不自覺地笑起來。

李楓眠将機車停在路邊一側，而後收起車鑰匙，取下頭盔，指着那六個紅色大字“士林觀光夜市”，揚了揚頭。

“去裏面自己看，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士林夜市原是靠近基隆河的渡口，從士林的農産品到艋舺、大稻埕的貨物都在這裏交易，1909年設立士林市場一直發展，後來因為衛生和治安等多方面影響，以前貿易地位不斷下降，商業地位和歷史價值倒是不斷上升起來，才逐漸轉變為士林夜市的。

他們一齊擠進熱鬧的人群之中，李楓眠在一家賣鹽酥雞店鋪前停下來，買了兩份鹽酥雞，而後遞到陳修竹手中。

當然，當他吃完第一口鹽酥雞後，發現除了撒的調味料多了一絲淡淡的甜味外，似乎和正常的炸雞沒什麽兩樣。

而身旁的李楓眠三口兩口将一份鹽酥雞吃完，又去買了一串烤鱿魚，嘴裏塞得滿滿當當，醬汁在唇邊黏了一圈。吃完最後一口後，嘴巴差點沒兜住，褐色的醬汁滴落到有些小貴的西裝上，李楓眠倒吸一口冷氣。

李楓眠用紙巾擦了擦，發現還擦不掉，無助地看向一旁細嚼慢咽吃着鹽酥雞的陳修竹，道：“怎麽辦？”

陳修竹顯然沒注意到李楓眠正陷入某種困境，正專心品嘗着鹽酥雞。

聽到李楓眠問起“怎麽了”，才順着李楓眠的目光，看到他黑色西裝上的一點污漬。

“不知道。”陳修竹不鹹不淡地說了一聲，而後将鹽酥雞外包裹的油紙折好，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裏。

再擡頭，又買了花枝丸和肉圓，吃完這些後，莫名覺得有些食髓知味，拉着正在為自己西裝污漬懊惱的李楓眠，繞着士林夜市轉了一大圈，手上又捧着兩碗芋圓，一碗給了李楓眠。

走累了，便找了一個樓梯上，兩個人并排坐着。陳修竹正一邊用勺子盛起裹滿椰奶的芋圓，一口接一口地放進嘴裏，不斷咀嚼。

李楓眠已經用完一包小紙巾，只為擦掉西裝上的污漬，卻怎麽都擦不掉，他嘆了口氣，卻注意到陳修竹吃相，不由得開懷大笑起來。

看似平淡、不食煙火的表面，隐藏着對整個世界無休止探索的好奇心。

于自己而言，這種人正如方才便利店随口一提的玩笑話——反差感。

他說：“陳修竹，快講‘不虛此行’‘不枉此生’！”

“嗯，不虛此行，不枉此生。”他打開手機，拍下了士林夜市的來往熙攘人群，“真是可惜，應該把照相機帶過來的。”

陳修竹往後靠着身後的臺階，雙手墊着頭部，看着頭頂那巨大的、暗色的天幕。

李楓眠身旁擺着方才從自助販賣機購買的罐裝可樂，他悶頭一喝，而後“啊”了一聲。

“好久沒這麽輕松了。”李楓眠捏緊易拉罐，“像今晚一樣，不用去管什麽煩人的工作，像我國中時期，我和我第一任女友下午翹課，一直騎着單車，揚言說要把整個臺灣省騎遍，不過最後也沒實現這句話。”

“然後呢？”

“然後就國中畢業啦，我們也沒再聯系。”

“你到底有幾任女朋友？”

“額......大概有三任吧！現在是第三任，不過我這次我保證，我是奔着結婚去的！”

“呵呵......”

“你呢？搞得跟你有多深情一樣！”

陳修竹想了想措辭，而後說：“如果硬要比喻的話，我的愛情就像是一場夏日怒吼的暴雨，迅速、熱烈卻又轉瞬即逝。”

想到史鐵生《在我與地壇》裏，也有一段對愛情的描述。

過了很久，陳修竹才說道：“夏日的狂風暴雨不是愛情，那是婚姻。秋日的綿綿細雨不是婚姻，那是愛情。”

再次來到那個小公寓，陳修竹鋪好床，安裝好書桌和座椅，又重新起草了一版“拱廊”。這次的草圖上，所謂的“拱廊”，不過是室內設計空間。在這條“拱廊”中，他又用暗淡的中黃色，添上了一筆，有關于秋雨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