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心中的花園[番外]

心中的花園

第六十二章·心中的花園

時針指到數字“6”，公司裏的員工都開始起身收拾東西，穿好衣服，背起背包，發瘋一樣沖到玻璃門外，生怕多耽誤一秒就可能會被無情的老板扣下。

這種本能，這麽多年來一直都沒有退化，相反還是進步了。

陳修竹從工位上站起身，整理好近期的案子，就從椅背上拿起那件黑色風衣三下五除二地穿上，拎起桌邊裝有電腦和文件的公文包，推門走出辦公間。

一些員工還沒來得及走的，都紛紛向陳修竹這邊看來。

一路上，時不時有員工對自己告別：“陳總監，慢走啊再見咯！”

還有員工說：“陳總監，新年快樂啊，再見就是明年了！”

很快，這個聲音就被那名員工的同伴打斷了：“還明年呢！元旦就休一天，後天我們還得回來上班！”

那名員工有些不服氣，甚至還辯解道：“那也是明年啊！”

大抵是自己年歲老成，他開始逃避着這些時間。哪怕是前些日子，林素純帶着自己去了一趟京西的首鋼，登上山頂的功碑閣，瞭望着整個北京城，他還是能感知到時間。

時間，從灰塵中散去，從陽光裏曬去，從白發間老去，又從結婚的證明中流去。時間過得真的是太快了。陳修竹2012年就有這種預感，12年過去就快13年了，陳修竹的預感愈來愈深。

明明今年還沒來得及準備，明年就毫無預兆地襲來，快得如黑雲壓境。

許是2024年12月31日，年底最後一天，這個點兒的車流格外多，整個立交橋都擁堵着，就連遠處霓虹燈的閃爍都顯得急促起來。

林素純的電話打來，問陳修竹什麽時候回來。

陳修竹回答：“林素純，往中關村方向的車流擁堵，恐怕得八點多才能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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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看來今晚的跨年大餐計劃是泡湯了。”這個聲音倒不像是林素純的聲音，那是楊樂歆的聲音，“沒事兒啊陳修竹，你慢慢堵着吧，我和小林還有程程三個人先吃了！”

聽到這裏，陳修竹繃不住地笑了笑，随後道：“沒事兒，你們先吃，我要趕不及了，我就回家泡個泡面。”

“陳修竹？”林素純的聲音重新傳來。

“我在。”陳修竹點點頭。

林素純建議道：“你別泡泡面了，我到時候從樂歆姐這給你帶點兒回去。”大概隔了半秒鐘，只聽林素純的聲音放小又放大，聲音似乎是貼着手機聽筒傳過來的，“陳修竹，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嗯！”陳修竹勾起嘴角，語氣帶着些許愉悅，“林素純，也祝你新年快樂，身體健康，萬事勝意，永遠開心快樂！”

電話挂斷的那一刻，車廂內又陷入了一片寂靜。他踩着剎車，看着前方緩緩移動的車流，無聊似打了個哈欠。

是有些困了，但是不能睡覺，他在駕駛車輛。

等到車拐下立交橋，來到輔路，行了一會兒後，陳修竹實在是困得不行了，眼皮打架似的怎麽賣力睜開都掙紮似的睜不開。

奇怪，怎麽會這麽困。陳修竹扪心自問。

年齡的增長，新陳代謝減慢，陳修竹為了自己的身體健康，在這些年間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好習慣。一般來說，養足了精神，其實不會很容易困，但陳修竹今天卻格外的困。

莫非上天真的要讓自己錯過這次的跨年？

陳修竹來不及思考，将車停在路邊，打開一小節車窗，就靠着椅背沉沉地睡過去了。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一片蔚藍的大海，腳下是軟綿綿的沙灘。陽光燦爛，卻一點都不曬人，這種舒适程度像是春秋季的北京。

陳修竹還是穿着那件黑色長款風衣，內搭着白色襯衫，系着黑色領帶。

雙腳踏上軟綿綿的沙灘，他看到了一個戴眼鏡的小男孩。男孩正蹲在沙灘上，用手中的鏟子鏟沙，又用鏟起來的沙子壘起一座城堡。

出于好奇，陳修竹将步調放慢，緩緩地走進小男孩。離得近了些許，他單膝跪地，就這麽蹲下來，溫柔地道：“嘿，需要幫忙嗎？”

小男孩手中的鏟子輕微抖了抖，大概是被這位“不速之客”吓到了。小男孩從沙子堆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顆小腦袋，左眉之上還點着一顆黑痣。瞳孔很黑，如墨色一般鋪開在陳修竹的視線中。

視線對上的瞬間，陳修竹猛然一驚。

熟悉的黑痣位置，熟稔的眉目神态，這分明就是小時候的自己。

認識到這麽一個事實後，陳修竹嘆了口氣，雙腿盤坐于沙灘之上，對着小男孩微微笑了笑：“哈哈哈......是不是吓到你了？”

小男孩沒有說話，大概是被陳修竹這份獨有的溫柔感化了，也不像方才那麽警惕了。他繼續鏟着四周的沙子，小小的掌心将沙子圍成一個小小的城堡模型。

“你在用沙子做城堡嗎？”陳修竹看到小男孩将城堡唯一的出口用沙子“封”住了，“沙子将城堡唯一的出口堵住了诶，裏面住的公主和王子該怎麽辦啊？”

聽到這句話，小男孩擡頭，純真地回應道：“這座城堡中一個人都沒有。這是用沙子圍成的城堡，海浪一吹就亂了。所以，用沙子封住出口，是保護城堡的唯一方式。”

“你為什麽會這麽認為呢？”陳修竹低下頭，他想知道他自己的想法，“保護城堡的方式有很多。”

話語罷了，天空下起了濛濛細雨。雨絲一滴又一滴從天幕降落，宛若一把又一把鋒利的劍芒，擊碎了一層又一層壘起來的沙子。城堡逐漸變軟，逐漸倒塌，最後化為了一攤泥漿。

“下雨了诶。”小男孩情緒低落，眼角還挂滿了淚水，“城堡......倒塌了......”

一雙溫熱的手按住了小男孩的腦袋，只見陳修竹不知從哪裏掏出一把雨傘，将雨傘撐開，遮住了小男孩的身體。

陳修竹撸起袖子，學着小男孩的樣子，拿起鏟子在雨中一層一層重新壘着城堡。雨絲蹭過他的鼻尖，淋濕他的頭發，打濕他的風衣，可身旁的小男孩卻毫發未損，像是一艘船，靜默在漫天風雨裏。

不多時，陳修竹用指尖穿過城堡，制成一扇微型的門，便站起身拍了拍沾滿泥濘的手，而後歡呼道：“好啦，大功告成。”

先是讓小男孩站在原地，他自己迎着風雨，走在海灘上，找到了一根粗壯的樹枝。他俯下身子撿起樹枝，将它帶回重新壘好的城堡面前擺放。緊接着，他脫下自己的黑色風衣，蓋在了城堡之上，樹枝用來做支撐。

“保護城堡的方式有很多種，這也是其中一種。”陳修竹擡眸看了看天色，有一些将晚欲晚的征兆，“好啦，我想我應該離開了。”

正要擡腳離去，小男孩卻擡手抓住了他的白色襯衫，舍不得般目光依賴着陳修竹。那一刻，陳修竹心下一軟，因為你是我，因為我是你，我對你對我自己，有着基因最原始的愛。

“大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啊？”小男孩臉頰紅起來，看起來難為情，“今天謝謝你冒雨為我重建城堡，改日我要答謝你！”

聞言，陳修竹眼角彎彎，帶着笑意地道：“小朋友，你不需要答謝我。”

小男孩追問道：“那總得告訴我你的名字吧！我要拿田格本認認真真地記下來！”

“我的名字，”陳修竹頓了頓，“你知道的，我的名字叫陳修竹。和你一樣，不過我是長大後的你。”

眼前的小孩看起來更加興奮了，得知對方是長大後的自己時，雙眼更是锃亮放光。

小男孩繼續問道：“你真的是長大後的我嗎？可以告訴我長大後的我是什麽樣子嗎？”

陳修竹說道：“我是長大後的你，但我暫時不會告訴你現在的我是什麽樣兒，這得需要你自己努力争取。”

小男孩問：“長大後的我會很忙嗎？”

陳修竹點點頭，附和道：“很忙。”

小男孩有些不舍，擡手指着被黑色風衣罩着的城堡，詢問道：“那如果城堡再次被雨沖刷掉該怎麽辦？”

只聽身側的大人輕笑一聲，他望向身旁的小男孩，想要以擁抱的姿勢安慰他，奈何看到自己滿是污泥的雙手，又無可奈何似的垂了下去。

陳修竹的聲音輕輕的，是撥開這渾濁人間的一根羽毛：“等你自己長大後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忙，你自然就會知道了。”

小男孩看到身側的身影漸漸變淡，漸漸變輕，最終化為一片羽毛，随着腥鹹的海風漂浮在小男孩的鼻尖，眼睑和頭頂，又随着腥鹹的海風漂浮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直到小男孩看不見為止。

而後海水潮起潮落，天空日升月落，小男孩扔下的鏟子，緩緩地從沙灘上站了起來。

他依然記得在某一時刻，有一人曾跟自己說過“等你自己長大後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忙，你自然就會知道了”，那時他堅定不移的話語，卻在他站起來的這一天徹底分崩離析。

時間從不等人，他還沒有準備好如何應對“小孩”到“大人”的身份轉變，他就已經變成那位記憶中那個人說過的“大人”了。

那個人說得沒錯，大人的世界很忙的，像是一本厚厚的說明書，寫滿了成千上百萬的字，無論做什麽事情都需要一種“界限”，後來人們将其稱為“規則”。

“陳修竹，張經理讓你把年中的設計方案改了。”

“陳修竹，許主管讓你下周之前把設計理念以PPT的形式發到她的郵箱中。”

......

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他清晨蘇醒，獨自面對深沉的夜色；他淩晨睡去，獨自進入憂愁的夢鄉。日子匆匆忙忙，生活不鹹不淡，一點顏色都沒有。陳修竹覺得自己真是越過越無聊了。

他一度陷入了迷津之中，那個人究竟要讓自己知道什麽。

那個人說得沒錯，大人的世界都是徒勞，努力要把一件事做得很好，滿腔熱血地付出換來的卻是一片冰心。努力的這件事的最後結果總是不能讓所有人都滿意。他們會誇你，他們也會罵你，但你卻沒有任何反抗或還手的機會。

你只是支撐着疲憊的身軀奔波于各個交通樞紐之間，支配着麻木的靈魂忙碌于各色各樣的人群之中。你心中唯一的希望便是想睡個好覺，争取睡到自然醒。

“陳修竹，你是腦子有問題嗎？這個設計方案都改了多少遍了，一點進步都沒有！”

“陳修竹，我給你一周時間，你就交上來這個敷衍了事的設計理念？一點心意都沒有！”

可是我明明認認真真地改了，也認認真真地思考了一周。陳修竹低着頭忖度。

那個人說得沒錯，大人的世界都是奸詐的，大人是不能哭的。

陳修竹低着頭，極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淚。

可是為什麽不能哭呢？因為大人又是強大的，強大的人從不會輕易掉眼淚。還有，強大的人往往礙于面子，他會告訴自己不能哭，哭的話別人就會笑話你了。

那個人究竟要讓自己知道什麽呢？

某天，他又回到那個海岸邊，看到那明顯的、标志性的黑色風衣。随着年歲的增長，黑色風衣已經有些褪色了，上面還沾滿了灰塵。

陳修竹微微蹲下身，掀起黑色風衣的衣角，才發現風衣下罩着的城堡早已消失不見。

你究竟想讓我知道什麽呢？

如果城堡再次倒塌、消失不見了我又該怎麽辦呢？

如果我不小心長成很忙的大人了呢？

你能告訴我長大後的我究竟是什麽樣的嗎？

可是，我不想長大。

陳修竹收起那件黑色風衣，粗壯的樹枝随着力道掉落在軟綿綿的沙地裏。

他撿起那根樹枝。

可是，我不想長大。

——我當然知道你不想長大，都是人，總是要長大的。

我這個人很固執，很任性，我不想長大，就是不想長大。

——那就，再試一次就好。

——相信我，再試一次就好。

——Trust me, just try again.

他好像知道很久很久以前那個人想讓自己知道什麽了。陳修竹望了一眼蔚藍的海面，迎着海風，握緊了手上的樹枝。

那個人想讓自己知道，大人世界的忙、累、困都是因為我們活在巨大的差距裏。當被差距攻陷、擊退、放棄時，相信自己，再試一次就好。

飛過人間的無常，才懂愛才是寶藏。

地面太危險了，我要去天上，為後來的我親自修築一階階通往天堂的階梯。

陳修竹從夢中醒過來，看着車輛儀表盤上顯示着時間。

2025/01/01 0:01.

一分鐘前，林素純正給自己發了句：新年快樂，陳修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