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鎮天關(十八)那千百次裏,有沒有一……

第97章 鎮天關(十八)那千百次裏,有沒有一……

周圍的重影都化作紙屑,劍“哐當”落地,林長鳴捂住喉嚨,無法制止黑線爬上自己的臉頰,他強撐着說:“歹毒……”

江臨齋跨入堂內,道:“出來。”

林長鳴渾身顫抖,倉皇後退,似乎想把自己藏入昏暗中,可是銀燈雖然黯淡,卻無法遮掩他的身形。

江臨齋看見他:“間夷森*晚*整*理。”

林長鳴說:“我不是……”

江臨齋已經捉住了他的手,并打斷他的回答:“你中了河神的寄生,快凝神靜氣、守住靈穴,不要被祂左右神智。”

林長鳴心已大亂,如何還能凝神靜氣?那黑線爬速極快,立刻鑽入他的心窩。他忍痛道:“我不是間夷,師父,你不必管我……”

話剛說到這裏,心口處便一陣刺痛,林長鳴身體蜷縮,眨眼間就痛得大汗淋漓。此刻與間夷臨死前的場景太過相似,林長鳴不肯再讓江臨齋陷入兩難,于是推開他,轉身抽出腰側的千金筆。

死有什麽難的?不過是閉眼再睜眼的事,林長鳴早已經熟悉——

然而事情并不能如他所願,那握着千金筆的手在劇痛的作用下顫抖不已。河神又在他耳邊說:“你以為自己這次還能一死了之?真是可笑,我已經寄生在你身上,除非你心甘情願地叫他真殺了,不然不論你死多少次,我都會跟着你。”

林長鳴猛地揮筆:“妖言惑人!”

河神道:“是不是妖言,你一試便知。不過請你死前回過頭,瞧一瞧你的師父,看他是個怎樣的表情。”

林長鳴腳下趔趄,撞入銀燈中。他筆丢了,人也神智不清,兀自掙紮着說:“你騙我,你必是在故技重施,弄出個假的江臨齋,妄想亂我心神!”

河神的聲音如同附骨之疽,笑道:“你既然不相信他是真的,那麽為什麽還不回頭?”

林長鳴跌倒在地,粗喘不止。他不想再聽河神的妖言,可是河神既像在他的耳邊,又像在他的腦袋裏,不管他怎麽躲閃,都擋不住那些話。

河神說:“你不敢回頭,因為你知道他是真的,你害怕看到他的表情。也對,江臨齋太可憐了,他在這陣中被我寄生,沒日沒夜的重複着那些噩夢,我将每個弟子的死都詳細告訴他,他聽了數百遍,也看了數百遍……”

林長鳴道:“滾開!”

河神說:“你不是很好奇嗎?他為什麽總是坐在樹上?因為他不敢睡,他一閉上眼,我就會為他重現那一天。”

林長鳴堵住耳朵,喉間湧上一陣鐵鏽的味道。

河神繼續說:“你以為他為什麽願意待在這個陣中?哈哈!你覺得他不知道嗎?林長鳴,你不會真認為自己扮間夷扮得很像吧?”

林長鳴心口又是一陣劇痛,這一次不止是河神的作用,還是因為別的。他弄不清楚這感覺,只好道:“住口!住口!”

河神說:“他不能離開這個陣,是因為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殺意。你這麽崇拜他,以為他是個盡職盡責的四山掌門,可是你不知道,他心裏對蒼生只有恨,他恨不得殺光所有迫使他做出選擇的人。師徒,你以為你們是師徒?你真是大錯特錯啊林長鳴,他從頭到尾就只把你當做棋子,他逼你開啓封魇陣,又為一己私心将你困在這陣中,你是不是傻了,居然還能對他生出仰慕之心!”

林長鳴喉頭腥甜,猛地噴出鮮血。他守不住天關,因為他可恥地做出了選擇。他摸到那把丢開的劍,無法再承受這樣的作弄。

他可以死,他可以死。

“江臨齋,”他聲音沙啞,“你知道我是誰,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誰。那千百次裏,有沒有一次是真的?你為什麽不回答?”

江臨齋站在他身後,只有衣袖掠動的聲音。

林長鳴使了一式婆娑劍法,叫“不為”。他跟着江臨齋學了這麽久,只有這一式學得最好,因為這是江臨齋的成名劍招。他了解江臨齋,這個人不會容忍自己不像間夷,于是他使出這一式,意圖求一個真死。

但是拔劍從無猶豫的江臨齋這一次沒有拔劍,林長鳴刺中了他,也看見了他的表情。他還是那麽冷靜,眼眸清明,裏面沒有任何軟弱和留戀。他握住林長鳴的手,使劍身刺得更深,血流出來。

業火順着劍身驟然燃起來,江臨齋的衣袖翻飛,河神開始在林長鳴的耳邊慘叫。祂怒聲說:“你将計就計,騙我疏忽——”

江臨齋說:“我告訴過你,我從不重蹈覆轍。”

林長鳴身上的疼痛頓減,那些絲絲縷縷的黑線順着他的劍,湧向江臨齋。河神漆黑的細影從江臨齋的身上浮現而出,祂尖聲嚎叫:“你做了什麽?”

江臨齋道:“你最希望的事。”

河神的影子在半空扭動掙紮,卻無法從江臨齋身上脫離。林長鳴手指顫抖,卻與河神一樣,無法從江臨齋手中掙脫。

林長鳴說:“你要幹什麽?”

江臨齋目光稍頓,從他的臉上滑開了。河神痛喊:“你還問他要幹什麽?他要與我同歸于盡!”

林長鳴悚然,可是他的劍已經沒入江臨齋的胸口,貿然拔出只怕會傷得更重。況且江臨齋牢牢握着他的手,不給他退後的機會。

河神說:“你早知道我的真身還在你身上,于是任由我将林長鳴騙至此處,又等他心神錯亂、天關失守了再進來,為的就是這一劍!你料到他做不出選擇,必會以行刺的方式來求死!哈哈!林長鳴,你看清了嗎?這個人算無遺算,有多無情!”

林長鳴艱難地張開嘴,幾乎稱得上祈求:“松手,師父,松開我。”

河神道:“他不會松開你!他借這一劍将我釘在他的體內,便是要我再也掙不脫他的掌控!”

業火中,河神的叫喊伴随着一種撕裂的聲音。那聲音林長鳴沒聽過,但是他知道那是靈能決堤、修為殘戕的聲音。

河神猜得不錯,江臨齋是要與祂同歸于盡,那些業火焚燒的不止是河神,還有他的修為。在弑神一事中,再沒有比這種處決方式更厲害、更冷酷的了。

血沿着劍身流向林長鳴,這是他們離得最近的一次。

奇怪。

被刺的人明明是江臨齋,可是痛得流淚的人卻是林長鳴。

江臨齋說:“四山一體,同舟共濟。河神之亂因我而起,自然也該因我而終。”

林長鳴道:“師父。”

江臨齋說:“我的劍在腰側,待陣破後,還請你幫我将它送回北鷺山,還給我師父。”

林長鳴道:“師父。”

江臨齋的袖口已經被染作紅色,他低頭,拿走了林長鳴腰旁的火魚金飾。

那是間夷的。

河神說:“好一個鐵石心腸的婆娑掌門。林長鳴,你何不借此機會再刺他一劍,好讓他與我死個徹底!”

林長鳴胸口一痛,被江臨齋推了出去。業火瞬間燃遍整個幻境,河神再也不能用言語煽動人心,只能在火中慘叫。

江臨齋雙手掐訣,衣袖與長發一起翻飛。他以自毀的方式凜然封天,随着他的念訣聲,火焰越燃越烈。

河神撕心裂肺地叫嚷:“江臨齋!你以為這樣便能解決一切嗎?你錯了!我總會叫你知道……”

火浪滾滾,祂被燒成青煙一縷,就此消失了。

林長鳴撲開業火,去夠江臨齋。那袖袍掠過他的指尖,就像學劍時一樣,由不得他碰。他固執地叫道:“師父——”

沒有了江臨齋的靈能,封魇陣的操控權又回到了林長鳴這裏,他再也不必死了,也再也不必委曲求全,現在這裏由他一個人說得算。

等他終于碰到江臨齋的時候,那個俊逸無雙的青年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容顏蒼老的凡人。

通神者壽命比普通人更長,三百年即是大能。江臨齋雖然沒有活那麽久,但也不年輕了,沒有靈能,他自然再也不能維持超凡脫俗的劍士模樣。

林長鳴死死捂住江臨齋的傷口,用了畢生所學,在江臨齋胸口畫咒。他從沒有這麽無措過,每一筆都畫得倉促且淩亂:“我不會讓你死的,師父。”

那些符咒亮了又滅,林長鳴哽咽起來,他手抖得厲害:“你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劍士,你的心不是石頭做的嗎?起來回答我啊,江臨齋!”

江臨齋沒有應答,林長鳴又說:“六人來六劍歸,你徒弟的斷劍還在城裏,你都不要了嗎?”

業火燒得轟轟烈烈,他不知畫了多少符、說了多少話,連淚都流幹了,終于在廢墟間保住了江臨齋的微弱脈搏。

火不再燒,林長鳴守着那點脈搏,力竭昏倒。隐隐地,似有雨在下,他早已習慣了這雨聲,仿佛有這雨,就有江臨齋。

幾日後,林長鳴醒來,見屋頂漆黑,恍惚間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循環裏。他撐起身,喊道:“師父。”

門開了,進來個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弟子。弟子看他起身,忙說:“師父,你靈能損耗甚巨,還沒有完全恢複,大夫說不能輕易起身!”

林長鳴盯着弟子,想起他是誰。他張張口,半晌後,才澀聲說:“我怎麽出來了?”

弟子道:“師父忘了嗎?你用封魇陣封住了此地作惡的河神,在裏面待了十五日,将婆娑門的江郎君救下,最後力竭昏倒。幸虧咱們的人一直守在附近,在巡視時發現你……”

林長鳴說:“河神不是我封的。”

弟子訝然:“可是江郎君是這麽說的呀!他已與衆門派交代了事情的經過,眼下正準備回北鷺山……師父!你要去哪兒?!”

林長鳴跑出房間,外頭是個豔陽天。他擋住光,不顧形容,連鞋也沒穿,就往外追。

婆娑門來的人都在道上裝車,遠遠地,林長鳴看見個熟悉的月白身影。他心一慌,喊道:“江臨齋!”

那身影微頓,就在林長鳴以為他不會回頭的時候,江臨齋轉過了身。風輕輕經過他們之間,也許是用了符咒的緣故,江臨齋又變回了青年劍士的模樣。

半晌後,林長鳴說:“你徒弟的斷劍找到了嗎?”

江臨齋颔首,他臉上瞧不出什麽難過:“找到了,還未曾謝過你。”

林長鳴有些高興,說:“不必謝,四山一體,同舟……”

江臨齋淡淡打斷他:“客套話我就不說了,如意郎,改日我會委托人将賠禮送到府上。這次山上催得急,我便先告辭了。”

林長鳴怔在原地,胸口空空。他遮掩般地拉了下衣衫,随口應着:“嗯……你叫我如意郎。”

馬車那邊有人喚掌門,江臨齋側首,在将要挪步的時候又想起什麽,再次看向林長鳴。

“如意郎,”他眼眸平靜,“破陣前你問過我,千百次裏有沒有一次是真的,我可以回答你,沒有,一次也沒有。”

風過去了,江臨齋與林長鳴擦肩而過,一眼也沒有在他身上多停留。林長鳴沒動,他點着頭,對空無一人的方向說:“能不能把火魚金飾還給我?”

腳步聲遠,接着是馬車轱辘滾動的聲音,最後什麽聲音也沒有了。

林長鳴被日光刺痛眼睛,覺得有汗在流,便擦了兩把。可是臉上太濕了,跟淋了雨似的。

他笑一下,又笑一下,忽然哽咽起來。

夢真的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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