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24章 第 24 章

一回生二回熟。

宋慧娘又坐下念折子。

案上燒着熏香, 也不知是什麽味道,聞着叫人身體暖洋洋的,更兼室內地龍燒得旺, 不覺越發懶散。

于是一開始是端坐着, 慢慢開始用單手支着臉, 最後忍不住趴在了胳膊上,迎着光看折子上的字。

郭雲珠本閉眼躺着,忽聽宋慧娘的聲音有些變化,偏頭看了一眼,卻見女人伸直了右手手臂趴在桌上,頭歪在這手臂上, 衣袖亂了, 露出一截玉白的小臂, 腕上是一對青綠色的镯子,正随着身體的起伏晃動。

從前沒人敢在她面前如此随便。

她想出聲讓宋慧娘注意一下形象, 話滑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這畫面又美又生動, 她不想破壞。

若硬挑一挑問題,便是那青綠色的镯子有些不符合時節, 若配一鑲紅色寶石的金镯, 定然更相合些。

她便側身瞧着, 只覺自己也被宋慧娘帶得懶散起來, 正昏昏欲睡, 見宋慧娘突然直起身子, 語氣也變得認真了。

“……臣監察禦史徐晟馮上奏彈劾指揮使譚牛霸占良田、以公謀私、草菅人命……并勾結京兆尹石宴通羅織罪名謀害證人……”

宋慧娘眉頭一跳, 望向郭雲珠,見郭雲珠面上已籠罩起黑雲。

這位監察禦史徐晟馮說的已經是件幾個月前的事, 這折子宋慧娘在圖書館都看見過,那時先帝還未出殡,京兆配合工部負責鋪平道路維護治安等事宜,那時京兆尹石宴通曾上報,在鋪路時有民夫被碎石壓死了,當時朝廷負責了後續的撫恤與補償。

然後現在徐晟馮說,這完全是一個謊言。

上報死去的并不是修路的民工,而是城東一個名為甄湫的一個農民,家中有幾畝薄田,被譚牛看上了,強占争執的過程中,譚牛的弟弟譚勇打死了對方,而為了包庇譚勇和譚牛,便故意将死者算進了民工之中,并在後續編造他因工傷而死。

而甄湫有一個妹妹,叫做甄渝,還是個秀才,她覺得事情蹊跷,便偷偷獨自查案,查出此事之後便試圖報官,但顯然她沒查到譚牛和京兆有勾結,于是報的就是京兆。

第二天,她就因為犯了宵禁下了獄,至今生死不知。

折子讀罷,郭雲珠臉色發青,呼吸急促,環顧四周,拿起手邊的水杯就砸在了地上。

“來人,來人,叫楊桉甫和趙邝趕快來見孤,還有龔連山,對,還有這個監察禦史徐什麽的,全叫來!”

龔連山是刑部尚書。

蘭渝急匆匆而來,聽見郭雲珠一連串吩咐卻一臉茫然,反應過來後又有些緊張:“奴、奴才去通傳麽?”

宋慧娘想郭雲珠是氣糊塗了,蘭渝負責內宮事宜,通傳外臣這種事,一般是內侍做的——也就是說以前是王禪幹的,讓蘭渝去做,屬于專業不對口,所以蘭渝懵了。

郭雲珠也回過神來,又氣又急,咳嗽起來,宋慧娘忙上前坐到郭雲珠身邊,邊幫她順氣邊在一邊提醒:“要不,叫何謹來辦吧?”

昨日雖在自己面前說了要讓何謹做總管,但懿旨畢竟是沒出。

郭雲珠一愣,斜睨了宋慧娘一眼,見宋慧娘一臉無辜,又可氣又好笑,道:“去,把何謹叫來。”

……

何謹聽到郭雲珠請自己過去的消息,第一時間是有些驚訝。

不過這驚訝也很有限,王禪倒臺,她就能升上去這件事,她還是有些預料的。

只是沒想到郭太後會這麽爽快。

對郭太後,何謹其實并不太了解,雖然兩人都在宮中十餘年,但往前十年,何謹在太乾宮平章殿等前殿伺候,郭雲珠呆在後宮。

後來郭雲珠掌權,事務通常由趙若栗和王禪代為處理,何謹也少有接觸的機會。

少有的幾次接觸,何謹覺得郭雲珠性子很冷。

那種冷像是一切物質都被滿足後對所有事都不在乎的狀态,因為不在乎,所以冷漠。

當然,先帝也仿佛是如此。

兩人相處之時,說相敬如賓都有些客氣,有一次何謹看到先帝同郭太後一起吃飯,兩人全程一言不發,到最後,先帝問郭太後——

“何為養心。”

郭太後答:“養心莫善于寡欲。”

先帝答:“善。”

何謹過去也從未有過私交甚密的人,所以在碰到宋慧娘以前,她以為帝後是很相配的——連性子都是相合的。

碰到宋慧娘以後,她開始覺得,事情可能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樣。

宋娘娘的話可太多了。

如今還收斂些,剛進宮時,早問晚問的,叫何謹說完了從前一年的話量。

後來郭太後偶來瓊華宮中,兩人又是聊個不停,簡直叫何謹驚掉了下巴。

郭太後何曾那麽多話?

如此想來,從前和流落在民間的先帝相處時,不會也是如此吧?

宋娘娘一定不知道,從前這宮中,比她想象中還要寂寥的多,是她帶着陛下來了,令整個內宮都一下子熱鬧起來——

各種方面的熱鬧。

熱鬧得王禪都坐不穩了,提早漏了馬腳出來。

她思忖着這些,到了寶華宮前殿,王誠正在院子裏掃地,看見她來,目光灼灼,帶着緊張與期待。

一路而來,類似的目光她見多了,整個內宮的人都在想吧,她到底是升,還是……

只是她已通過蘭渝的反應吃了定心丸,蘭渝頗恭敬地将她請進了寝殿,何謹繞過屏風,便看見绛紫色床帏之下,兩個窈窕身姿挨在一起。

乍一看,仿佛相擁着,把何謹吓了一跳,再細看,發現是郭雲珠靠着軟墊坐着被褥裏,宋慧娘坐在床邊,傾身邊輕撫郭雲珠的後背,邊低聲說話。

聽見腳步聲,宋慧娘直起身來,面色如常地沖何謹笑了笑。

何謹暗想,郭太後如此爽快,看來也有宋娘娘的原因。

她很快就發現郭雲珠和往常大不一樣,對方的面色和嘴唇因生病而蒼白,眼角眉梢卻泛着潮紅,像累又像是怒——很快便知道是因為怒,因郭雲珠啞着嗓子卻提高聲音道:“你去傳孤口谕,讓右相楊桉甫,樞密使趙邝,刑部尚書龔連山過來見孤,哦對,還有一個叫徐晟馮的禦史,同時叫龔連山帶着徐晟馮去查一個叫甄渝的人——查出她如今在哪個牢房裏,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宋慧娘在旁邊補充:“監察禦史徐晟馮認識甄渝的。”

何謹便不多問,行禮後領命退下了。

出房門之前,卻還聽見宋慧娘在屋裏柔聲道:“別氣了別氣了,你還病着,氣壞了身體可怎麽辦呢。”

何謹在心裏暗想,說好的養心莫善于寡欲呢?

可見聖人之言,果真是難以做到的嘛。

……

郭雲珠自然不知何謹腹诽,她在宋慧娘的安撫下氣順了些,擡頭見她神色平靜,忍不住問:“你難道不氣?”

宋慧娘長嘆一聲:“怎能不氣,我又氣,又怕呢。”

她聽見宋慧娘的話,若有所思,便見宋慧娘嘆息道:“需知幾個月前,我還真是甄湫那樣沒有後臺也沒有靠山的小民呢,說實話,這種事,我實在是聽多了。”

郭雲珠秀眉微蹙:“官官相護竟已到了這種地步?”

“那也不至于,弄出人命的少,只是哪塊田好,被官眷看上了,公廨包庇強買強賣,也是常有的事。”

“如何就常有了?”

“朝廷法度中對官員和官眷也本就有優待,別的不說,官眷可免掉人頭稅和糧稅,收成不好的時候,賣了土地做他們的佃農,也是無可奈何之舉。”

宋慧娘偷偷瞄了一眼郭雲珠,郭雲珠發現了:“這個眼神看我做什麽。”

宋慧娘心想:她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郭家在城外就有好大一片莊子,今年就收了不少來自明州的難民作為佃農,避掉的稅額數,到了宋慧娘都瞠目結舌的地步。

郭雲珠也不傻,一個轉眼的功夫也想到了,難免有些心虛,垂眸道:“搞出人命官司來,已是不該,還借職務之便欺上瞞下,更是罪不容誅。”

宋慧娘聽了這話,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這話就好像,一條人命還沒有欺上瞞下更嚴重似的。

但摳這事也沒啥意思,宋慧娘便只說:“那是自然,待右相他們來了,讨論個合适的章程來,人證物證具在,諒這次逃不脫處罰去——只是按你說的,樞密使保舉了石宴通,真要連* 坐他麽?”

“連坐也有不同的連坐法,趙邝位高權重,自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只是他大概覺得自己失了面子吧。”

談論到這,突然沉寂下來。

大約是這問題之下掩藏着的龐然大物令兩人雙雙沉默——保舉制、隐戶、豪族,哪個不是更大的問題?于是片刻的靜谧之後,郭雲珠将目光落在宋慧娘的衣擺上,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說起來,她這病是不是會傳染來着?

而且老幼染病後症狀特別嚴重?

她叫來的那幾位,可都是老臣了。

思及此,有點尴尬了,她雖生氣,卻也沒有想把老臣們一波送走,擡頭看見一臉無辜的宋慧娘,見她望來,道:“還要喝水麽?”

讓宋慧娘去麽?

她了解前因後果,又是另一位太後,去自然合适不過,但若是阿娘知道了,肯定是要罵她瘋了。

但事急從權,眼下好像也沒有其他辦法。

又也許她病糊塗了,她真想依賴一下眼前的這個人。

郭雲珠緩緩開口:“我這病,好像會傳染,萬一傳染給老臣們……”

宋慧娘道:“啊,是,其實我本來也覺得你不該去,不止是因為傳染,你在病中,更衣前往,病情加重了怎麽辦,只是前頭不敢說。”

為何不敢說呢?

自然也是怕郭雲珠誤解,以為自己想要代為前往,行弄權之事。

她努力令雙眸顯得清澈無辜,以表明她絕不想染指郭雲珠的權力,郭雲珠卻道:“那你去吧。”

宋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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