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朝朝 明天見

第92章 朝朝 明天見

雷聲一聲接着一聲往下砸, 砸了片刻,才隐隐停息。

往外看,只能瞧見外面原本還算明亮的天變得黑沉, 濃雲在天際,似乎随時要直接壓到地面上, 雷電悶在雲層裏, 由遠及近翻滾過來, 雖暫時沒繼續響,卻也有一種随時會往下劈落的架勢, 壓抑又洶湧!

喜堂裏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砸懵了,已經不知道該先疑惑裴朝朝怎麽突然變臉了,還是疑惑為什麽屋外突然電閃雷鳴。嘈雜的人聲在雷聲之中消弭了一瞬, 随後又響起。

“這——這不是趙三小姐啊!怎麽頂替了趙三小姐的身份來成親?!”

“沒人想知道剛才那幾聲雷怎麽回事嗎?像天譴一樣, 按理說只有神仙私自下凡被感應到才會……”

“剛才新娘不是出招了嗎?”

這話一落,一衆人将目光投向裴朝朝,不約而同想起剛才她和季慎之對招時, 用的招式并不像凡人所用。

喜堂裏又陷入很短暫的沉默裏。

然而下一秒——

“荒唐。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她如果是神仙下凡, 怎麽可能只和季慎之打了平手?”

“等等,我見過她, 她不可能是神仙!她是太清道君那位弟子, 叫裴朝朝。對了, 是她殺了季慎之!”

“季慎之變成惡鬼說不定是來這裏找她尋仇的。之前不是傳她被太清道君一劍捅死了嗎?結果她隐姓埋名逃到天極岸來,太清道君追殺逆徒,剛才撤掉驅鬼陣,說不定就是為了幫季慎之報仇呢。還有天譴,白家趙家結親本來就是為了償因果,結果她頂替了趙三小姐的身份, 因果償不清,可不就遭天譴了嗎。”

“哈。這麽一想,今天這一出全是因她而起,我們全是被她連累了!”

衆人這麽一猜,瞬間群情激憤起來,

轉眼看,就看見高臺之上,瓊光君正盯着她。

瓊光君周身殺氣還沒收斂,鬼氣森森,壓抑可怖。

“怪不得都這樣了還堅持要拜堂,是以為婚禮一成,就算身份暴露白家也得護她嗎?打得一手好算盤,看着吧,不說白家趙家,現在季慎之第一個不放過她!”

一衆人盯着高臺,竟然都有點期待。

此時的瓊光君目光微微轉動了下。

他視線落在她身上,不多時,很快擡步走向她,随後他擡起手,将那把如同利刃一樣殺人的傘——

扔了。

扔了?!

衆人見狀,呆了呆。

季慎之難道是準備徒手掐死她洩憤嗎?

這邊一衆人正想着,

而那一邊,

瓊光君就這樣彎下身,一只空出來的手落在她肩膀上,小心翼翼抱住她,甚至于,看見她一只手還輕輕擡着,于是他就又垂下頭,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她的指尖。

“啪”的一聲。

是傘掉落在地面的聲音。

而賓客們則直接沉默了。

*

那一邊。

裴朝朝往旁邊看了眼,看見薄夜也正在往這邊來。

薄夜和她對上視線,溫和地笑了下:“朝朝,和我回去。”

裴朝朝眨了眨眼。

她之前已經把囚/禁薄夜的大陣布好了,陣眼也已經放好,薄夜來了這裏就走不了了,談哪門子的回去呢?他只能被囚禁在她身邊,像條狗一樣任她索取。他現在還能用出靈力,只不過是因為她還沒來得及用陣法限制他。

她心裏知道他根本沒法離開這,

但眼下這情況,裴朝朝依舊不希望他再來橫插一腳添麻煩,于是她将目光挪回來。

她看了眼瓊光君,将手指抽出來,不讓他繼續親,語氣柔和,卻吐出有點侮辱性的字眼:“你耳朵聾了聽不見嗎?薄夜說要把我帶走。”

瓊光君聞言,垂着目光看她。

她又說:“你去把他趕走。”

她直接使喚他,也不像是以前還在裝盲女的時候,會用稍微委婉一點的方式引導他做事。她喜歡簡單直白的方法,省時間,能直接命令就不委婉引導,能委婉引導,就不設局算計。

她心裏太清楚,

現在不管他現在對她是什麽想法,是不是愛恨交織想要報複,他都沒辦法拒絕她。

果然。

她話音一落,瓊光君先是頓了一下,

随後,還是嗯了聲,轉頭過去攔薄夜。

裴朝朝則又往外看了一眼。

她剛才聽見雷聲,知道這是天譴的聲音。那雷沒有劈落下來,只不過因為她剛才那一招出招快收招也快,所以天道沒有感應到她的位置。

外面仍舊濃雲翻滾,雷似乎随時都會再劈下來——

但她今天原本就有引天譴的計劃。

她指尖都有點不經意地顫栗,運氣催動體內的那枚神獸內丹。

白策昨天夜裏把最後一點煞氣全部渡給了她,就如同命簿中所寫的那樣,煞氣到她身體裏以後就結成了丹。她感應着這內丹,必要的時候它确實可以幫她隐藏氣息,讓天譴無法落在她身上。

她收回目光,側目去看白辭。

白辭本就身體不好,平時坐在輪椅上,漂亮又病弱。這時候又沒有了修為,用了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那種咒術,這時候就摔在地上,一只手撐着地,另一只手掩着唇悶咳,眼角唇角都是血跡,狼狽卻漂亮,像終于從最高的枝頭墜下來的花。

裴朝朝還挺喜歡他這模樣的。

她蹲下來,幫他把眼下血淚的痕跡擦掉:“和我繼續拜堂。”

白辭感受到臉上的觸感。

她的手指很纖細,整只手卻看起來修長而蘊藏力量感,但就是這樣,她平日裏說話柔和,動作也輕柔,這時候手指落在白辭臉上,就像很珍重地在拂去心愛之物上的塵埃。

換做平時,

她說要繼續拜堂,他可能會用很輕描淡寫的語氣答應,然而這一次,他看了她一小會,才遲鈍地點了點頭。

很奇怪。

她動作裏虛幻的愛意,卻讓他的大腦不太清醒,連端着輕描淡寫的姿态答應都做不到。

他這邊一點頭,

裴朝朝就示意喜娘繼續唱祝詞,她按住白辭的肩膀要和他對拜,

然而也就是這一瞬,白家的長輩們也反應過來,怒喝道:“夠了!”

話音落下的同時,

一道靈力在裴朝朝腳邊炸開,

裴朝朝手指頓住,發現自己竟直接被定身了,她試圖沖破這定身術,卻發現他們是用白家禁術定的她的身,白家秘術由神術為引,如果不再動用神力,根本無法沖破。

那一邊。

白家長輩們氣得額頭突突跳,

看見白辭動手幫裴朝朝解咒,同時也把白辭一起定身了。一看白辭就知道裴朝朝不是趙三,但他明明知道也不說。白家人都快氣笑了。

一個不知道哪來的野丫頭,頂着趙家小姐的臉,把他們都騙過去了!

現在還敢拉着白辭繼續拜堂,她以為他們還能讓她繼續拜堂不成?就算她曾經是太清道君的弟子,用白家禁術定住她,哪裏還有她掙脫的餘地?

白家人指着裴朝朝,使喚侍從:“把她丢出去,丢出天極岸!”

這話一落。

下邊的一衆賓客們表情各異。

剛才季慎之沒殺裴朝朝,賓客們大為震感又難以置信,但好在白家人還正常,要把她給扔出去!一衆人迅速讓開了一條路,而之前一直在打架的瓊光君白策衆人也不約而同停下動作,看向裴朝朝,蓄力随時準備把要接近裴朝朝的侍從殺死。

空氣裏一陣安靜,氣氛繃緊,

然而也就是這時,突然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悶雷驟然打下來!

那雷聲響了一聲,随後竟開始一聲接着一聲地響,一陣一陣地往下砸,劈落在外面的地面上!由遠及近,竟震得地面都開始顫動起來,而原本只是暗下來的天空在一瞬之間完全黑下來,天上的黑雲像是要壓到地上了一樣,遮蔽了所有的光,唯有一道道劈下來的雷電帶起慘白的光!

喜堂裏霎時間暗下來,

衆人都被這一下吓得不清,一衆賓客又四散起來,然而這一次,卻是再也不敢往外面逃。

有人驚呼着:“是白家和趙家的因果沒償上,天譴了!”

然而也就是這一片驚呼之中,

有人借着雷電的光,看見裴朝朝的手指動了一下,她不知道什麽時候沖開了白家的禁術。

于是人群的驚呼之中,出現一個很小的聲音:

“看裴朝朝,她,她在動……”

“就真的沒人想過,她可能是神仙嗎?”

剛才說這話還沒人相信。

但這時候,衆人陷入一陣沉默。

與此同時。

裴朝朝則微微側身,将手放在了白辭的脖頸間。

她甚至都不用往外看,就知道天譴這次真來了,外面的天雷不停往下劈,往下落,越來越近,已經感應到了她的位置。過不了多久,就會直接往喜堂裏劈,往她身上劈。

她算計着天雷的位置,開始調動體內的神獸內丹,

已經來不及拜堂了,但……

或許還有另外一個方法能試一試,興許可以替代最後的夫妻對拜。

她迅速将靈力探入白辭的識海。

白辭身體虛弱,被強行探識海,一點血又從唇角溢出來,有一點血珠順着下巴,落在修長的脖頸。或許因為還被定着身,所以他沒有掙紮。

白家人見狀,猜出來她要幹什麽,駭然道:“住手!”

她瘋了!

她要在白辭的識海裏放置一段虛構的記憶,換言之,是為白辭造一場夢,夢裏,他們順利地拜完堂,甚至愉快地度過這一生,以此來欺騙白辭的靈魂,讓白辭的靈魂認為他們是真正的夫妻,然後和她的神魂真正地綁定在一起。

現實中,拜堂後夫妻之間就會有靈魂上真正的契約,

虛幻的記憶裏,則需要更多的細節佐證夫妻身份的真實性,所以這場虛幻的記憶,抑或說是夢境會很長,長到在夢裏過完這一生,讓神魂真正相信他們夫妻的身份,結下羁絆,就像在現實中拜過堂了一樣。

這場虛幻的夢會細節到拜堂時她的每一個表情,餘生的每一日,每一餐飯,說的每一句話。

哪怕是夢,但很真實,真實到神魂會分不清現實和夢境,誤以為夢境才是現實,于是沉溺在夢境裏,或許永遠也不會再醒來,又或許會沉睡上很久,幾年,幾十年。

她進入他的識海,給他造一場夢,只需要花費幾個眨眼的時間。

但卻可能是他的餘生。

白家人見狀,迅速出招要讓裴朝朝住手,然而招數一用出去,

裴朝朝只是輕輕一動手指,就将那招數盡數彈回,轉而原封不動落在白家人身上,将他們擊倒在地,嘔出血來。在摔落之前,他們只來得及解開白辭身上的定身術,然而即使是解開了,白辭依舊沒有動,他微微仰着脖子任她施為,顯得很乖順。

——白辭也瘋了!

白家人幾乎是驚恐了,半晌,有人說:“快,宗譜。”

白家的宗譜是一塊靈玉,裴朝朝之前滴血上去,魂魄已經在白家結了契約了,這時候拜堂,拜了天地與高堂,魂魄才和白辭的開始漸漸結合,逐漸開始生成夫妻之間的羁絆。現在裴朝朝要強行在白辭的識海裏放虛假記憶,将羁絆的最後一點結成,只要在她結成之前,把她和白辭的姻緣契從宗譜裏解開,或許還能有挽救的機會,不讓白辭從此溺于夢中。

等結成後,從宗譜之中也無法将他們的羁絆抹殺。

天上雷聲滾滾,越來越近,最近的一道天雷直接打在了喜堂門口,将廊檐下的柱子劈碎。

白家人拿出族譜,開始放血滴入玉中,将血引入白辭的名字裏,念咒解除他們的羁絆。

雷聲越來越近。

直接劈開了一片屋頂,瓦片碎落,宛如降雨,喜堂之中賓客們再一次驚呼起來,躲閃起來。

白家人念咒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一片喧嚣之中,裴朝朝也感覺到頭昏,不僅是耳邊各種聲音疊在一起很吵,而且她感覺到本身結起來一點的羁絆在漸漸被剝離。她額頭難得出了一點汗,咬了下嘴唇,強迫自己擯棄耳邊雜音,專心探白辭的識海。

然而就是在這樣一片嘈雜中,

她的聽覺裏突然捕捉到一點很細微的聲音,像是玉碎的聲音。

随即,是白家人語無倫次的驚恐罵聲。

她聽不清白家人在說什麽,

不過回過頭去,看見白家的宗譜摔落在地上。

記錄白家人名字的靈玉摔在地上依舊完好無損,然而只有白辭的名字,裂開了。

修真大族之中一直都有一個規矩,

靈脈斷盡之人,自動除名,除名者,名字會在宗譜之上裂開。

裴朝朝感覺到和白辭之間被強制剝離的羁絆在一點一點恢複。她将目光收回來,看見白辭喘息着,眼底又落下一點兒血淚,他自己斷盡了全身靈脈,把自己從宗譜上除了名。他的修為本身還能恢複,靈脈斷盡了,大約就徹底是凡人了。

不過除名後,即使羁絆未成,族人也無法再解。

她好像聽見他說:“做你想做的,朝朝。”

他好像說:“沒有人能攔着你。”

不過他的聲音太小太虛弱了,裴朝朝不知道是不是聽錯了。

她頓了下,不過這時候不是發愣的時候,她沒有叫他重複,而是再一次将手貼在他脖頸,給他輸完最後一點虛假的記憶。這會是一場很好的夢,拜堂成婚,白首共赴,很真實,很好的夢。

她都做完,才看見白辭在她懷裏垂下眼睫,好像昏昏欲睡,他越來越虛弱,漂亮的世家子這時候很狼狽,像瀕死的天鵝。

她這時候才突然有點好奇,他剛才說的話是什麽。

于是她俯身下去,說:“你剛才說什麽?”

靠得近,白辭可以聞到她身上的氣味,很柔和,但帶了點冷意,像是清晨的露水,太陽出來就消散。

白辭很困,聞着這個味道就更困了,他很想擡起眼睛看一看她,不過他沒力氣。

他恍惚間想,他如果睡着了,還會不會再醒來。

再醒來的話,又過去了多少年?

靈力斷盡,他已經是個凡人。不少被在識海裏篡改了記憶的修士就算沉睡後再蘇醒,他們只以為閉眼再睜眼是一天,閉上眼是昨天,睜開眼是明天,然而現實中其實也五六十年過去了。

可五六十年也就是凡人的一輩子了,所以,或許他也不會再醒來。而人對離別原來是真的有感知,怪不得在迎親的路上,看她坐上馬車,他也破天荒地打破了習俗,偷偷上了她那輛馬車,不然總覺得看一眼少一眼。

他嘴唇動了動,和她說話。

裴朝朝湊得這樣近才能聽清他說話。或許是他實在太虛弱,聲音又小,聲線又沉重,沉重到裴朝朝誤以為他要說什麽分量很重的話,然而她聽見,他只是很輕地說——

“明天見。”

閉上眼,再睜開,是一天。

哪怕這一天是他整個餘生,可這也是一場很真、很好的夢。

話音落下。

羁絆在這一刻結成,不遠處被大霧蒙住的地方,終于隐隐約約露出了升仙臺的輪廓。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雷聲幾乎是響在耳畔了,擦着她的衣擺過去!周圍人群慌亂,白辭已然陷入沉睡,賓客們被雷劈得四處逃竄,江獨他們見天雷過來,于是往她這布結界,白家人奔過來想要查看白辭的情況。

一片兵荒馬亂中,

裴朝朝放下白辭,她捏緊了玄玉,推開人群反向朝着天雷往升仙臺的地方奔去!

雷聲響在耳畔,擦過她的衣擺,她捏碎了玄玉,下一秒,更多的神力乍然洩出,天雷感應到她,更為兇猛地朝着她打下來。

升仙臺的封印随着碎萬界符驟然破碎,露出升仙臺之下,濃重的霧霭。

從這裏跳下去,就是要飛升前所要經歷的幻境。

與此同時,

最為兇猛的天雷劈落下來,她一步奔上升仙臺,墜入濃霧間,那顆由重明石做成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而作為六界通道的升仙臺感應到了重明石,于是所有的封印,好像都在這一刻被一同解開。

就在這時,

裴朝朝調動了神獸的內丹。

她氣息隐去,天雷的範圍擴大到整個升仙臺,竟在一陣巨響之中,将整個升仙臺劈碎!

下一秒,

升仙臺之下的霧霭沒有了升仙臺的阻攔,開始慢慢溢出,覆蓋了喜堂,白府,蔓延至整個天極岸。

天色驟變,幻境錯亂,在這一片霧氣之中,整個天極岸都被幻境給覆蓋住了。

*

天極岸之外,好像整個世界都開始緩慢地發生變化。

而與此同時,

魔域的地面也震顫起來。

在祭臺上塵封很久的封印開始松動,露出一個男人的身形。男人身形高大,閉着眼時,一張臉俊朗而英氣,但睜開眼時,眼眶空空蕩蕩,有些駭人。

他睜眼,又并快速閉上。

而魔族諸人見狀,伏跪在地上,連話都說不出來。

直到他們聽見男人出聲:“幫我找一個人。”

魔族衆人迅速問:“魔神想找什麽人呢?”

魔神一直閉着眼,他思忖一瞬,用手按了按眼眶。

他出聲說——

“那個人……

“她挖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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