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禮佛之花
禮佛之花
一如往常的早晨,樓雨開着面包車從洛春市的花店來到了永秀縣的花圃,但這次車上多了兩個人。
戚棠棠和杜司程昨晚聽了樓雨的解釋,都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她,樓雨無奈地聳聳肩,“我真沒騙你們,你們如果實在不信,明天可以跟我去老家的花圃看一看。”
他們倆聽樓雨這樣說,懷疑的同時瞬間興奮起來。
“不過,你們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樓雨提醒道。
“你就放心吧,我們就算說了,也沒人信吶,就像今晚,我是死活不信的,明天也得親眼看到了什麽,我才會信。”
一個多小時的駕駛後,三人到了花圃前,戚棠棠和杜司程下車來,好奇地瞪大眼睛挺直脖子左右張望着,他們正身處永秀縣的郊野,随處可見金燦燦和綠油油的農田。
廣垠的農田包圍着一片稀稀落落略顯孤單的住宅,看上去定居着七八戶人家,幾縷炊煙從上方飄遠。他們面前的一棟大宅子以高牆圍着,銀色的厚重鐵門已經發灰,看起來年代久遠。
“就是這兒了,”樓雨拎着從車裏拿出的工具,掏出鑰匙打開鎖,推動了吱呀作響的鐵門,“進去吧。”
戚棠棠和杜司程期待而小心地邁起步子,跟在樓雨身後,兩人嗅到了花圃中随風飄出的陣陣香氣。
然後是一片絢麗的色彩闖入眼睛,戚棠棠和杜司程倒吸了一口冷氣,嘴巴張成O型,震驚而興奮地說不出話來。
熹微的晨光下,萬物都才在睡夢中醒來,而面前的花圃,卻好像從未睡着,成千上萬的各色花朵争相盛放,難以一一言明的顏色混雜在一起,像是一大團從天而降的彩虹。
“這裏絕對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畫!”杜司程如癡如醉地環顧着花圃中的每一個角落,喃喃地說。
“我這是......來到異世界了嗎?”戚棠棠嗅到清甜的空氣,貪婪地大口呼吸着。
花圃占地面積不算小,中間植着四棵代表着四季的花樹,分別是櫻、合歡、金桂、梅,四棵樹一字排開,花朵随風搖曳,花樹後的花圃盡頭坐落着四間陳舊的小屋,看起來是前人生活的地方。
四周高高的牆壁上,爬滿了風車茉莉、淩霄花、茑蘿、珊瑚藤、藤本月季和紫藤等十幾種不同種類的植物,全部盛放着花蕾,使得四面牆像是四幕巨大的花藤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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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圃中沒有大棚,大部分的花都直接露天植于地面上,少部分花養在盆中放在一層層的架子上,還有一些水生植物養在缸裏。
樓雨已經圍上圍裙戴上手套,拿起剪刀等工具準備幹活了,見兩人還呆呆地站在那裏,便說:“你們可以去花叢中看看。”
戚棠棠和杜司程這才一邊四處走動,一邊茫然而新奇地打量着周圍的一切。
“你的花圃好大啊雨兒姐!”戚棠棠十分驚訝,她覺得這個花圃快趕得上兩個足球場那麽大了。
“它一開始可沒這麽大,現在你看到的是我祖父母擴建後的結果。”
“啊!”杜司程似乎被驚吓到,嚎叫了一聲,樓雨和戚棠棠吓了一跳,轉頭望他,只見他指着那棵鮮豔的紅梅。
“現在是六月份,紅梅怎麽可能開花呢?”他的情緒比昨天晚上第一次聽到樓雨說起奇怪的花還要激動。
“這就是這個花圃的秘密所在了。”樓雨輕描淡寫地說。
戚棠棠也發現了花圃中不對勁的地方,她在四周走了兩圈,問道:“雨兒姐,究竟是為什麽啊,所有的花都在盛開,哪怕它們原本不是一個季節的。”
樓雨沒有回答,轉身走到花圃中央,在合歡和金桂之間的空地上站定,低頭看着腳下微微隆起的一小塊地面說:“原因就是它。”
戚棠棠和杜司程好奇地圍攏過來,看着樓雨的腳邊,“這裏有什麽?”
“看到那塊隆起的地面了嗎?它下面有個東西,是——一塊隕石,有籃球那麽大,五十年前,它降落在這裏,把地面砸出了一個坑,帶來的火星還把原來的花圃燒了個精光,現在它已經被土埋起來了。”
“哇,真的假的?隕石?”杜司程說着蹲下身,伸手想把它從土裏弄出來看個明白。
“別動它!”樓雨制止,杜司程怏怏地縮回手。
“它已經被埋得不淺,而且......我們還不知道它究竟有何奇異之處,能不能和人直接接觸。”樓雨解釋道。
“雨兒姐,你剛才說當時花圃都燒了,那麽現在這些花都是後來種的了?”戚棠棠問。
“是,也不是,”樓雨順手折斷旁邊的一枝栀子花拿在手裏把玩着,“大火之後,我的爺爺奶奶見生計被毀,找了其他工作,然而幾個月後,一個晚秋,他們想來花圃收拾殘局,卻發現所有原本被毀的花都已經重新長了出來,并且生出了花苞。當時他們只是賣盆裝家養花和為園藝供花,後來鮮花生意流行,花圃中又不斷有新的花進來。”
“那些花是怎麽自己冒出來的?深秋也不是植物生長的季節啊。”杜司程雖然疑惑,但懷疑已經減少了許多。
“應該與這個隕石有關。”樓雨以腳尖點着那塊微微隆起的土地。
“原來是受天外來物的影響啊,怪不得這個花圃這麽神秘。”杜司程緊緊盯着腳下隕石的位置,似乎想要把它看穿。
“雨兒姐,你爺爺奶奶當初為什麽沒有把隕石搬出去,而是讓它留在這裏?”戚棠棠問。
“他們在大火熄滅後的第二天就試着搬過,據我爸爸說,它明明看上去只有籃球那麽大,但是喊來十幾個大人都沒能動它分毫,于是就放棄了。”
“還有啊雨兒姐,你剛才說這裏的花不都是後來種的,也就是說五十年前的花還在嗎?”戚棠棠心底地疑問像小魚吐出的泡泡,一個個不停冒出。
樓雨點點頭,“是的。”
杜司程驚道:“活了五十年的花!怕不是要成精了!”
“那些被燒死的花複生并重新盛開後,再也沒凋謝過,就這樣一直開着。有時我剪下它們的花枝,它們過幾天就會重新長出來,恢複成原來的樣子,後面新種進來的花也變得和它們一樣。然而,這些不病不老不死的花似乎都失去了繁衍的能力,沒有一朵新生的花是通過花圃中的花培育出來的。”
旁邊聽着的兩人被樓雨的敘述勾得興致勃勃,早已将疑心丢到了九霄雲外,戚棠棠急切地問,“你的爺爺奶奶,還有你爸媽,不可能沒發現這些不對勁吧,他們就沒研究過為什麽嗎?”
樓雨撇了撇嘴表示否定,“我祖父母那一代人是很迷信的,五十年前花圃死而複生的時候,他們怕有妖異,請了道士來看,結果道士說隕石是天降祥瑞,再加上花圃風水好,所以晚秋百花盛開是福臨門的征兆,他們從此就再也沒問過為什麽,并且把花圃多次擴建,豎起高高的圍牆擋住外人的窺視,完全把它當成了身家性命一樣的寶貝。”
“我爸呢......”樓雨頓了頓,關于父親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她強迫自己克服複雜的情緒,“他也把花圃當成身家性命一樣的寶貝,不過他最愛的是收集和欣賞花草,對隕石沒什麽興趣,我們現在看到的大多數種類的花,都是他弄進來的。”
“樓老板,你昨晚說你的花能受人情緒影響,也跟隕石有關嗎?”杜司程終于回過味來,開始追根究底。
“是的,只不過不同的是,種在花圃裏的花如果受到影響能很快恢複,但離開花枝的那些花只能不斷枯萎下去。”
杜司程輕哼了一聲,“這些花真嬌氣,如果說受情緒影響,那麽也該受好情緒影響才是,所以在持花人很快樂的時候,它們會美得更上一層樓嗎?”
樓雨笑了,笑容和逐漸明媚起來的陽光一樣溫暖,“會的,我上高中的時候見過爸爸把花賣給了一個特別幸福的人,整個花店的花都跟着挺拔鮮豔起來。”
“好的情緒會滋養花朵,不過,”她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壞的情緒會毀壞花朵,而毀壞往往比滋養容易得多。”
“雨兒姐,碰到昨天晚上那種情況,你祖父母和父母都是怎麽處理的?”戚棠棠問。
“只能找到持花人,想辦法拿回花,然後将它燒成灰,經過家裏人幾十年的試驗,火燒是最有效斷絕它繼續影響花店和花圃的辦法。”
“哦——怪不得你昨晚那麽着急把康乃馨都燒了,也怪不得每次別人來買花你都要記下他們的姓名、電話和住址,我還以為單純只是為了發展會員呢。”戚棠棠恍然大悟。
“就算這樣,也還是會很難找,這時候就得靠它了。”樓雨說着從褲子口袋裏掏出那個鹌鹑蛋大小的儀表類的東西,攤在掌心給二人看,“它叫探花球,是我奶奶發明的,她之前在隕石上敲下一小塊想做成飾品以作紀念,後來每次她焦頭爛額地尋找出事的花的時候,總會發現手鏈上那小小一片黑色石頭指着某個方向,她試着按照那個方向走,往往能找到持花人。所以後來,她做了這樣一個小東西用來尋花,指針尖上那一小塊東西就是鑲嵌上去的隕石碎片。”
“我看看!”杜司程探頭到樓雨掌心上方,仔細觀察着。
“旁邊靠靠!”戚棠棠也把頭湊過來。
“哇,太有意思了,”戚棠棠不停感嘆,“不過幸虧雨兒姐家就這一家店,要是多開幾家,或者把花賣到了外地去,萬一出點事那不得麻煩死啊。”
樓雨笑道,“大多數拿到花的人都還是開心的,至于外地......目前所有和枯萎危機相關的事件都發生在洛春市內,或許花朵之間的聯系和影響有距離的限制。”
“之前也确實發生過很嚴重的危機,并且因為我爸沒有及時解決,不但花店裏的花都枯死,花圃裏的花也都萎靡欲謝,毫無生機,那次花店關門停業了半個多月。”
“怎麽回事?”戚棠棠和杜司程從探花器上擡起頭來問道。
樓雨收起了探花球重新裝回口袋,“這個故事,以後再詳細講給你們聽。”
她走回郁金香的花叢邊,重新拿起工具,“現在我的秘密都說的差不多了,時間也不早了,是時候幹活了。”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杜司程趁時間還早,學生們還沒來上課,回市內後幫樓雨和戚棠棠往花廳裏搬那些剛從花圃中采下的鮮花。
“樓雨,你那個花圃我還想再去看看,真的太美了。”杜司程感嘆道,“我還想把它畫出來。”
樓雨不以為然,“這種天氣七點多就三十度了,你确定?”
不等杜司程回答,戚棠棠道:“下次可以再帶他一起去,這些天花店的生意很好,花圃那邊工作量不少,他也算是個勞動力嘛。”
杜司程道:“我可以幫忙,下次帶我去吧!”
樓雨答應了,這些日子正是洛春大學的畢業季,許多畢業生答辯、聚會、拍照等活動産生了不小的鮮花需求,再加上洛春市作為知名的旅游城市,每年暑期都會迎來很多旅行拍照、結友同游的外地人,坐落在晴雲廣場的花店生意自然很紅火。
三人剛搬完鮮花,樓雨正打算把面包車開到停車位裏停好,只見一個身穿白底紫色碎花裙子的女人走了過來,看起來五十歲左右,身材勻稱,雖然生了皺紋和些許白發,但并不影響優雅的氣質。
她沒有注意到樓雨,而是直接向店門口的戚棠棠打招呼:“棠棠!”
戚棠棠轉頭,神色驚喜,“媽?你不是去上班,怎麽來這裏了?”
戚棠棠長得和她媽媽十分相似,不過她的面相看起來更精致,而她媽媽則比她更大氣一點。
“有件事我差點忘了,今天那個來做講座的教授,得給他準備一捧花,想着我的小棠棠工作的花店離學校不遠,就來你這兒看看咯。”說着,她走到女兒身邊,幫她理了理因搬花弄亂的頭發。
接着她掃視了店內的環境,點頭贊道:“真不錯,很清新優雅的一家花店。”
看到杜司程,她問:“這位是?”
戚棠棠忙介紹:“他就是隔壁美術教室的老師,杜司程,剛才幫我們搬鮮花呢。”
杜司程笑着對戚棠棠的媽媽點點頭,“阿姨好。”
戚棠棠媽媽熱情地說:“棠棠在家裏提起過你,說你經常幫她們忙,真是非常感謝。你還是華仁大學畢業的呢,很厲害啊。”
戚棠棠想到自己在家經常吐槽杜司程的摳搜與吊兒郎當,神情閃過一絲緊張,杜司程聽到她媽媽這麽說,有些懷疑,但還是很禮貌地回道:“沒有沒有,謝謝阿姨,作為朋友,棠棠對我評價太高了。”說罷以質詢的目光看了戚棠棠一眼。
“老板呢?”她見屋子裏沒有第三個人,問道。
樓雨在她身後走進店裏,微笑道:“我就是老板。”
戚棠棠的媽媽轉身看見她,然後很快握住了她的雙手,樓雨感到她的手十分溫暖,但在這燥熱的天氣裏自己卻并沒有感到不适。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微笑中充滿感激,握着樓雨的雙手友好地上下動了兩下,“真的要謝謝你,謝謝你收留棠棠,她很喜歡在這裏工作,很喜歡你的花店......”
樓雨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笑着說:“這用道什麽謝呢,棠棠在這裏工作很認真,幫了我不少忙。”
此時戚棠棠已經搭配好了一束常用的送給客人的花束,走到自己媽媽身邊:“媽,你不是要買花?就是送給華仁大學來的海秉義教授的嗎,這兩天常聽你說。”
“對,就是給他的。”
“好奇怪,他為什麽趁着畢業季來講座啊,真的有人去聽嗎?”
“這位教授是腦科學領域中的頂尖人物,本次講座也是半年多前就說好的,可他一直太忙分不開身,只好拖到現在,不過肯定會有不少學生去聽的。”
“哦,那就好,這樣你就不會白忙一場了。”
她媽媽點亮手機看了眼時間,“宣老師要抓緊時間了,樓老板,結賬吧。”
樓雨趕忙擺手,“這花自然是要送給阿姨的。”
“不行孩子,”戚棠棠媽媽正色道,“棠棠是你的朋友和店員,但我是你的顧客,該給的一定要給。”
樓雨還要再說什麽,戚棠棠端詳了那束花幾秒,“媽,給一百五差不多。”
“棠棠!”樓雨語氣中帶着責備,“阿姨,真不用......”
“好嘞,”她無視樓雨的話,走到二維碼旁邊掃碼付了款,“好了,這樣棠棠這個月的提成也會多一點了。”
戚棠棠笑着,“謝謝媽!”
“好了,我走了。”戚棠棠媽媽抱着花走出了店門,然後又轉身道:“棠棠,好好工作。還有樓老板、小杜,謝謝你們跟我女兒交朋友!”
戚棠棠覺得臉上發熱,推着媽媽的後背,“好了這位老師,你要遲到了!”
三個人站在店門前,目送她攔下一輛出租離開了。
“啊,多麽富有魅力的女性!”杜司程感嘆道。
“喂,我媽有我爸呢。”戚棠棠在一旁裝作生氣的樣子,實則心裏很驕傲。
“我知道,你爸真是好福氣。”杜司程啧了兩聲,“你也是好福氣,你媽媽這麽好,跟你就像朋友一樣。”
“那當然。”戚棠棠的驕傲溢于言表。
“你回去告訴阿姨,歡迎她常來,我也很喜歡她呢。”樓雨笑道。
杜司程嘆了口氣,“要是我爸媽也能這樣就好了。”
上一次拒絕相親和父母争執之後的幾天,杜司程和父母之間越來越無話可說。而樓雨覺得,自己和母親之間溫情的嬉笑依偎,似乎已經是上個世紀的事了。
看到一些學生陸續進了美術教室,杜司程說了句“到時間了”便回去上課了。
“一會兒給你送早飯!”樓雨對他的背影喊。
然後和戚棠棠繼續回到花店收拾起來。
片刻後,三個老太太走進了花店,看起來都六十多的樣子,樓雨正在調配保鮮劑,看到客人招呼道:“歡迎光臨,三位婆婆需要什麽?”
其中一個挎着布包,身形壯實的老太太道:“就我自己買花,你們店裏有什麽禮佛的花嗎?”
“禮佛?”樓雨十分驚訝,她自己還從沒賣過禮佛的花,也不知道什麽花适合奉在佛前,轉頭向戚棠棠求助,卻見她也是一副茫然的樣子。
“看來不常有人買花獻佛,”老太太和顏悅色地問,“你們店裏有蓮花、香水百合、長壽花或文殊蘭嗎?”
“現在店裏只有香水百合,您要多少?”樓雨道。
“給我來十枝吧,十全十美。”老太太一邊笑着,一邊從裝着一根很粗的香柱的布包裏掏出紙巾,擦擦自己汗津津的面龐。
戚棠棠很快把花包裝好,老太太付了紙幣。
“三位婆婆是要去開雲寺嗎?”樓雨習慣性地打聽客人的信息。
“是啊,我們仨從隔壁市跑過來的,開雲寺可是千年古剎,今天是十年一次的祈福法會的最後一天,當然不能錯過。”
樓雨一聽是隔壁市的,且知道花會擺在開雲寺裏,便不再問她姓名住址等信息。
老太太眉目舒展,神色虔誠,“你們洛春人是不是三天兩頭就去寺裏拜一拜?聽說開雲寺可靈啦。”
樓雨只有小時候去寺裏玩過一次,平時她都對擠滿信徒和游客的寺廟不感興趣,但她應景地點點頭,“對,好多人經常往開雲寺跑。”
老太太的兩個同伴挎着的布包裏也有一截長長的香露在外面,她們向樓雨打聽了去寺廟的地鐵和公交,便一起離開了。
戚棠棠埋頭在花廳的一小摞書中翻找着,皺眉道:“這些花藝書、花店經營手冊、鮮花大全也沒有說過供佛用什麽花好啊......”
樓雨看着她認真的樣子不禁笑了,“這種小衆的需求書裏是不會寫的,我們自己查一查記住就好了。”
戚棠棠放下書,“确實小衆,人們去寺廟也就是上香,很少獻花的,可見剛才的老婆婆很虔誠了。不過開雲寺我沒怎麽去過,我家裏人也都不信這個。”
話音剛落,她一擡頭便看到剛離開的老婆婆重又出現在門口,戚棠棠剛才說話的聲音不小,被老婆婆聽了個正着。
戚棠棠尴尬地微笑着,用眼神向樓雨示意。
“怎麽了婆婆?”樓雨問道。
“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使,包落在你們店裏了。”她依舊和顏悅色的微笑着,手指着長桌花影下的棕色布包。
“我拿給您。”樓雨走過去,将包遞給老婆婆。
“謝謝,”老婆婆道了謝,又轉頭走到戚棠棠面前,戚棠棠笑笑,手緊張地在圍裙口袋裏握起了拳頭。
“小姑娘,你還這麽年輕,不信很多東西都是正常的,但是老婆子我作為一個過來人,還是想勸你一句,有些東西信了沒害處,還能多條路走,你說是吧?”
戚棠棠聽着老太太熱情的建議,看着她臉上的笑容,喉嚨發幹,心裏覺得十分怪異,但還是勉強笑着點頭,“嗯。”
看到戚棠棠不自然的神色,樓雨皺起眉頭,她快步走到門口打開門,“婆婆,拿到包就快去吧,去晚了要排長隊。”
聽到樓雨這樣說,老太太便趕忙離開了。
戚棠棠長長吐出一口氣,樓雨拍了拍她的肩,兩人繼續整理起來。
突然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樓雨一看,是胡玲打來的,心下頓時一緊。
按下通話鍵,她聽到了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
“喂,雨兒,是我。”
“媽,有什麽事?”
“你最近怎麽樣,忙嗎?”
“最近挺好的,不忙。”
“哦。”
母女二人沉默了兩秒。
“雨兒,我想等幾天去看看你。”
樓雨突然心跳加速,手也用力緊緊握着手機。
“啊,好啊,你來......你來好了......要在這邊住下嗎?”
“嗯,要的,上一單大生意剛結束,我住個三天,給自己放放假。”
“好,”樓雨心裏又緊張,又有些歡喜,“我給你曬條被子。”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遲疑,“嗯......不用了,還有個人跟我一起來,我們去住酒店。”
樓雨的心剎那間如墜冰窟,剛才的歡喜變成裹了糖衣的黃連,她拿手機的右手手心冒出冷汗,換了左手拿手機,将右手在圍裙上擦着。
真不知該說什麽好,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才能避免讓她們傷痕累累的母女關系再添新的傷疤。
“雨兒,你在聽嗎......”
樓雨強打起精神,酸澀的喉頭盡量裝出很平常的聲音:“在呢,那個人......你找了新......哦,你帶對象一起來是嗎?”
“嗯,是的。”
“這個男人怎麽樣,他對你好嗎?”
樓雨本來打算一點也不多問關于那個人的事情,但終究沒忍住。
樓雨媽媽輕笑了兩聲,似乎很幸福,她的聲音裏流露着滿足,“好,這個人對我很好,只不過,這個人不是男人,是女人。”
“什......什麽——”
又一道晴天霹靂,樓雨大驚失色,禁不住喊了起來,在一旁出神的戚棠棠吓了一跳,投來關切的目光。
樓雨只覺得自己現在外焦裏嫩,冰火兩重。
“你剛才說了什麽?我沒聽錯吧?”
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小心翼翼的,“你沒聽錯,雨兒你......不贊成嗎?”
“我有什麽贊成不贊成的......我是說,你覺得好就好了。”
“嗯,她人挺好的,你見了就知道了。”
母女倆又寒暄了幾句,道了別,樓雨挂斷電話,人依舊呆呆地站在原地。
戚棠棠好奇地走到樓雨身邊晃了晃她的胳膊,“雨兒姐,你還好嗎?”
樓雨的目光無神,表情麻木,“棠棠,你敢信嗎?我媽跟我爸離婚八年了,她現在跟一個女人在一起了?”
戚棠棠目瞪口呆,也說不出話,片刻後她在樓雨面前豎起一個大拇指,“阿姨真是夠特別!”
樓雨哭笑不得,她現在也說不出自己是因為媽媽身邊有了新人而難過,還是因為她現在很幸福而寬慰,亦或是因為人事變幻而感到蒼涼。
但最多的還是突然發現自己老媽成為女同帶來的那種震撼吧。
接着她便坐立難安起來。
“她們等幾天就會來,為表示禮貌,我得好好準備一份禮物才行。”她一邊說一邊來回在屋子裏踱步,“送什麽好呢?得要夠特別的才行......”
戚棠棠一邊收拾花,一邊給她出了很多主意,但都被樓雨否定了。
突然,她想到洛春市除了很現代很商業的晴雲廣場,還有許多舊店老街在賣一些洛春市獨有的特産和文玩商品,用來當做禮物或許比從商場和網上購買的東西有誠意得多。
“棠棠,我現在就出門去外面幾條老街看看,你自己看店啊,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差不多時候你就下班!”
“好的雨兒姐。”戚棠棠應道。
樓雨急匆匆背上一個包,拿起電動車鑰匙出門了。
時近中午,樓雨頂着烈日來到了一條老街的入口,這片建築與街道還保留着兩三百年前的古香古色,平時安寧閑适,此刻兩側的飛檐下卻湧動着絡繹不絕的游客。
夏日雖烈,但老街旁邊就是一片極廣的湖泊,涼風習習,也算惬意。
樓雨在入口處找到了停車點,打算下車步行進入,尋找自己記憶中那家支持定制點心的老字號“同心齋”。
然而,随着她下車的動作,一股牽拉感猛地傳來,樓雨趕忙回頭,發現自己的白色長裙被絞進了後邊的車輪裏。
出門太急,她穿了一件長及腳踝的白色連衣裙就出門了,沒考慮騎車是否方便的問題,此時只好暗叫倒黴。
好在裙子夠寬闊,她一邊将電動車倚在自己腰部,一邊轉身低頭去将裙邊從車輪裏往外拽。
然而裙邊不知繞了幾圈進去,樓雨只覺得越拽越緊,熱烘烘的空氣讓她臉上的汗珠直往下滴,她的耐心也逐漸幹涸。
“煩死了!”她低聲憤憤地說,伸手擦了一下額上的汗。
在少人注意的角落裏,樓雨正要暗自發作,卻聽得一個清朗的男聲:“呃——你需要幫忙嗎?”
樓雨循聲擡頭,只見眼前是一個身姿挺拔的男人,他着一藍色襯衫搭白色短褲和運動鞋,頭戴灰色鴨舌帽,一邊肩膀背了個包,臉上還有一副墨鏡避光。
一看就是外地游客,樓雨心想。
她此時的樣子狼狽不堪,如果可能,她更希望沒人注意到自己。
但現在還是接住對方抛來的橄榄枝比較好。
樓雨尴尬地笑說:“謝謝!你能幫我把裙邊弄出來嗎?”
男人點點頭,蹲在後車輪邊開始查看裙邊纏住的方向,并一點點将它繞出。
樓雨感到自己的裙子被不停拉扯了好多下,暗自慶幸裙子夠長,不然怕是會走光,那樣更丢死人了。
突然裙子的牽拉感消失了,男人拍拍手站起身,“好了。”
樓雨看到自己的裙子果然被解放了出來,只是有一段裙邊斷裂了,松垮地拖在地上。
“謝謝你!”樓雨擡頭看向他的眼睛,但只看到了他墨鏡上自己的倒影。
“不客氣,舉手之勞。”接着他摘下了墨鏡,樓雨對上他的目光,出乎意料地,與熱心助人的行為相比,她覺得他的眼眸卻沒多少熱情,雖然也很好看,但整個人的氣質比他戴着墨鏡的時候冷峻了一些,就連那抹微笑,也多了一絲意味不明的氣息。
“你是來這裏旅游的?”樓雨問。
男人猶豫了兩秒,笑道:“算是吧。”
樓雨指着不遠處的老街,“這裏就挺好逛的,可以進去看看。”
男人點點頭,然後客氣地說:“謝謝推薦,看着是挺熱鬧,不過我現在有事,晚點再來逛。”
他将背包往肩上挪了挪,“那我先走了,再見。”
“好,再見。”
望着男子轉過身去的背影,樓雨又趕忙大聲道:“謝謝你!”
男子回過頭向她笑笑,揮了揮手離開了。
樓雨感到兩頰火熱,可能是天太熱了吧,她想。
如果剛才趁機和他加個好友就好了,她又想。
“哎呀!”她拍拍臉,讓自己停止胡思亂想,彎腰将最下面一截被破壞的裙邊扯了下來,裙長頓時從及踝短到了小腿。
然後她順着人潮擠進了老街之中。
花店裏,戚棠棠和杜司程各自對着手機刷外賣軟件。
“嗯?這是什麽味兒?”戚棠棠忽然警覺起來,那是一股發膩的香味,摻雜在店內的清香中,再仔細聞聞,還能從那股膩香中發現一絲腐臭的氣味。
“沒什麽味兒啊。”杜司程伸長了脖子四處嗅着。
“你的鼻子,早就被顏料熏壞了。”戚棠棠說着,又突然覺得這股香味有點熟悉,腦海中閃過了前不久一室蕭條的景象。
“難道?這種氣味只有在枯萎危機的時候才會出現?”戚棠棠被自己的念頭驚到,趕忙站起來在花廳裏走來走去,仔細查看每一朵花的情況。
嗅着越來越濃郁的那股膩香,她最後在一束香水百合前站住了腳步。
香水百合,百合中的女王,原本純白高貴的花瓣上此刻出現了許多斑點,典雅馥郁的香氣在戚棠棠聞起來已經變質刺鼻。
“糟了!”
今天目前為止只有一人買過香水百合,就是那個去開雲寺禮佛的老太太。
“為什麽去寺廟還會出事啊?”戚棠棠實在想不通,因為一提到寺廟,她就會想到心如止水的和尚師傅和尋求內心寧靜的一衆香客。
“先別急,我先給樓雨打個電話。”
戚棠棠檢視着其它的花,它們都還好好的,杜司程在花廳裏來回踱着步子,給樓雨打去了電話。
然而幾通電話撥過去,樓雨還是沒接。
“這要怎麽辦?”她焦急地環視花廳。
“我們先去寺廟看一看,反正只要找到花,然後把它拿回來就行了。”
兩人乘地鐵去了雲開寺,買票進入寺中,正午光景,寺中還是游人如織。
“我去——”杜司程手搭涼棚,望着偌大的寺院,發出一聲感嘆。
“好在布局是對稱的,我們分頭去找,”他指着大門左邊的方向對戚棠棠說:“你找那邊,另一邊我來,中間的最後去找,找到了手機發消息。”
“嗯。”戚棠棠點點頭,兩人快步走開了,各自去找那束正在腐朽的香水百合。
天氣實在太熱,戚棠棠疾步走着,感覺自己在做桑拿,呼吸都有些困難了。
忽然,一陣涼爽的微風從旁邊的觀音殿中吹來,戚棠棠識別出微風裏夾雜着的那股熟悉的膩香,心下一喜,向觀音殿前的人群中擠去。
鎏金莊嚴的觀音像高高在上,菩薩低垂的慈悲目光睥睨着在她腳邊跪拜磕頭的人,香煙袅繞,飛向天際。
戚棠棠終于進入大殿擠到了佛像前,然而她并沒有像身邊的其他游客一樣,等着墊子上的人起身後搶着跪上去,而是伸着脖子瞪大眼睛,仔細看着佛像前供桌上一叢叢的鮮花。
那股惹人不适的膩香告訴她,禍源就在這裏,她努力無視身後游客的抱怨聲,堅持站在前面尋找着。
終于,供桌後面,幾朵盛放的曼陀羅花下,她看到了發黃垂首的花枝,像是店裏賣出去的香水百合。
樓雨訂完點心,撥回杜司程的電話,聽到花店出事了便匆匆趕回。在花店門外就隐隐感覺到了花廳裏的凄涼,打開門進去一看,果然是一場嚴重的枯萎危機,她出門前還生機勃勃、熱烈如火的一束嘉蘭此時就像垂死之人床前搖曳的蠟燭。
“好吧。”樓雨喃喃道,倚着花店的門蹲下來。
這種情況她不是第一次遭遇,她也知道這是她經營這家花店必須面對的事,她祖父母和父母也是這麽過來的。
但看到早上剛布置好的美麗這麽輕易就變得滿目瘡痍,就在自己出了趟門這短短的時間裏,她心中湧上了十分無助的挫敗感和無意義感。
“算了。”她站起身,忍着心中的疲憊将枯萎嚴重的花撤下來。
正忙着,突然門鈴一陣響動,她擡頭看到一個陌生男人走了進來。
這個男人約摸五十多歲,在下午兩點鐘光景炎熱的天氣裏穿了一套筆挺的西裝,一只手還提着公文包,目光沉靜銳利,兩道濃眉橫壓在眼睛上方,顯得面容嚴肅滄桑。
“不好意思,本店的花暫不出售。”樓雨對他說,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表情有多沉郁。
那位客人聞言略一驚訝,卻沒有要轉身離開的意思,反而走到離門口最近的小桌邊,伸手撫弄着那束萎掉的嘉蘭。
“是店關了一段時間嗎,這些花怎麽都這樣了?”他緩慢而低沉地問。
“是的。”樓雨繼續撤下枯萎的花,随意應付着好奇的客人。
“可惜了,這些花都好得很吶。”
樓雨沉默不語。
客人也不再說話,只是用一雙銳利的眼睛觀察着她,感受到奇怪的目光,樓雨轉頭看向他。
“你是這家店的老板嗎?”他突然問。
“是。”樓雨不知這個客人怎麽這麽多話。
他突然輕笑了一下,“我以前好幾次來過這裏買花,那時候老板是個戴眼鏡的男人。”
原來是老顧客,樓雨心裏的戒備松了很多,“那是我爸。”
“哦,”客人看起來了然的樣子。
正在此時,戚棠棠和杜司程回來了。
杜司程站在門口沒有進來,只說:“下午時間到了,我去上課了。”
戚棠棠對他揮揮手,杜司程便回美術教室去了。
“雨兒姐,按照你說的,我們在路邊把花燒了。”戚棠棠邀功似的對樓雨說。
樓雨看看那個還在店裏的男客人,戚棠棠這才注意到他。
“你們忙,既然暫不售花那我下次再來。”男人微微一笑。
“好,您慢走。”樓雨終于擠出一個微笑。
戚棠棠繼續說着那束香水百合的事,“雨兒姐,我真沒想到,佛寺裏的花會變成那個樣子,看到我發給你的照片了嗎?真是好嚴重。”
樓雨無奈地聳聳肩,“早知道就不賣給那個老太太了,都怪我經驗不足沒有想到。”
頓了一下,她又說:“其實我家開花店這麽多年,哪些場合的用花比較危險家裏人都記了下來,大多數危機的時間、原因也都有記錄。只是......這些資料在我爸的那場車禍裏被毀了。”
“啊,那些資料很珍貴的......”戚棠棠十分惋惜和同情,她安慰樓雨:“沒事雨兒姐,我們再從頭摸索!”
樓雨不置可否地笑笑,只覺得心裏很亂。
“這次真的太意外了,開雲寺裏一派祥和,沒有什麽很糟心的事發生啊。”
樓雨沉吟片刻道:“這個問題我也想過,我猜寺廟裏的香客不像他們表面上那麽平靜。”
“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這些奇怪的花或許不僅能感受到強烈的痛苦,還能感受到那些如慢性毒藥般存在于人心中的焦慮、恐懼、欲望,只是平常情況下這些不怎麽激烈的心境沒有讓花迅速枯萎。在佛像前就不一樣了,跪拜它的人太多,而它又能最大程度地喚起人們心中的焦慮、恐懼、諸多欲望。”
“的确是這樣。”戚棠棠想到自己之前也認真考慮了要不要拜佛去求一求,求神佛能讓自己的腳恢複正常。
這件事曾經讓她深陷抑郁,她是在看到父母的眼淚和逐漸增多的白發後才毅然決定跟過去告別的,她放下了過去的榮光,放下了追尋恢複如初的希望,才放下了命運轉折後面臨的巨大痛苦。
然而那個老太太又勾起了她一絲不安分的希望,這希望如一把舞在她心尖上的刀刃,傳遞着危險的疼痛信號。
經歷這次枯萎危機後,戚棠棠回想起過去那段什麽都做不了、沒有光的日子,她決定把什麽求神拜佛的事都遠遠甩到腦後去,不被虛無飄渺的希望牽着鼻子走。
“一直這樣不是辦法,”樓雨說着,走到保鮮櫃前仔細觀察着裏面的花,“每次出事的時候保鮮櫃裏的花是被破壞得最少的,或許我們可以鑽研鑽研......”
此時,風鈴又響了,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
樓雨在保鮮櫃旁站起身,向客人看去。
“是你?”
“是你?”
樓雨和男子異口同聲地說,戚棠棠在一旁驚訝地望着兩人。
眼前這個男人就是今天在老街入口解救了她裙子的那個人,他此時沒背包,沒戴墨鏡,也沒戴帽子,中分背頭使他顯得更加成熟硬朗,樓雨對上那雙好看而清冷的眼睛時就認出了他。
“對,這是我的花店。”樓雨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心情變好了許多,只是店內現在一派凄涼的場景太不合時宜。
“你的花店?”男子神色驚訝地環視着花廳,看到那些枯萎的花,他的眼裏不是驚訝,而是有些略微的興奮。
随即他鎮靜下來,露出玩味的笑容,“正巧我要買一束花。”
樓雨頓時尴尬起來,“抱歉,店裏的花情況不太好,暫時不做生意。”
男子向前走到離樓雨兩步遠的地方,清冷的眸子對視着她的眼睛,聲音優雅地說:“既然不做生意,那麽能否請花店小姐看在我之前幫過她的份兒上送我一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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