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嚴在溪是被高空對流的颠簸震醒的。

他迷迷糊糊抖了下腦袋,靠上一個算不上寬厚的肩膀,瘦白的臉頰被猛一搡搭,吊垂在細長脖頸上搖擺兩下。

“操……”

嚴在溪迷瞪着眼睛,臉埋進一只手裏,不算完全清醒。

又過了大概兩分鐘的時間,嚴在溪勉強睜開眼睛,右手揉着酸痛的脖頸。

他斜睨了下隔了一個位置的謝呈,鼓着臉頰咕哝:“不小心靠一下吃你家肉了?”

但說完,他還是朝一旁被他意外靠了下肩的女孩道了歉。

徐念茹披了頭順直的黑發,氣質優雅、五官姣好,唇上塗了淺色的唇膏,看上去柔軟又水嫩,她急忙搖頭:“沒事的師兄。”

謝呈長得儒雅,但說話喋喋不休,一副老學究做派,瞪了嚴在溪一眼。

但嚴在溪沒理他,張開嘴毫無形象地打了個哈欠,鳳眼擠成兩道彎月,從眼角擠出幾滴不大的淚珠。

還沒打完,他一個激靈反應過來:“哎,我包呢?”

嚴在溪臉一下就白了,他左右低頭,沒看到睡着前放在腳旁的旅行袋,表情一瞬間凝固。

“在這兒呢,師兄,沒丢沒丢,”徐念茹鉚足了勁兒接過謝呈遞過來的包裹,在嚴在溪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解釋道:“剛才飛機颠簸好嚴重,我怕裏面的相機磕碰,就自作主張抱進來了,謝呈學長擔心太重就一直幫我抱着。”

這次回國,嚴在溪把大大小小加起來十臺設備全裝進這個包裏帶着了,擔心超重才沒放到頭頂的行李艙。

包的重量少說有二十幾斤,徐念茹個子小,力氣也不大,勉強把這一包相機舉起來有些吃力,因用力,纖細的手臂輕微顫抖着。

“行,謝謝啦。”嚴在溪急忙從他師妹手裏把有如“千斤重”的包袱接過來。

跟徐念茹道完謝,他又扭頭快速朝裏面的謝呈禮貌笑了下:“謝了啊。”

“醒了就自己拿着,”謝呈向來看不慣嚴在溪頗為“混亂”的個人作風,這次要不是徐念茹也不會和他坐一起,抓住時機便一板一眼道:“別一天到晚淨貼人家小姑娘。”

徐念茹這個“被貼”的小姑娘還沒說話,嚴在溪一邊拉開旅行包檢查相機,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靠者無心,說着有意啊。”

謝呈自诩謙謙君子,完全沒有嚴在溪這種屁話随手拈來的功力,被他一句話點破,餘光瞥到面頰爛紅的徐念茹,也跟着支支吾吾起來:“你、你自己亂搞男女關系……別造謠清白的人……念茹才不是那些不三不四的……”

嚴在溪對這句話沒多大反應,多餘的眼神都欠奉。

他翻看相機包的手一頓,發現其中一個裝了卡片機的相機包有半邊拉鏈沒有拉上。

嚴在溪皺了下眉,把相機拿出來,開了機發現鏡頭上留有半枚模糊的指紋。

徐念茹跟嚴在溪是同門師兄妹,非常了解他對相機的寶貝程度,也絕對不會未經允許去碰他人物品,更何況是在鏡頭上留下指紋這麽傻逼的事情。

而嚴在溪幾乎每天都會把相機鏡頭擦一遍,更不會蠢到在鏡頭上留下指紋。

他輕松的表情頓時沉下,徑直轉頭,越過徐念茹,質問謝呈:“你動我相機了?”

謝呈臉騰地紅了,目光游移,視線不敢與他接觸。

嚴在溪不是一個安靜的人,但真正生氣的時候異常平靜,他靜靜地看了謝呈一會兒。

“師兄,別再打架了。”徐念茹感受到來自嚴在溪身上劍拔弩張的氣氛,緊張地咬了下嘴唇,扯了下嚴在溪的袖子。

她“有幸”見識過嚴在溪路見不平,一人對兩個人高馬大歐洲人的激烈戰況,生怕飛機上打起來,文文弱弱的謝呈被他揍出個好歹,急忙勸架。

徐念茹抓着嚴在溪的袖子不肯松手,小聲叫了兩句“師兄”,又看向謝呈的方向,不太贊同的語氣叫了下:“謝學長。”

謝呈随意翻看嚴在溪相機的時候徐念茹睡着了,否則她看到一定會阻止謝呈這麽做。

嚴在溪懶得和謝呈争執,抿了下薄唇回正身軀。

謝呈不甘不願地小聲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出于好奇才翻了下嚴在溪的旅行包。

謝呈是拿獎學金榮譽留學的,他的兩臺相機一個是省吃儉用打工攢錢買的,另一個是導師送他的臨行禮。

一個攝影師想拍出好作品,能拿獎的作品确實不完全依靠設備加成,但若擁有這麽多臺頂尖設備,難免可以少走許多彎路。

因此,嚴在溪這次回國帶了十臺相機不免讓人感到眼熱。

謝呈先前在學校見嚴在溪拿過SONY新出的P1卡片相機,他正好攢了錢也想買一臺,但商場櫃臺又還沒有上新,這才沒忍住翻了嚴在溪的相機包看了一眼。

聞言,嚴在溪板着臉,扭頭盯他一眼:“對不起有用的話要警察幹嘛?”

說完就垂下了眼睛不再出聲。

他從包裏拿出相機布,仔仔細細地把包裏的每一臺相機都擦了一遍。

好像謝呈手上帶着十萬倍細菌,不擦幹淨這十臺相機,不出明天就會生毛腐爛。

他嫌棄意味過于明顯,讓謝呈也挂不住臉。

謝呈本來就是拿了獎學金來的,天賦與勤奮自然出挑,九十年代末能同他一樣留洋學攝影的華國學生少之又少。

他不屑于跟五大三粗的白人混,周圍認識的本土華裔學生大半都是只會燒錢砸設備的纨绔子弟,平日作業都有不少人是花錢讓謝呈代拍的,他對着同屬纨绔子弟行列的嚴在溪,就難免有些自持清高。

徐念茹人好,怕即将被同一個博導招攬的兩人鬧得太僵,微微笑了一下。

她唇角兩側凹有淺淺的梨渦,笑容從梨渦漫出來:“師兄,別生氣啦,剛才空乘說還有兩個小時就落地嘉青了,我都好久沒吃過正宗的紅燒排骨了,咱們明天睡醒就去大搓一頓怎麽樣?”

嚴在溪小心翼翼地把相機重新放回包裏,拉上拉鏈,手下意識在包上輕拍兩下,像是做了個安撫的動作。

他笑着扭過臉,随意點頭:“好啊,明天師兄請客。”

徐念茹莞爾笑着應了聲好,轉過身去問身為嘉青人的謝呈,哪裏有好吃的本幫菜。

她的意思是想兩人關系和緩,但嚴在溪趁着徐念茹轉身對着謝呈的時候,前探了身子,笑眯眯地揚了揚眉,對着謝呈豎了個中指。

謝呈礙于徐念茹和飛機上的其餘人,再加上他有錯在先,不好發火,被憋得臉上赤橙黃綠青藍紫。

徐念茹看他臉色時而白時而紅,關心地問他:“謝學長,哪裏不舒服嗎?”

下一秒,嚴在溪就若無其事地扭過臉,看向一旁,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在學妹溫柔關切的目光中,謝呈忿忿忍下這口氣,儒俊的臉頰紅了,結巴着跟徐念茹說:“我、我去一下衛生間。”

他扶着前排的靠背站起身,從兩人面前擠過去進了飛機盥洗室。

飛機進入了一片強氣流波中,震蕩明顯,能聽到前後間或着傳來幾聲慌亂的低喊。

空乘拿了個小喇叭扒着前排椅背站起身,請乘客們都系好安全帶,稍安勿躁,在盥洗室的乘客也先坐在馬桶上坐下,不要起身。

氣流層持續很久,但震感稍小。

嚴在溪餘光瞥見小窗外漸落的太陽,從包裏翻出一臺小相機,解開安全扣帶,矮身從徐念茹身前蹭過去,坐在窗邊。

徐念茹見他拆膠卷的動作,好奇地發問:“師兄不用數碼機嗎?”

邁入兩千年後,數碼機風頭大盛。成本更高、容易壞片的膠卷相機一點點退出大流,就連教授們手裏的設備都開始更新換代。

擁有一麻袋數碼機的嚴在溪也很少會用膠卷機,徐念茹這才猜測是不是其中有獨特的什麽技巧,及時學藝。

誰成想,嚴在溪撩起薄白的上眼睑,眼睫濃長扇動,笑容燦爛:“我前女友說我不懂羅曼蒂克,我這不是找點情調嘛。”

好學生徐念茹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臉上錯愕了一秒,噗嗤一聲笑了。

嚴在溪也跟着一同笑了兩下,不再扯閑,捧起相機側過臉對上窗外。

徐念茹的目光仍舊留在他臉上。但嚴在溪過于投入,未曾察覺。

嚴在溪這個人的怪是系裏出了名的。

攝影這種燒錢的藝術學系,除非是謝呈這種努力又有天賦的人拿到學費豁免,否則能學攝影的學生大都有些家底。

華人留學圈大致分兩派,普通留學生擠不進去和不屑于擠的二代玩票圈,和認認真真搞知識和作品的學術圈。

而他們班上的華裔學生有一大半都是玩票性質的二代,嚴在溪平時的圈子也大多和這些纨绔子弟重合,言談舉止頗不務正業,讓人面上奉承,心下鄙夷。

但他怪就怪在拍照上,一旦和攝影有關,就跟變了個人,精氣神兒都耳目一新,格外專注,也異常認真。幾乎可以說,認真到了一種苛求完美的地步。

不過這種苛求對作品來說,卻并不是好事。

老師曾多次跟他們說過一副好的作品擁有缺憾才能更真摯地流露攝影者的情感。

但嚴在溪始終偏執地追求完美的圓。

正因此,徐念茹才會越接觸,對師兄這個人感到愈發好奇。

嚴在溪一直專注地側身舉着相機。

橘紅色的落日随着機身的移動,漸漸朝他靠近。但俄而,又轉到了機翼後側,嚴在溪沒有挪動定點的鏡頭,他耐心地依靠在窗邊。

在昏暗的機艙中,嚴在溪留給徐念茹的,是一個沉靜瘦削的背影。

等太陽再次游轉回來的時候,照亮了嚴在溪的側臉,斑駁間或的橙色光圈籠罩住他素白的臉,連細小的絨毛都在發光。

平心而論,嚴在溪的長相确實算得上賞心悅目。

混血的完美特質在他優越的眉骨與挺直的鼻梁盡顯,鳳眼上挑,下睫毛彎翹地生長出來,輕微倒睫顯得眼睛總汪着水,個子也算得上挺拔高挑。

嚴在溪的擇偶标準并不局限專業,但只交往過亞裔女友,分手後也能做朋友的風評讓他在女生圈子裏備受關注。

于是常換女友的事跡放在這樣的人身上,就從作風糜爛,變成了風流。

跳脫張揚的人難得安靜下來,有了種莫名的反差感。

徐念茹忍不住拿出手包裏的小相機,悄無聲息拍下此刻嚴在溪的側顏。

窗外是游動的夕陽,嚴在溪在拍太陽,徐念茹在拍嚴在溪。

被從洗手間放出來的謝呈剛走回座位,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金童玉女,世界大和諧的畫面。

他垂着的手猛然攥緊,磨了磨後槽牙,惡狠狠地瞪了眼嚴在溪的方向。

徐念茹對目光敏感,察覺到謝呈過來,不好意思地起身想讓他們交換位置。

嚴在溪拍完照合上相機,幹脆地讓謝呈坐回自己的位置,沒有絲毫留戀,把機子放回包裏,閉了眼睛繼續睡覺。

不多時,徐念茹也起身去了洗手間。

謝呈稍冷的目光在嚴在溪的包上掃量,扭頭看了眼空無一人的走廊,這才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的相機,拍起了窗外的餘晖。

等徐念茹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兩位學長毫無交流地隔了個空位坐在兩側。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支起笑容進了座位。

想了片刻,謝呈鼓起勇氣與她搭話:“學妹,你不是嘉青人,這次回國要回老家嗎?”

徐念茹答:“我老家就在嘉青周邊小鎮,家裏人現在都住在嘉青了。”

“那正好!”謝呈語氣激動起來,但他及時壓低聲音,湊得近了些,對她說:“我有個姑媽是ELLA的副編,介紹我去拍商業,你有想法的話我幫你介紹一下?”

徐念茹不好意思拒絕他的熱情,柔聲說:“好呀,正好我們畢設的前期準備還有一段時間。”

三人對畢業作品集的想法不謀而和,都與hometown有關。

徐念茹一開始只以為嚴在溪要回國,想着和師兄一起有個照應,沒想到閑聊時發現謝呈也要回國準備,三人這才結伴同行。

空姐過來放飯“喂豬”,嚴在溪被飯香饞醒,大咧咧地拆開餐包吃飯。

一旁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沒有參與,風卷殘雲地吃着飯。

聊着聊着,徐念茹突然轉頭問:“師兄,你找好實習了嗎?”

嚴在溪的右側臉頰塞了半個餐包鼓起來,倉鼠一樣點頭。

不屑與同他一丘之貉的謝呈卻在這時突然發問:“嚴大攝準備去哪裏高就啊?”

嚴在溪嘴裏有面包,好一會兒沒說話,讓謝呈微不可查地哼笑一聲。

攝影具有侵略性,無論是拿相機的人,亦或是站在鏡頭彼端的人,都是在攻擊別人與被攻擊的過程中不斷中傷。

在學校時,謝呈專精人物攝影,而嚴在溪只拍風光人文,兩人誰也不服誰,一直沒有機會一較高下。

謝呈敢這麽問嚴在溪也不是毫無緣由,他要介紹徐念茹去的時尚雜志社在圈內數一數二,拍的模特大多是國內名流巨星和國際超模,即便走關系塞錢也不見得作品集能過面試。

嚴在溪不緊不慢地把嘴裏的面包嚼下去,懶聲道:“喜洋洋婚慶。”

“啊?”徐念茹先前并未打聽過嚴在溪是否有找到實習,但她總想以嚴在溪的家世哪個實習應當都不在話下,現下猛然聽到他的回答,驚得淑女形象下線一秒,瞪圓了眼睛。

謝呈可能也沒料到嚴在溪這麽……特立獨行,他到嘴邊地譏諷都不忍心說了,硬生生吞了回去。

消化了片刻,徐念茹覺得師兄未免也太大材小用,有點不知道要怎麽接話。

一旁的謝呈想了想,又覺得嚴在溪可能沒說實話,怪裏怪氣地說:“怎麽就找了這個麽地方實習?”

正在吃飯的嚴在溪冷不防擡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擠眉弄眼的謝呈動作一頓。

還不等謝呈有所反應的時候,嚴在溪突然朝他的方向伸手。

謝呈躲閃不急,任由嚴在溪拍了拍他肩頭。

嚴在溪咧嘴一笑,用故意放低的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們店包婚禮一條龍服務,全套八千八百八十八,你來給你打九五折,一般人我不給打啊。”

謝呈總覺得他話裏有話,氣不打一處來,把肩上的手甩開。

嚴在溪眉眼舒展,收回手拿了餐盤裏的橘子剝起來。

他手臂纖細且修長,伸展時身上的薄杉露出半截蒼白細瘦的手腕,橘子汁順着骨節分明的手指滑下。

空氣中迸發橘皮酸苦的氣息。

徐念茹小口喝着蘋果汁,想詢問師兄對于畢設接下來的打算。

她偏側過臉,目光垂着還未移上來,便被嚴在溪蒼白指尖沾着的兩滴橙汁引去,視線略下了些,冷不丁瞥見嚴在溪腕心深處橫亘的長疤,心頭冷不丁一震。

或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嚴在溪一邊往袖子裏縮了下手腕,一邊挂起燦爛的笑容,把手裏剝出來的橘子遞給她一半,打趣道:“想吃橘子呀。”

“謝……謝謝師兄。”

徐念茹想到剛才那一瞥,心神不定地從他手上接過橘子,勉強支起笑容。

飽滿的橘肉在利齒間綻破,迸出酸甜的汁水,氣息順着喉舌,蔓延至鼻腔,濺上酸苦。

天色漸漸暗了,故土近在咫尺。

降落觸地時,座椅上的人急劇颠簸起伏,像飛機落在海上,他們是被浪推着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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