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章
第 12 章
嚴在溪轉着車鑰匙,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兒走了出去。剛一上車,他的笑就全部放了下來,表情變得空白,安靜的轎車內他的心跳聲在耳邊不斷被放大。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嚴在溪低頭,眼神慌亂地放在方向盤中央的小點上,過了一會兒,他拿出手機在【徐念茹】的名字下輸入了條詢問近期是否能約她會面的短信。
但很快又被他删除。
嚴在溪徑直給趙錢錢撥了號,響了兩聲就被挂斷,他又打過去。
你挂我打的拉鋸了三個回合,電話終于被接通。
“喂!大清早打電話找死啊你!”聽筒那頭傳來趙錢錢的河東獅吼。
嚴在溪被她的嗓門兒震清醒了,正準備說沒事,就聽趙錢錢暴躁地說:“有屁快放!”
“那個,錢姐,我有個事想請教你,”嚴在溪頓了頓,別扭地說。
趙錢錢抓了下擰成一團的長發:“說。”
嚴在溪放在方向盤上的一只手扣着,說:“要是和一個人對視,心跳跳得特別快,感覺快要跳出來了,是不是喜歡他喜歡得不行了?”
“你不應該問我,”趙錢錢頂着起床氣,一字一句地說:“小夥子你這是心悸,我勸你趁早去看醫生。”
不過她被嚴在溪一大早擾人清夢就是為了問她這種事氣得清醒了,勉強有了興趣,清了清嗓子,追問:“你這麽純吶,之前都沒談過戀愛?”
嚴在溪心虛地摸了下鼻尖:“談也算談過,但都是大家都是玩玩,沒有過這種感覺。”
趙錢錢“嚯”了一下,笑着八卦:“你這才歸國幾天,遇到何等佳人?”
嚴在溪抿了下嘴巴:“要是這種發生在親人之間呢?”
電話那頭靜了一瞬,趙錢錢迷糊着問:“親人?”
嚴在溪想了想,模糊了嚴懷山的身份,答:“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
“小嚴,你在哪裏?”趙錢錢忽然冷靜地問。
嚴在溪沒反應過來,老實地回答:“還在我家,準備出發去拍照地,怎麽了?”
“沒事兒,你待着別動,”趙錢錢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說:“我現在就報警抓你。”
嚴在溪無奈地笑:“錢姐,你別開玩笑了。”
趙錢錢實在無語,翻着白眼罵他:“你他媽也知道開玩笑,一大早叫醒我讓我聽國際笑話呢,你看看幾點了,還不趕緊去上工?”
嚴在溪把手機拿到面前看了眼時間,被他磨蹭得已經七點過半,他匆匆忙忙挂了電話,往記下的地址趕去。
地址在城西某棟老式居民區的頂樓,房子面積不大,但四面通透,陽光澄亮。
嚴在溪到的時候女方正坐在鏡子前化妝,男方則是緊張地在兩天婚前同居的小屋裏來回踱步。
他搓了下手,遞了根煙給嚴在溪,嚴在溪沒有拒絕,但也沒有點,把煙別在耳後。
準新娘嬌嗔瞪了準新郎一眼,一邊塗着口紅,一邊罵道:“抽!抽成短命鬼,我可不給你守寡。”
“呸呸呸!”男人認真地往地上啐了三下,自覺理虧,讪笑着走過來攔住她的肩膀:“這不是見人家辛苦一趟,我都戒了好一段時間了,你沒發現最近我都不讨煙錢了。”
女人心知肚明,嗔怒也只是警告他不要破戒,柳眉一翹,故作怒容但眉眼帶笑地輕輕推他一下。
男人順杆爬下來,膩在她耳畔讨得一個黏黏糊糊的吻。
“咔嚓!”
相機閃動,發出清脆的響,像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兩人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攝影師在房裏,鬧了大紅臉,猴屁股一樣匆忙分開,扭頭看向嚴在溪的方向。
嚴在溪卻沒有分出視線,後頸弓垂出不大的弧度,目光炯炯地對上鏡頭後巴掌大的畫框,将他們漫長人生千億分之一的某一秒恒久地留存。
手指稍擡,又落下。
将這對新婚夫妻同時回望,藏不住笑的畫面再次裝入鏡頭。
嚴在溪看着他們,好像看到了不遠的将來裏被留下人生一瞬的嚴懷山與孫俏。
為他人感到幸福,是人類肮髒□□中産生的最聖潔的欲望。
嚴在溪并非聖人,沒有博大的心胸,他狹窄逼仄的黑暗世界裏,只由衷地希望一個人能獲得永恒的幸福。
“你們好恩愛,”他笑着收了鏡頭,對他們說。
女方有些羞澀地攔住男方的手臂,看着他點了下頭。男方借由大笑掩蓋羞意,兩人握着的手更緊了一些。
嚴在溪開車跟在他們車後,一同前往下一處拍攝地。
這對即将新婚的夫妻一早找先生算好了領證的日子,一定要在某月某日某時某刻踏入民政局大門,又要在某刻讓人在本子上敲上那枚紅章,才算姻緣美滿,幸福餘生。
在民政局的紅幕布前拍完挂有公證徽章的雙人照,嚴在溪今天的拍攝工作就算結束了,他微笑着告知了對方,選好的照片調整過後會讓趙錢錢再進一步聯系,随後便準備與對方告別。
年輕夫妻從民政局走出來,嚴在溪正要揮手,兩人被街對面某處空着的平地吸引了目光。
妻子纖細的手指與她剛剛晉升為丈夫的男人緊扣,軟聲道:“你之前不是說,這裏要建一座很大的游樂場。”
嚴在溪随着男人的目光一同看過去,聽男人笑着說:“對啊,就是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工作狂老總,我們集團的冷面魔君,特意為了未婚妻買了這塊地,聽項目部的人說今年冬天就要動工了。”
“等來年建完了,我們一家三口來玩。”他目光溫柔地撫了下妻子的小腹。
女人噓他,但柔軟的手心覆蓋上丈夫的手背:“多浪漫呀,她喜歡游樂場就給她建游樂場,真是好男人。”
丈夫裝作吃醋的模樣:“建不起游樂場的就不是好男人啦?”
女人笑了一下,拍他手臂:“可是我只喜歡能陪我去游樂場坐旋轉木馬的人。”
男人藏不住笑容,噗嗤一下笑出聲,問妻子是不是偷偷吃了小熊的蜜糖。
“大哥,我想問一下,”嚴在溪很突兀地打斷蜜裏調油的夫妻二人,氣氛稍冷卻,他尴尬地抓了下額前的碎發,還是突發奇想地問:“您是在辰昇任職嗎?”
男人未置可否,笑着問他:“嘉青這麽多家企業,怎麽就猜辰昇?”
嚴在溪不着痕跡道:“我女朋友在辰昇上班,前段時間也說城西要建游樂場了。”
男人驚訝地說:“這麽巧,那我們真是有緣分。”
他叮囑道:“那我們的照片就麻煩您多上點心哈。”
“太有緣了,”嚴在溪笑着說,“您放心,我保證給您和漂亮姐姐出一套完美證件照。”
女人對嚴在溪彎了彎眼睛,把一早準備好的糖盒遞過去:“那你更要沾沾我們喜氣啦。”
嚴在溪傻笑兩聲,道謝目送兩人離開。
笑容随即放下,他望了眼男人方才指着的那一大片空地,捏着糖盒的手稍緊了緊,重新邁動腳步。
走下民政局臺階的時候,嚴在溪突然走不動了。
脖子上挂的相機變得很沉、很沉,沉得要讓他就地紮根。
嚴在溪想也沒想,一屁股在臺階上坐下,翻看方才為客戶拍好的照片,他看得認真,視線一瞬不瞬。
不知過了多久,口袋裏的手機忽地發出“滴滴答答”的彩鈴聲,他拿出手機接通趙錢錢的電話:“錢姐,中午好。”
趙錢錢像是剛睡醒,打了個哈欠,嗓音慵懶:“拍完了嗎?”
“完了,挺順利的,剛把人送走。”嚴在溪收拾着相機,道。
他去放鏡頭的時候,碰到手邊的糖盒,頓了一下。
嚴在溪側過脖頸夾起手機,從糖盒裏拿了一顆糖出來。
塑料糖紙被撕開,發出簌啦簌啦的碎響。
“那成,”趙錢錢說:“今天也沒別的事情了,你今天下午就能搬來,正好我在店裏幫你把地上收拾出來。”
嚴在溪嘴巴裏塞着奶糖,含含混混應了一聲。
趙錢錢沒聽清,追問了一句。
嚴在溪把尚未含軟的奶糖咬扁,牙根酸了一下,他混不吝地笑了一聲,問:“錢姐,你想去看海嗎?”
趙錢錢讓他滾,說:“你可別來勾搭老娘啊。”
嚴在溪毫無形象地在民政局下的樓梯上捧腹倒地,哈哈大笑,眼淚都擠出來兩顆:“不是不是,錢姐你誤會了,我就是純粹的邀請一個人陪我去看海,男的女的都行,你要是不想去我路上随機綁架一條流浪狗也不錯。”
沒想到,趙錢錢又讓他滾。
靜了半晌,電話那頭傳來趙錢錢隐怒的質問:“在你心裏老娘跟狗劃等號?”
嚴在溪艱難忍笑,氣沉丹田:“我主張萬物平等。”
趙錢錢說:“啤酒要不要?”
“整點兒白的。”嚴在溪嬉笑着答道。
“老娘一瓶二鍋頭掄你頭上!二十分鐘後店門口見。”趙錢錢挂了電話。
嚴在溪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朝路邊停着的車走去。
上車前,他将目光短又迅速地投向那片一無所有的平地。
嚴在溪曾經無數次懷疑他哥是個由嚴左行設計,文鈴制造的生化機器人。
一直到十五歲那年他因發燒而錯過學校組織的最後一次游樂場Holloween驚魂夜,嚴在溪人生第一次暗戀的女生在結束trip後宣布了擺脫單身。
那天深夜,嚴懷山第三次被敲響房門,冷着臉拉開,門外是抱着枕頭敲他門板,看起來扁着嘴巴,可憐兮兮的嚴在溪。
“哥……”嚴在溪故意賣慘,吸了吸被凍出來的鼻涕。
嚴懷山冰冷的視線在他臉上劃過:“就這一次。”
“好耶!”嚴在溪從他與門框的縫隙間擠進去,猛然撲上他哥稍硬的大床,全然忘記未戀先殂的苦悶。
嚴懷山關上門,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吵就滾出去。”
嚴在溪乖乖抿起嘴唇,但露出狡黠的笑容。
等嚴懷山抱了另一床被子過來,他從自己的被子裏鑽出來,蛄蛹到嚴懷山身邊,小聲說:“哥,你對我真好。”
嚴懷山沒有看他,語氣冷漠:“是你太吵了。”
嚴在溪嘿嘿一笑,不再說話,他把自己蒙進被子裏,發出很小聲的抽泣。
他哥很安靜,他也不敢哭得很大聲。
在失戀的酸苦中,嚴在溪第一次聽到了嚴懷山平穩而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咚。
原來他是活人,不是機器人啊……
嚴在溪天馬行空地冒出這樣的想法。
“你要是再吵就出去。”他哥冰冷的聲音毫不近人情地穿透不薄的被子遞入耳中。
嚴在溪在被子裏哭得喘不過氣,狼狽地扒開被子,一邊哭一邊喘氣,朝他哥求救:“哥……我不會……呼吸啦……”
身下的硬墊稍陷,嚴懷山側轉過身,弓起寬大冰冷的手掌将他的鼻尖與嘴唇全部覆蓋,氧氣聚攏在狹小的掌弓之間。
嚴在溪大口大口地緩慢呼吸,睜着無措又驚慌的、含滿眼淚的眼睛對上嚴懷山冷漠、沒有任何波動的視線。
他突發的呼吸性堿中毒并不會致死。
但一直到很多年後的今天,嚴在溪仍舊固守地認為他生命的蓬勃汲取自他哥的冷靜與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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