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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每一個人都有嫉妒的人。貼切地說，是每一個都有那個想要取而代之的人。

這個人不會是遙不可及的新聞人物，一定是日常生活中能接觸到的鮮活的人。哪怕人們拒絕承認，這個人也一定和他具備一定程度的相似，進而衍生出或明或暗的競争。

對楊舒屹而言，薛令就是那個耀眼又相近的存在。薛令的形象是她的審美癖好，是她希望在外人眼中建立的形象。

大概早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楊舒屹就已經把薛令列為了假想敵，自此開始偷偷觀察她，模仿她，對她抱有敵意，在心底和她一較高下。

不誇張地說，年少時期楊舒屹做夢都想成為薛令。她喜歡薛令東北人自帶的大高個，喜歡薛令那張明媚大氣的臉，喜歡薛令感染力極強的笑容，喜歡薛令落落大方的為人處世，喜歡薛令優渥的家境，更妒恨薛令幸福美滿的原生家庭。

她眼裏的薛令實在太完美了，相形見绌，像探照燈一樣将她的平凡和不堪照得一覽無餘。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海的女兒》中的邪惡巫婆的話，少女時代的楊舒屹一定會果斷地和巫婆許願，她願意付出她的一切來換取薛令的人生。

可是，薛令才是令人豔羨的人生贏家。薛令早已毫不費力地擁有楊舒屹所擁有的東西，反之卻完全不成立。

巫婆會看上楊舒屹的什麽東西呢？楊舒屹根本一無所有，巫婆還不如去蠱惑薛令。

所以，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是假的，甚至童話故事裏的反派其實也只是在維護“等價交換”這樣公平的普世原則。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麽邪惡巫婆，自然楊舒屹取代薛令的願望也不會被實現。

多年以來，薛令一直是楊舒屹從未說出口的執念。她像是一道影子，隐秘地潛行在角落裏，悄然觀察着薛令，欣賞少女的美好，更嫉妒少女的磊落。

假如關心度有排名的話，楊舒屹一定是薛令在世界上除了她媽以外，最關心她的那個人。

楊舒屹沒有辦法取代薛令，卻可以實現宛宛類卿，于是薛令徹底成為她前進的參照物，她開始照貓畫虎地包裝自己。

南方人個子不夠高，她學會了踩着高跟鞋健步如飛；五官僅是小美女的程度，她苦練大變活人的化妝術，累積數以萬計的鍛煉時長，靠着妝容和儀态勉強跻身令人驚豔的大美女的行列；一直以來只擅長讨好笑容的她，咬着筷子對着鏡子日複一日地苦練笑容；大概是她這人太別扭，為人處世怎麽都只學了個皮毛，她只好轉換策略，往親和力方向發展，一度把自己修煉成路過只狗也會條件反射對它笑一笑的程度；原生家庭無法改變，因此她一直很努力地賺錢

如果說薛令是高貴的公主，那麽楊舒屹自認是安娜塔莎——《灰姑娘》故事裏那個硬要把自己塞進仙度瑞拉水晶鞋裏的惡毒大姐。試圖向薛令靠攏的過程，其實就是她不自量力硬擠進那雙水晶鞋的辛酸史。但，哪怕結果是拙劣的東施效颦，她還是心甘情願地傾其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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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舒屹如此辛苦地修習，将自己打造成近乎六邊形的戰士，只為了她和薛令放在同一天平上較量的時候，不說略勝一籌，至少不要輸得一敗塗地。

她一直把對薛令的特殊情愫深埋在心底，不僅是因為薛令從來就不認識她這號人，不知道她一直默默在身後角逐，還因為這樣的單方面競逐說出來就會被認為是當今社會最為鄙夷的“雌競”。

對，她承認她就是在搞雌競，更清楚她敵視薛令的嘴臉十分醜陋。但就像從不示人的月之暗面，她的龌龊心思也不應該暴露于陽光之下。

楊舒屹似乎僞裝得很好，連薛令本人都沒發現有一個小人一直在窺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當然，這當中除了楊舒屹的謹慎，還有QQ黃鑽、微博SVIP這類抓住用戶窺探需求的會員的功勞。

退出微博前，楊舒屹再一次檢查了她是否有手滑點贊，并使用鈔能力清除了她的訪問記錄。哪怕是小號，她也不願意被薛令抓住任何訪問蹤跡。

楊舒屹不停地在各大社交APP切換小號，查看薛令和她來往密切的好友的賬戶動态，終于在薛令的網易雲音樂動态裏揪出了那一根密切相關的線頭。

半小時前薛令的動态分享了毛不易的單曲《一葷一素》，并配文：[媽，我好想你，我小時候你不就是唱的“月兒明，風兒輕，樹葉遮窗棂”哄我睡覺的嗎？你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人像你那樣對我好了。我像是溺水一樣呼吸不上來，不知道怎麽才能擺脫現在的困境。媽，你來夢裏抱抱我吧，求你了。]

楊舒屹像是剛識字的孩童一般，把這段話讀了一遍又一遍，反複拆解揣摩其中的語義。

懷念過去其實是對現實的變相抱怨。顯而易見，薛令過得比她預估得糟糕。

薛令母親已經走了好幾年了。結合之前的動态可知，薛令思念母親是常有的事情，但她向來樂觀，還是第一次在網絡平臺傾訴當下的困境。

薛令當然也會有發牢騷的時候，但動态通常都會攜帶着東北人自帶的幽默，嬉笑怒罵，敢愛敢恨，通常話語裏自己就開解了那些煩惱。

視她如珍寶的母親離開了人世，不是還有很疼愛她的父親嗎？難道是失戀？可薛令一直對感情很潇灑，拿得起放得下。遇到再大的坎，她也還有一大群仗義可靠的朋友，可以拯救她于水火。為什麽這樣被愛包圍着的薛令會聲稱自己“溺水”呢？

人生起落無常，必然會有高低谷，薛令的生活裏也一直充斥着大大小小的煩惱，但作為薛令人生前排觀衆的楊舒屹還是敏銳地察覺到，這一次的坎對薛令而言不太一樣。

況且，薛令選擇在鮮少人使用的音樂APP的動态發布功能裏表達她的心情，就足以證明這是她并不想被人發現她正處于低谷。她極有可能像受傷的小動物一樣，獨自躲在暗處舔舐傷口。

社交動态本就只有言片語，很容易以偏概全，難以了解一個人真正的想法。楊舒屹盯着那條音樂動态看了很久，翻來覆去地咀嚼這首歌的歌詞，被歌詞觸動到淚流滿面，卻還是沒有找到那個令薛令黯然神傷的原因。

無知無覺中，雨已經漸漸地小了，客廳玻璃的可見度也恢複了一些，足以讓她看清窗外的景色。屬于夜色的黑暗褪色成陰涼的灰調，搖曳着毫無章法雨滴，譜寫城市暗色調的一天。

楊舒屹這才遲緩地發現，時間已經悄悄撥動到八點。她竟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枯坐了四個小時。

雖然明知道結果，但她還是抱着中彩票的心态，走進了梁文開家被鐘點工打理得光可鑒人的廚房，冰箱除了啤酒礦泉水飲料以外，一如既往地空無一物。

她自嘲一笑，合上了冰箱轉身去洗手間洗漱。

待到梁文開醒來的時候，楊舒屹已經從樓下超市回來了。雨只是比昨夜要小，但仍然不适合走遠。她購入了兩袋便捷包裝的沙拉、兩盒小番茄、一盒即食雞胸肉和一袋全麥面包，還帶了兩袋速凍包子，将其塞進冷凍層以備不時之需。

梁文開有些迷蒙地望向廚房裏妝容精致的楊舒屹：“做什麽好吃的？”

“白人飯。”楊舒屹挑選的食材都無需開火，這會兒正忙着把它們從袋子裏掏出來擺盤。

“哦哦，不用做我的，我不吃。”被棉市美食嬌慣得十分挑剔的梁文開露出一副卻之不恭的表情，按下頭頂上飛揚的呆毛，扭身回洗手間洗漱去了。

“好。”

何止是梁文開嫌棄？如果不是雨這麽大，附近又只有那種預制的連鎖早餐店，楊舒屹也不願意哄騙自己吞咽這種味同嚼蠟的餐食。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她當然可以選擇購買新鮮食材，給自己做一頓像樣的早餐。但事實是，和賺錢無關的家務活楊舒屹通通都不積極。做飯意味着買菜、備菜、烹饪、收拾廚房和扔垃圾這樣工序複雜的流程，但也意味着新鮮、健康和熱量可控。平時如果她一個人在家休息，她就會貫徹做飯糊弄學，跟着B站的“香蕉柿子梨”做生命體征維持餐。

為了不收拾切菜板和刀具，幾乎所有食物都用勺子和剪刀處理；為了消耗食材，調好醬汁，一鍋亂炖；為了不洗碗，直接連鍋端着吃。這樣狂野的烹饪方式具備時間短、廚具少、食材豐富和味道尚可的優點，但缺點同樣很明顯，過于大道至簡會被梁文開這種對食物有顏值要求的人鄙夷。

懶惰只是楊舒屹沒有購買用于烹饪午飯食材的原因之一。

她曾經也有過心血來潮為梁文開認真燴制一頓餐食的時候，但是炒菜容易，備菜和收拾廚餘卻十分麻煩。碗筷交可以給洗碗機，廚房清潔可以留給鐘點工，備菜卻不能假手于人。大概是雒宇的影響尚存，楊舒屹默認繁瑣的備菜工作是需要兩個人一起參與的。

養尊處優的梁文開卻和從前的她一樣，十分抗拒備菜這種麻煩至極的事情。但他的表達方式比當年只會撒嬌耍橫的她要高級得多，他不會在言辭裏直接推拒，他會上手嘗試，但最終成果一定達不到她的預期。

讓他洗菜，他就真只洗菜，無視放在旁邊的蔥；提醒他削芋頭要戴手套，他充耳不聞，最後逼得她拿吹風筒給他吹紅腫的患處止癢一次是意外，兩次三次就一定是故意。

惡人自有惡人磨，楊舒屹總算知道當初雒宇為什麽總是覺得她爛泥扶不上牆了。

但楊舒屹也沒辦法對梁文開發脾氣，一是梁文開會感激她做飯的辛苦，借機表達他的心疼，并告訴她最近發現的哪家農莊的走地雞很鮮嫩，哪家老字號的豬腳飯很好吃，暗示他們還是外出覓食比較省事；二是雖然梁文開備菜的活計敷衍了事，但廚房小白的他與生俱來地擁有煲湯技能，既然他人都已經進了廚房，那麽飯桌上一定會有一盅經他之手的老火靓湯。

梁文開戲言，他媽媽說他可以不會做飯，但一定要會煲湯，萬一哪天不幸落魄，還能靠湯撈飯度日。

“其實炖出靓湯的公式無非就是甄別出合适的食材，用趁手的陶瓷煲，炖煮的時間再長一點。相比起來，還是做飯難多了。”梁文開誠懇道，狗腿地給她夾菜。

楊舒屹笑笑，自此再也不主動做飯。她本身就對做飯興致缺缺，油煙對皮膚也不好，她本人更沒有給男人當老媽子的興致。橫豎梁文開有錢，嘴巴叼，還願意大費周折地覓食，她樂得和他一起在外面大飽口福。

洗漱完的梁文開饒有興致地打量正在用餐的楊舒屹的表情，問她：“好吃嗎？”

“好吃，分你一點？”她甜美一笑，睜着眼睛說瞎話。

誇張地說，梁文開寧可吃李錦記拌鞋底，也不願意吃這份東西，因此他果斷地轉移話題：“下那麽久的雨，那幾條爛路排水排不出去，開車肯定像開船一樣。不然我們中午不出去了，叫外賣？”

“不知道中午的雨會不會還像之前那麽大。我有點不忍心看騎手在這種極端天氣奔波。路這麽滑，摔一下多疼啊！”曾經騎小電驢在雨天摔得鮮血直流的楊舒屹對這樣的疼痛十分感同身受。

梁文開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擠出笑容：“那我們下樓到旁邊商場吃飯。”

其實，了解過平臺商業模式的梁文開知道，平臺對騎手的出勤和訂單數量都是有要求的，少部分騎手為了一兩塊錢的天氣補貼甚至很樂意在極端天氣送餐。但他一直記得她用玩笑口吻吐槽前任總是和她唱反調的事情，因此一直在言語上格外注意，避免踩到她的雷區。他本就是不牽涉利益沖突都不愛争辯的人，就算反駁觀點也只會點到為止。再說了，女朋友嘛，還是得哄着。至于她的觀點到底是不是那麽正确，并不重要。過日子籠統地過就好，事事分辨得太清楚的話，日子就過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