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26章

如果不考慮前任這樣尴尬的身份,雒宇其實是當下楊舒屹最想要聊天的對象,她非常想坦誠和他聊一聊關于嫉妒的情緒,聊一聊執念,聊一聊薛令,聊一聊那個不确定到底在不在海城的薛利升。

除開目前只有雒宇知悉她的秘密這個原因之外,尚且還在一起的時候,抛開親密無間的伴侶身份,他們還是各類話題的思辯對象。聊個人經歷、家庭、消費觀、價值觀和人生觀,除去那個最大的秘密,他們之間似乎沒什麽不能聊的。像是辯論賽現場,雙方的觀點進行激烈的碰撞,偶爾會無可避免地發生冰山撞冰架的壯烈場景,兩人被情緒沖擊到暈眩,又在廢墟中茍延殘喘地重建。

成長環境和性格使然,他們和天生契合的靈魂伴侶完全不搭噶,反倒大吵小吵不斷。他們像是錘子和扳手,屬于奇異但又能聯系在一起的組合。

但很可惜,受困于前任進退兩難的身份,楊舒屹只能把所有的話都憋在心底。但負載高壓的氣球很容易發生爆炸,因此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在和梁文開的通話中嘗試給心理壓力減負。

“文開,你嫉妒過其他人嗎?”

“沒有吧?我對自己生活挺滿意的,也沒有什麽求不得事情能讓我去嫉妒別人。”梁文開有些遲疑,“怎麽突然問這個?”

楊舒屹頓時後悔和天之驕子聊這個話題,但既然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開了頭,還是繼續往下說:“就是突然特別妒忌一個人。”

他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麽,但聽出了她聲音裏的失意,只委婉安慰她:“美麗的皮囊和富有學識的靈魂你都有,我實在想象不出你周邊有什麽值得你嫉妒的人。”話音剛落,他思及一種可能,“你最近有什麽求不得的東西嗎?數額特別巨大的那種?”

“……”肚子裏一籮筐的話被這話狠狠撞了一下,再也說不出口。她明白,硬着頭皮講完她的感受也只是毫無意義的對牛彈琴。

也對,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嫉妒”“雌競”,說出來多半詞不達意,大概率會被誤解,更難以被感同身受。

清輝鋪了滿地,終究還是楊舒屹一個人仰躺在船只一樣的小床上,任由那些煎熬的情緒像被子一樣覆至鼻腔。空氣被心事擠壓得稀薄無比,真正讓她備受折磨的倒也不是秘密被識破的焦慮,而是她始終在斟酌着應不應該,要怎麽和薛令講她似乎在海城見過薛利升的事情。先不提她到底有沒有錯認,就算薛利升真的在海城,一座六百萬常住人口的城市要撈一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僥幸找到薛利升,也未必能夠幫薛令解決眼下困境,總不能鎖着他的脖子讓他幫忙付掉那幾百萬的缺口吧?可如果閉口不言……設身處地,如果她是薛令,一定很想要找出薛利升。哪怕不能把他怎麽樣,發洩一通情緒也能化解心中的不甘和怨恨。

還有那個被她按下暫停鍵的結婚提議……楊舒屹不知道她的煩惱為什麽會在近期集中式地爆發,她像個沒帶工具的滅火隊隊員,隔空望着火勢撩人,卻只能束手無策。

夜色像鋪天蓋地的網,将她和那些壓抑的心事嚴嚴實實地束縛在其中,她一遍又一遍地掙紮,感覺自己快要被悶死在這一片寂靜當中。終于一只手掙脫出來,點亮了屏幕,讓那一點兒光芒照亮這個讓人心慌的夜晚。

她想,她只嘗試一遍,如果沒有回應,她就放棄這根浮木。

[關于今天的事,我想和你聊聊,方便的話,明晚八點四十五,店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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輸入短信收信人的時候,她不加思索地打下了那一串數字。并不是她對他念念不忘,而是當年他和她都在使用随錄取通知書郵寄而來的那張手機卡,兩人在一個校園網的短號集裏,電話號碼只有後五位數字的區別。畢業後她因為這張卡綁定的商業內容太多,并沒有選擇更換,而他也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沒有換掉這張校園卡……前段時間對他好奇的時候,她嘗試在微信添加框裏搜索了這串手機號,跳出的頭像就是那張原封不動的雨滴照片,名字也依舊是“落雨”。

她知道自己這樣的行為并不那麽恰當,可她的情緒在房間裏一直打轉,找不到出口。她意識到她不能再這樣坐以待斃,她必須要破局,要和他商議關于薛利升的事情,畢竟這樣高負荷的重擔她實在承受不起。

這條短信發出後,石沉大海。

時間間隙一秒一秒地拉長,她在沉默的等待中,體會到了自己的自作多情和可笑。原來她在發出信息的那一刻是在自欺欺人,什麽沒有回應就放棄,她預設的答案根本就是肯定的,篤定他會回複這條求救信息。

別說回信息,雒宇次日上午都沒再像以往一樣死纏爛打地出現在店裏。

原來他只是把她當消遣,随口拿話逗一逗她,她竟然就認真了起來。多好笑啊,明明以往他是那個斤斤計較過分較真的人,而她才是那個轉眼就忘記自己說過什麽的人。

很難否認他的舉動不是在報複她。爆出她的秘密,勾起她的不安;借由非比尋常的觀點,給予情緒價值,讓她感到正面的肯定;利用似是而非的交換,為這段關系蓋上遐想的薄紗;最後整個人捉摸不透地玩消失,讓她忐忑不已。

挖掘出他行徑背後的隐藏目的,楊舒屹氣到想要紮小人。

這個原本只會直來直去的狗男人,是在北京進修了PUA大師班嗎?

他絕對是故意耍她的!這才是他出現在海城的真正意圖!

楊舒屹的氣急敗壞從眼睛裏破土而出,将素瑩的小臉都染上了怒意。薛令自然留意到她的狀态異常,特意外賣點了兩杯奶茶和兩份千層蛋糕,還要麻煩Bosco幫忙線上支付。這會兒招手像喊小狗一樣喊她:“老板,快來吃東西。”

明明心底在說不,可是肢體卻很誠實地湊前去了。因為她甚至氣到忘記給自己點午飯!

“芒果千層還是榴蓮千層?”

“芒果。”其實都想吃。

“伯牙絕弦還是青沫觀音?”

“伯牙絕弦。”反正都不另外加糖。

薛令三下五除二地分好食物,還催促她:“快吃,不然融了。”

吃人嘴短,楊舒屹拆開叉子道謝。

薛令無視她的心不在焉,霸道地伸出了叉子,挖走了芒果千層的第一口:“我想試試你的,你也可以試試我的。”

楊舒屹照貓畫虎,也嘗到了榴蓮千層的味道。

“是動物奶油耶!”入口即化,奶香味十足,深受混合奶油毒害的楊舒屹頗為意外。

“有品味!苦什麽不能苦了我的嘴,我特地在APP翻了好久才找到專門标注動物奶油的。畢竟純動物奶油就像男人一米八,恨不得拿個大喇叭向全世界宣告。”薛令揚了揚叉子,得意一笑。

被這個亮度十足的笑容閃到眼睛,楊舒屹逃一般低下了頭。她的恨意不只沒被消解,反倒更深,恨不得當着薛令的面紮兩個小人。一個紮薛令,報複她笑那麽好看,比口中的蛋糕還甜;一個紮雒宇,回敬他挑撥她心緒的無聊舉動。

原本以為薛令是想要和她說些什麽的,但等楊舒屹把那份蛋糕搜刮幹淨的時候,薛令仍然不發一詞,仿佛她就真是心血來潮請了個下午茶。

啜入一口奶茶解膩,茉莉綠茶的淡香在唇齒間散開,遮蓋喉間苦澀的味道,卻勾出了傾談的欲望。

和薛令密切相關的事情不能吐露,病急亂投醫的楊舒屹決定不亮明身份,講另一個本來她根本不願意暴露的煩惱。

“薛令,你聽說過‘上嫁吞針’的說法嗎?”

“嗯?沒有耶!”薛令琢磨了一遍這個比喻的意思,點頭認同道,“不過這話倒是說的沒錯。婚戀關系如果條件不對等,就是對弱勢一方的剝削。”

“那你覺得如果一個女人面臨上嫁的選擇題,既想要上嫁的金錢,又想要對方足夠愛她的愛情,還想要保留自我的尊嚴……但是現實裏沒有那麽完美的事情,她的另一半并不能完全滿足她的需求,卻在誠懇地等待她的答複。她在思考過程中覺得自己的搖擺很可恥,可她就是沒辦法對這三種需求進行排序,進而做出抉擇,該怎麽辦呢?”

知名的“我有一個朋友”系列,但楊舒屹連這個開場白都不想講,反正薛令本來就知道她預備結婚的事情,只要有心,就能聯想到其中的關系。

哪怕這樣會暴露她的真實處境,但她還是不管不顧地想知道,一直被她視為競争對手的薛令會在這道題目上,交出怎麽樣的答卷。

薛令略微思索,同樣将主人公落在第三人稱上,将她的見解娓娓道來:“我覺得她的糾結沒有問題啊,沒必要說她可恥。很多人就是在感情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麽,所以才要多談戀愛啊!對她來說就是每一樣都很有吸引力,所以才沒辦法進行排序,進而陷入混亂的糾結裏。

“怎麽說呢?我應該是互聯網上的勸分組。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明顯,真正拜金逐利的人是不會在上嫁的問題上猶豫的,跨越階層對她們來說是不容許放棄的機會,哪怕擠到頭破血流也樂在其中。而能從三者中找到平衡點的人也不會糾結,她們的心态已經調整好,足夠應付這一段婚姻。那剩下的情況,我就只能勸分了。

“不管是期待愛情,但發現對方不夠愛她,還是高自尊需求,難以接受地位差異帶來的不适應……其實說白了,這個結婚對象目前是滿足不了她內心的首要需求的,門不當戶不對還會讓她‘吞針’,那還有必要勉強結婚嘛?”

像是抛硬幣等待硬幣落下的那一刻,楊舒屹隐約窺見了答案的輪廓。她端起奶茶杯掩飾性地喝了一口,反問道:“有道理,那你是怎麽排序的呀?”

“嗯……愛情和自尊對我而言是并列的,這兩者其實并不矛盾。我覺得成熟的愛情就是我愛你,但我仍然保留着我的個性和尊嚴。至于面包對我而言不那麽重要的原因并不是我過去擁有過,而是大家隐約都明白,婚戀關系中真正能夠給予你底氣的是自身的物質能力,如果要在物質條件上依靠另一半多少會像是在等待施舍,處于被動地位。”

“其實,單是滿足愛情和自尊兩個條件的婚姻就已經少之又少。”

薛令摩挲着杯子,表情驀地變得不屑,“無所謂啦!我并沒有步入婚姻的打算,至于戀愛嘛,不合适就分手,不需要那麽慎重。”

楊舒屹對薛令及時行樂的态度并不意外,但她還是繼續往下問,順勢帶出和薛利升相關的話題:“為什麽?因為債務?你現在還有在找那個人嗎?”她不知道用什麽稱呼比較合适,爸爸?繼父?怎麽提怎麽別扭。

“不知道去哪裏找,我想盡辦法聯系了他在這邊的親戚和朋友,沒人見過他。我懷疑他已經拿着錢出國了。”提起這個話題,薛令的眉心就能夾死蒼蠅,“不想結婚生子純粹是被男人吓的,除了我繼父這個反面案例之外,我昨晚回去的時候還看見了隔壁文具店那個小鬼,長得比我還高一點,回家就扯着嗓子催他媽開飯,完全不顧店裏還有客人。那種理直氣壯的伥鬼語氣,好像把他媽媽當電飯煲,喊她就像按下開關,馬上就能開飯。明明自己也長了手,他媽都說菜炒好了溫在鍋裏,他還是懶得洗碗端出來吃飯。他媽罵他也無動于衷,就是黏在凳子上不起來。太恐怖了,我在那一刻無故幻視了那個小鬼他爸爸的樣子。小孩都是有樣學樣,他爸平時肯定也是這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地奴役老婆的。把她當電飯煲、洗衣機、掃地機器人……把她當萬能的小家電,就是不把她當人。”

楊舒屹并沒有因為薛令的話松了一口氣,反倒更加懷疑,所有親朋好友都否認的前提下,那麽她看見的那個男人真的是薛利升嗎?

至于薛令口中的隔壁文具店,無疑是吳姐和她的兒子曉峰。雖然薛令沒見過本人,但她對吳姐丈夫形象的勾勒稱得上活靈活現。據楊舒屹觀察,那個神出鬼沒的丈夫出現了幾天,又突然不知去向了,反倒這幾天能看見連哥時常在隔壁出沒。

楊舒屹勉強笑笑,沒有提起吳姐家雙向出軌的婚姻關系,只道:“這種不尊重妻母的男人,也不在你的擇偶範圍內。”

“誰知道呢?說不定那個小鬼的爸爸婚前也裝得人模狗樣的呢!”薛令冷笑連連,“娶個顧家的女人負責生孩子照顧全家飲食起居,而男的只要當米蟲就好,看得我都想讨老婆了呢!”

手機在這時候收到新的信息,楊舒屹随意瞥了一眼,是那串沒有備注的號碼,只言簡意赅地發來兩個字和一個标點符號:[好的。]

她輕哼一聲。雒宇最好是被車撞斷了手,不然十五個小時的回信時差,怎麽看都像是故意拖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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