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他們

第79章 他們

等從雨林出來,已經是三天後的下午。

早上他們坐在露營地的臺階上,邊吃面包邊等天際那條白線一點點變亮、變橙,太陽從雲霧間躍起,耀眼的金芒從遠方磅礴地鋪過來。姜守言微微眯着還沒睡醒的眼,想起他和程在野第一次去看日出的那天。

他倚在窗邊抽煙,近乎幻覺般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然後回頭,怔然地對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很難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心動的,又或者面對這樣一個人,真的很難不會心動。

姜守言靠在程在野肩頭,咽下嘴裏的面包,突然開口說:“謝謝。”

程在野也還困着,問:“謝什麽?”

姜守言想了想,想謝的有很多很多,謝謝你來到我身邊,謝謝你願意愛我。

但這麽直白的話,姜守言還是有些說不出口,他只是含糊地說:“沒什麽。”

程在野輕輕勾了勾嘴角,沒追問,順着他的話答:“不客氣。”

接近四天的徒步讓姜守言一洗完澡就直接癱在了床上。

程在野穿着浴袍,彎腰從櫃子裏拿了吹風機走過來,撥了撥他濕漉漉的腦袋,說:“再往外靠一點。”

姜守言蹭着身體往床沿挪,脖子剛懸空,就被程在野的掌心撐住了。

吹風機沙沙的聲音響在半空,姜守言盯着暖黃的壁燈說:“我需要休息一陣,這比跟你做一晚上還累。”

程在野動作稍稍頓了片刻,重點抓的很出衆:“我們好像還沒有做過一晚上。”

姜守言很想把手裏的抱枕砸他臉上,但他現在連擡手的力氣都沒了,來回二十公裏大半都還是山路,他沒有中途撂挑子爬回來已經是意志的超常發揮了。

“一個稍微誇張點的對比不行麽?”

程在野笑:“那我是不是要謝謝你對我的肯定。”

姜守言也不知道話題怎麽莫名就往這方面扯了,自暴自棄地說:“對,你最棒了。”

說完又把腦袋後仰,盯了程在野好一會兒,困惑不解道:“你真的就一點都不累嗎?”

程在野用實際計劃再一次印證了姜守言對他體力和耐力上的肯定。

“如果按照正常行程來算的話,我們現在應該在驅車去海邊趕日落的路上,然後在天黑後坐在沙灘邊看星星邊喝酒。第二天早上去爬冰川,下午去海釣,晚上剛好能吃上最新鮮的海鮮。”

姜守言聽得咂舌。

程在野手指插進他的頭發,在暖風裏暗昧地揉了一把:“不過轉念一想,在床上待上幾天好像也是個很美妙的提議。”

姜守言這回把抱枕砸他身上了。

但也不可能就真躺着不動。

姜守言只是暫時不想再出遠門,他本來就是個懶散的人,就算是在旅途中,也秉承玩一段時間休息一段時間的念。

程在野在家也不是個消停的,教他做咖啡,烤蛋糕,然後又在某天買了一堆包裝盒和小絲帶回來。

姜守言戴着手套從烤箱裏端出剛烤好的紅糖司康,看着島臺上擺放好的包裝盒,問:“這是要做什麽?”

“附近有個露營地,”程在野把姜守言學上瘾了,烤了一下午的成果一一裝進了包裝盒,“這個點正是人多的時候,我們可以拿去賣。”

姜守言動手之前還怕烤多了吃不完,非常謹慎地控制用量,程在野笑着和他說沒關系,随便烤,他有辦法。

沒想到是這個辦法。

姜守言坐在對面,取下手套撐着下巴,小聲喃喃:“真的能賣出去嗎?”

程在野停下系絲帶的手,擡頭看着他:“為什麽不可以?我覺得很好吃。”

姜守言在那認真的注視裏笑了:“那我該定多少錢呢?”

程在野給他報了個平均價。

姜守言睜眼:“會不會有點太貴了。”

程在野想了想,反問,“為什麽會覺得貴?”

“因為這就是幾塊小蛋糕。”

程在野說:“這幾塊小蛋糕也是你耗費了時間和精力做出來,定價除開成本就是你付出的價值。”

姜守言怔了會兒。

他還是沒這方面的經驗,又問了程在野一遍:“那我該定多少?”

“你的價值不該由我來評定,”程在野歪頭說,“不過你既然問了,那我可能會給一個沒人能買得起的數字。”

“你也買不起嗎?”姜守言勾着他的指尖問。

程在野反手拉住他的手指說:“嗯,我也買不起。”

最後賣的還是比平均價低了一點。

不是姜守言不認可自己的價值,而是他生來謙遜,相應的也缺了點自信,明明已經做到一百分了,還是會默默在心裏給自己壓到八十。

也正因如此,真正上場了才更加不慌不忙。

程在野戴着墨鏡坐在躺椅上,遠處天空明淨,草地青綠,他在這片仿佛加了濾鏡的世界裏,只能看見站在小攤前,笑着用英語和顧客交流的姜守言。

姜守言切換成工作模式就自帶了一種游刃有餘的明媚,迷得人根本挪不開眼。

當然也不止迷程在野一個人。

“(一盒裏面一共有兩種口味,紅糖司康和核桃紅棗司康)”

他站在明亮的光線裏,黑發在風裏微微起伏,無論是低頭說話還是擡眼看人都自帶一種獨特的韻味,像擺放在雕花紅木裏通體瑩潤的白瓷。

“(哦哦,)”站在攤前那個有着灰藍色眼睛的男人還想再說幾句,垂眸看見了姜守言無名指上的戒指,又順着戒指看到了大咧坐在椅子上的程在野。

程在野頂開墨鏡,微微挑眉,那副表情就像是在說:你也配?

兩人對視片刻,男人讪笑着錯開視線,随手拿了一盒,問:“(多少錢?)”

前後語氣和表情的反差姜守言不是沒覺察出來,等人走遠後他扭頭看了程在野一眼。

程在野好好坐在椅子上,眯着被光刺得睜不開的眼睛說渴了。

姜守言拿了杯咖啡給他。

程在野拉住他的手問:“還剩多少?我們回家了吧。”

“還有兩盒。”

說話間,有只蝴蝶繞着椅子飛了起來,撲棱着翅膀在他們之間轉悠了一圈,最後落在了程在野鼻尖上。

兩個人不約而同開始屏息凝視,最後姜守言沒憋住,率先笑出聲。

“你看你,把它吓走了。”程在野定得脖子都僵了,往後仰了下頭。

姜守言捧住他的臉,低頭輕輕吻了下他的鼻尖,說:“還在,沒飛。”

程在野愣了片刻,在翕動的光影裏仰頭碰了碰他的嘴唇:“最後兩盒賣給我吧,姜甜品師。”

姜守言挑眉。

程在野翻遍了口袋,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找了出來,放在了小桌上。

姜守言說:“不需要那麽多。”

程在野點頭,先抽出了幾張放在姜守言手上:“買蛋糕的錢。”

然後又把剩下的放在姜守言另一只手上:“小費。”

姜守言看着那沓厚出很多的小費,說:“新西蘭不盛行小費文化。”

程在野:“那我能要點特殊服務麽?”

姜守言把錢塞進口袋:“抱歉,我是個黑心的甜品師。”

程在野就看着他笑。

晚上,程在野在房間裏琢磨路線,他還想帶姜守言去跳傘和滑雪,皇後鎮的滑雪場要六月中旬才開放,跳傘也可以去皇後鎮跳,特卡波湖那圈公路的風景很美,還要去庫克山徒步,坐火車穿越阿爾卑斯山……

程在野在筆記本上勾勾畫畫,突然意識到姜守言這個澡好像洗的有點久,他撐起身,剛想下床去看一眼,緊閉的房門突然打開,然後他整個人都怔住了。

姜守言空穿了一件做蛋糕的圍裙,脖頸上系着一根紅色絲帶,赤着腳,強裝鎮定但又略顯局促地站在門口。

“你要的特殊服務。”

程在野鼻腔一熱。

随後姜守言幡然醒悟,相比于做一晚上,他更想去爬三天山。

他們在四天後離開了民宿,沒有開車到別的地方,而是啓程去了裏斯本。

Paulo和Martim要訂婚了,很正式地給他們發了郵件,又怕他們沒有常看郵件的習慣,還特意打了個電話。

姜守言那天聲音還啞着,整個人都有點蔫蔫的。

Paulo兩只手抱着平板,恨不得鑽進屏幕裏問:“(Riley你怎麽了,是生病了麽?怎麽看起來沒精神)”

姜守言嚴肅點頭:“(嗯,感冒了)”

程在野笑了一聲。

姜守言打開了他給他揉腰的手。

程在野湊近屏幕:“(你怎麽不再晚點說?不怕我們行程有沖突麽)”

“(現在也不晚啊,一周後呢)”

程在野狐疑:“(你們是什麽時候決定訂婚的?)”

Paulo說:“(昨天)”

程在野:“……”

也正因為婚期趕的緊,等真到訂婚那天了,Paluo才焦頭爛額好像有很多東西準備的不充分。

場地是有了,椅子也有了,兩個新郎的西服也有了,但蛋糕酒水那些不夠,就連儀式要交換的訂婚戒指都還在店裏沒拿。

程在野扶額。

Paulo炸呼:“(我算好了時間的,今天剛好能拿到)”

程在野沉默片刻:“(你就非要卡這幾個小時麽?)”

Paulo咧嘴一笑,那顆虎牙又狡黠地露出來,他拍了拍程在野的肩說:“(辛苦你了)”

好在請的都是平時玩的很好的朋友,大家并不因為這亂七八糟的訂婚儀式感到頭疼,反而覺得有了很多參與感。

姜守言和程在野被派去買甜品和拿戒指。

兩家店離得有點遠,怕時間來不及,兩個人在街口分別,姜守言跟着地圖往貝倫蛋撻的方向走。

走了一會兒後,面前的路就漸漸變得熟悉了。

姜守言第一次來裏斯本慕名買過這家店的蛋撻,外婆很喜歡吃,所以之後他每次有機會來出差,都會帶點回去。

現在想想,蛋撻哪裏沒有,外婆喜歡的不是那個味道,而是他成長的榮譽和能夠獨當一面的驕傲。

姜守言站在門口,仰頭看着面前藍白色的招牌,突然想起程在野有張朋友圈的照片拍的就是這個棚子,然後又想起當初租程在野的房子,冰箱裏也放了包裝得很精致的蛋撻。

程在野也很喜歡吃蛋撻嗎?姜守言推門進去,那要不要多買一點?

“(你好請問需要點什麽?)”

姜守言點開手機清單,挨個念了遍Paulo想要的種類。

“(就這些嗎?還要點別的嗎?)”

姜守言思考了會兒:“(再加盒蛋撻吧)”

話音剛落,他手機響了,姜守言笑着接起。

“我拿到戒指了,在往你這邊走。”

姜守言說:“我應該還要等一會兒,要的有點多。”

“那我剛好過來幫你提點。”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程在野和他說裏斯本的夏天又到了,藍花楹被風吹落了很多。

姜守言邊聽邊應,直到店員把所有的甜品準備好,他拎着那些袋子往外走,因為東西多再加上走的有點着急,他推開玻璃門的時候不小心和外面抱着足球的青年撞了一下。

足球滾到了地上,姜守言道歉:“Desculpa。”

然後他猛地頓住。

記憶裏恍惚冒出些零散的片段,也是在這家店門口,也是這樣一個不小心相撞的瞬間,只是電話裏的人變了,由外婆那句“怎麽了”,變成了程在野的“我到了”。

姜守言回頭,宛如時空錯亂般,對上了一雙金棕色的眼睛。

只是那雙眼睛的主人身量更高了,輪廓更立體了點,眉眼也更深情了些。

世界仿佛在這一瞬間靜止,對視似乎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程在野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或許是剛從藍花楹的樹下穿過,肩膀上還匆匆帶着幾片藍紫色的花瓣。

他看着姜守言睜大了的眼睛,聲音好似穿過了流年,變得模糊而又朦胧。

“想起我了麽,”他淺笑着問,“Riley?”

**

“砰——”

禮炮炸響的聲音扯回了姜守言的思緒,他愣愣坐在椅子上,看着臺上吻在一塊兒的Martim和Paulo,連他們什麽時候交換了戒指都不知道。

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突然被握住,姜守言怔怔扭頭,程在野笑着把他的手包進自己手心,低聲說:“回去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

其實只是個很簡單的故事。

十七歲剛踢完球去買蛋撻的程在野,在門口不小心撞到了二十一歲的姜守言。

二十一歲的姜守言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站在陽光底下連風都是張揚的。

那時候的程在野愛風愛鳥愛海洋,愛一切能給他帶來刺激但又抓不住的東西,所以所當然的,他也會愛上只見了一面的姜守言。

很難說當時的感受是什麽樣的,只知道那個夏天因為他變得更加明豔。

後來,沒人比他更驚豔。

姜守言再一次坐在那方書桌前,翻着手掌底下那幾本厚厚的相冊。

程在野同那日一樣,撐靠在他身後:“其實我當時就很想要你的聯系方式,只是還沒想好怎麽開口,所以默默跟着你到了酒店門口,後來我還坐在外面的長椅上等了你幾次。”

只是你次次都很忙,連Riley這個名字都是你同事叫你的時候聽到的。

“再後來我就沒看到你了,你應該是回國了吧。”

姜守言連呼吸都快靜止了,他一頁一頁翻着手裏的相冊,從秋天翻到春天,就是沒有夏天。

程在野從後抱住他,輕聲說:“姜守言,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有人悄悄愛了你很多年。”

姜守言恍然眨了眨眼,眼淚就那麽自然而然地滾了下來。

在沒有和姜守言相逢的日子裏,程在野的眼裏只有世界,重逢後,世界便有了可以真正與之共享的對象。

他摁住姜守言機械翻動相冊的手指,停在某處空白頁。

“那麽現在,你願意和我一起填補這些空白麽。”

**

一如程在野說的那樣,時間仿佛随着午夜不落的太陽永恒靜止。

他們站在挪威北角的盡頭,看着水天交接處燒紅的世界,好像也得到了一場永恒的祝福。

于是這一瞬間得以封存,他的七年長夏圓滿落幕。

至此,屬于他們的長夏緩緩拉開了序幕。

人間紛纭,唯愛堅定。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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