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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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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六照市坐大巴回家平河鎮需要一個半小時的車程。

秋高氣爽。

碧藍的天空從這頭一直鋪展到地平線的那頭,不見絲毫的褶皺和縫隙,純粹的淺藍逐漸向深藍暈染。

周冉在車上迷迷糊糊醒來,汽油味和皮革味混合着人體散發出的汗味、香水味以及各種難以名狀的味道鑽入鼻腔,她下意識一嘔,忙拉開一旁的窗戶。

新鮮的空氣洶湧灌進車裏,周冉扶着前座椅背,長發粘黏着微微出汗的臉頰。她側着頭看向遠處連綿起伏的小山,劫後餘生似的喘着氣。

五分鐘後,大巴車駛進平河鎮客運站。

客運站外是集市和菜市場,今天并非周日,街道上行人并不多。在并不喧鬧的人聲裏,如泣如訴的哀樂在空氣中低回,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大張旗鼓。

車還沒停穩,車裏有人在讨論是誰家辦喪事。

周冉動作頓了頓,盯着身前的空虛發了兩秒鐘的呆,随後掏出手機看微信新消息。

是陳景南半個小時前發來的消息,問她到哪裏了。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擊,周冉回了消息,把手機揣兜裏,站起來跟着車上的人下車。

陽光很刺眼,周冉下車後太陽穴嗡地跳了一下,她擡手擋在眼睛上方,彎腰在行李艙裏拖出自己的黑色小行李箱。

拉長拉杆,周冉眨了眨眼适應陽光,拖着行李箱往客車站大門走。

哀樂有點吵,太陽很大,暈車的難受勁還沒過去。行李箱腳輪劃過凹凸不平的地磚,震動順着拉杆傳至掌心,周冉深吸一口氣,無比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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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彎彎的眉眼此刻向下塌着,透出幾分生人勿近的冷漠。

她拉着行李箱往前走,微微眯着眼睛,刺眼的太陽光線經過睫毛的過濾,柔柔地灑進瞳孔裏,映出漂亮的琥珀色。

客車站外停了一排拉客的摩托車,吆喝聲此起彼伏。

“美女!去哪裏啊?”周冉才剛走出客車站大門,忽然一陣轟鳴聲從身旁傳來,周冉偏頭看去,一個看起來年齡很小的黃毛朝她笑,“美女,去哪兒?我載你~”

周冉的視線落在黃毛的臉上,往下掃去,順着他黑色的皮膚落在他騎着的摩托車上——似乎是精心塗裝和改裝過的鬼火,炙熱的紅色車身,金屬外殼,別的不說,确實有幾分帥。

黃毛見她對車感興趣,樂颠颠地吹了下口哨,“姐姐,上來試試嘛,帶你去兜風。”

姐姐。

聽見這個詞,她下意識地、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睛。

“不了。”朱唇輕啓,周冉抿唇笑着,嗓音如夜莺輕啼,婉轉勾人,“等弟弟成年了再說吧。”

尾調綿長,似有若無地撩撥着人的心弦。

午後的陽光原本就晃得人睜不開眼,黃毛又被這突如其來的笑晃了眼睛,扶着鬼火不知所措了好幾秒,再回神時,女孩拉着行李箱走出了好幾米。

黃毛連忙騎着車追上去。

夾着嗓子,那聲刻意的“姐姐”還沒說出口,忽然就聽到了一聲長長的“滴”聲。

一輛白色轎車繞過晃悠的摩托車,車頭斜着停在路邊,截住了拉着行李箱往前走的周冉。

那沒素質的“滴”聲終于停了。下一瞬,車門打開。

陽光下,開門的動靜驚醒幾簇浮塵。

穿着寬松T恤的少年從駕駛座下來,“砰”一聲關上門,兩三步繞從車前,長腿徑直走到周冉跟前。

“姐姐。”

聲音幹淨純粹,嗓音清潤,比黃毛的夾着嗓子叫的那聲“姐姐”好聽多了。

周冉兀自在心底評價。

影子覆蓋住周冉腳尖,又順着腳尖往上爬,少年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醒也籠罩過來,周冉仰頭看去,下意識扶着行李箱退了半步。

“姐姐。”視線從女孩藏不住的疏離表情上劃過,周勝低頭看向她扶着的行李箱,“嬸嬸說你今天回來,我順路來接你。”

“嗯。”

周冉毫不客氣地應了一聲,以極快的速度松了手,自覺地拉開副駕駛車門,擡腿坐上去。

車裏的悶熱一股腦湧過來,周冉微微皺眉,擡手按下車窗升降案件。

風和金色的陽光在車外流動起來,發動機的轟鳴聲裏,客車站外的那一排摩的很快被抛在汽車後視鏡裏。

周冉單手搭在車窗上,指尖纏繞耳邊散下來的發絲,偏頭打量着少年,“駕照什麽時候考的?”

她眯着眼睛盯着周勝看,提着唇角笑了笑:“不會是無證駕駛吧?你可別害我啊,周勝。”

車身拐過一處岔路。

陽光從另一側掃過來,金色的絲線交織成網,正好打在開車的少年身上,像是一副精致的剪影。

逆着光,周冉看不見周勝的表情,只能分辨出他的喉嚨在上下滾動,裹着少年青澀的皮膚,像是被隐匿的神秘機關。

“暑假考的。”周勝盯着前面的道路,雙手扶着方向盤,“不會害姐姐的。”

天氣有些熱。

周勝額頭上沁出了一些汗。

“這兩天不是很忙嗎?”周冉好整以暇地移開視線,“怎麽有空順路來接我?”

“是很忙,爸讓我出來拉幾箱酒,聽說你回來,我就順利來接你了。”

輕踩剎車,周勝扭轉方向盤繞開前方的路人。

哀樂聲越來越大,周冉聽得煩,也實在累,于是歇了維持姐弟情深人設的心思,不再和周勝說話,只是閉着眼靠着副駕駛座椅休息。

車窗外湛藍的天空以緩慢的速度移動,不遠處的樹林上方,兩只雪白的大鳥振翅而過。

風從打開的車窗灌了進來,繞着陷入淺眠的女孩頸窩打圈,脖子上那點熱氣逐漸煙消雲散,涼意取而代之地攀上來。

風慢慢停了。

骨節分明的手拉下剎車,少年深吸一口氣,偏頭看向副駕駛。

隔得有點遠,他依舊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洗發水的香氣,清香中帶了點苦澀,朝他鼻尖掃來。

女孩陷入沉睡,長睫溫柔地搭在下眼睑上,呼吸均勻,身體跟着淺淺起伏。

一路坐車回來,她應該是很難受——她從小就暈車。

溫熱從她身上散發出來,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爬上了周勝的身體,他咬着牙,喉嚨滾了滾,呼吸猛然加劇。

“姐姐。”

他輕輕地叫了一聲,嗓音很低,像是情侶之間的呢喃。

一口氣呼出,他別開視線,握着方向盤的手微微顫抖。

-

由淡變濃的桂花香氣越過車窗纏繞在兩人身上。

少年沒什麽情緒的一聲“姐”落在她耳邊,意識從混沌中掙脫出來,周冉睜開眼睛,恍然回神。

到她家了。

“嗯。”周冉忙不疊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下車。

也許是因為有些心不在焉,關車門的動靜稍稍大了些,“砰”的一聲把周冉自己都吓了一跳。

隔壁院子裏的那條狗聽見院門外的動靜,汪汪汪地叫起來。

周勝下車幫她把行李箱從後備箱提下來,開口想要說句什麽,手機鈴聲忽然響了。

擡手接過行李箱,周冉視線落在少年側臉。

一個多月沒見,怎麽他感覺長高了好多,也長開了幾分,曾經周冉十分看不慣的單純和稚氣以極快的速度蛻去,氣質迅速變得成熟起來,開始像一個成年男人了。

少年對着手機點頭,不時“嗯”幾聲。

也是,對于周勝來說,家裏出了劇變,不成熟也得成熟。

她扶着行李箱微微偏頭,明目張膽地打量着他,極有耐心地等他把電話打完——按照從前她的性子,她下了車會提着行李箱扭頭就走。

周勝挂了電話,餘光冷不丁察覺周冉還在,收起手機的動作頓了頓,“姐姐,我得回去了。”

掌心扶在拉杆上,周冉食指在行李箱上扣了扣,“去哪裏拉的酒?”

周勝不知道她為什麽問這個,只是下意識回答:“綠谷超市旁邊的批發店。”

“哦。”她扯着唇角勾了勾,纖長的睫毛拖着眼皮往上,瑩亮的眼珠往上擡了擡,視線落在少年眼下的青黑處。

應當是熬了幾個大夜。

哀樂不知何時停了,就連鄰居院子裏的那條狗也停止了犬吠。

周圍的空氣裏一片安靜。

她忽然開口,“節哀。”

少年逆着光,大半張臉隐藏進昏暗裏,臉上的表情忽地一頓,不自覺地咬住下唇,有些局促地吸了一口氣,小聲道:“姐姐也節哀。”

周冉沒有應他,只是低頭去扶着行李箱,朝他擺了擺手,動作輕松随意,“回去吧。”

她拖着行李箱進了院子,大鐵門上的小門反彈回去,重重地砸在了門框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

門外響起了發動機引擎聲,幾秒後,周冉似乎開車走了。

許久無人照料,院牆兩側的桂花卻開得很好,濃郁的花香彌漫在院子裏,甜膩的氣息濃郁得讓周冉有些窒息。

她脫力靠在門後,肩膀抵着生鏽的鐵塊,低低垂着頭,骨節分明的手指緊緊抓着行李箱拉杆,胸腔跟着呼吸一起一伏。

節哀?

笑話,她有什麽可節哀的。

她就多餘和周勝說那句“節哀”,這下惹得她自己也不開心起來,只是咬牙切齒地怨恨着什麽,末了,幹澀的眼睛裏迅速湧上了一層水色。

那沒完沒了的哀樂又開始放了,周冉低着頭吸了吸鼻子,淚水浸得視野一片模糊。

三天前,她忽然接到陳景南的電話,還沒來得及開心,就忽然聽到了這樣一句話:“小冉,關姨沒了。”

她當即愣在原地,像被雷劈中一樣動彈不得。

電話那頭也很安靜,陳景南等着她慢慢消化這句話。

好半晌,周冉扯了扯嘴角,故作輕松地問電話那頭的陳景南:“哪個關姨啊?”

關這個姓不算常見,能讓陳景南專門打電話和她說的“關姨”,也就一個女人——關白鳳。

“小冉……”電話裏傳來陳景南擔憂的聲音,“可以哭出來的,哥會陪着你的。”

周冉沒哭,只是勾着唇角笑了一聲。

她哥純屬多慮,她怎麽會傷心呢,她跟那個女人沒有一點關系,她又怎麽會為這個女人哭。

但其實還是有一點關系的。

畢竟在三歲之前,陳景南還沒成為她哥,她也還沒管關白鳳叫“關姨”,周勝還沒成為她名不正言不順的弟弟。

那會兒,周冉還是一個小糯米團子,白白糯糯像個晶瑩剔透的小雪人,見了那眼熟的漂亮女人,總是歡喜得拍起手來。

好聞的香水味道會籠過來,小周冉會甜甜地叫上一聲: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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