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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第 2 章
關白鳳從半個月前開始生病,病情來勢洶洶,相熟的親戚還沒來得及去探病,周家小樓的屋頂就已經放起了哀樂。
陳景南說,她是因冠心病去世的。
周冉“嗯”了一聲,并不像電話那頭陳景南以為的那樣情緒失控,只是在想,關白鳳似乎還沒到四十歲。
那麽年輕的這樣一個人,居然就這樣忽然去世了。
她的茫然大于傷心,驚愕于生命的短暫,就那樣握着電話發了好一會兒的呆,好半晌才回神。
陳景南問她要不要回去參加葬禮。
不去。
周冉斬釘截鐵地回答。
一個無關緊要的“關姨”而已,和她又沒什麽關系,她又何必吃飽了撐的跑回去給自己添堵。
可挂完電話的第三天,周冉還是回來的。
不是周冉想參加關白鳳的葬禮,而是陳景南說起,他們家還欠周家一份禮金,這次回來把禮金還了,以後別來往了。
周冉覺得他說的有道理,所以今天回來了。
湛藍的天空蒙上了一層慘淡的灰色,哀樂嗚嗚嗚震着耳朵。
院子裏無人居住,陽光下灰塵到處都是,周冉被嗆出了淚,擡手扇了扇灰塵,從包裏翻出鑰匙打開屋門。
卧室裏一股黴味,打開房門的瞬間,陳舊且有些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周冉皺了皺眉,把行李箱推到牆邊的櫃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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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櫃子裏拿出床單和被套換上,周冉顧不得身上的一身汗,脫了鞋,身疲力竭地躺在床上。
一個半小時的大巴車車程很折磨人,周冉幾乎是沾了被子就睡着了。
窗戶開了一條縫,濃郁的桂花香氣鑽進來,哀樂也跟着鑽進來,圍着卧室裏千千萬萬的微塵打轉。
醒來的時候天黑了。
眼前暗得像塊黑洞。
掌心壓在床墊上,周冉撐着坐起來,伸手打開床頭櫃旁邊的開關,“啪嗒”一聲,慘白的光線落下來。
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
已經晚上八點過了。
手機裏有好幾個陌生來電,都是一個號碼,周冉微微皺眉,正垂眸看着通話界面思考,忽然又有電話打進來了。
陳景南打來的。
“哥。”拇指滑動接聽,她仰着脖子靠在床頭,視線越過窗戶玻璃看向昏暗裏藏着的燈火。
陳景南工作向來很忙,這兩天卻頻頻給她打電話,雖然聊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周冉聽得出,他是在安慰自己。
其實多此一舉。
她根本不會為抛棄自己的關白鳳傷心,偶爾的一點觸動,也不過是因為那沒完沒了的哀樂烘托以及周勝突如其來的胡言亂語。
手機裏傳出朗朗男聲。
陳景南問起請假的事和學校的事,周冉“嗯嗯”兩聲,和他說起輔導員的回複,以及今天回來坐大巴好難受。
陳景南笑:“下回買個橘子揣着,難受的時候聞聞橘子皮。”
“哥。”周冉忽然想起一件事,掀開被子下床走到床邊,窗軌生了鏽,拉開有些費勁,刺耳的摩擦聲像是指甲在黑板上滑動。
但總算是拉開了。
“哥,家裏的桂花開得特別好,可香了。”濃郁的桂花香随着晚風一起撞進來,“以前我天天澆水,它長得蔫了吧唧的,現在不管了,居然長得這麽好。”
她伏在窗臺上,望向昏暗裏那幾棵桂花樹的輪廓,“等明天天氣好,我拍給你看。”
小鎮的夜晚很寧靜,這會兒哀樂也停了,黑藍色的夜幕挂着幾顆明亮的星星。
這是在學校的時候看不到的好風景。城市光污染嚴重,夜裏仰頭看見的不是星空,而是一片混沌的紅色。
陳景南說:“小冉,剛才小姨說今晚要去周家那邊,你要不要一起?”
就算不提周冉和關白鳳的關系,陳家和周家也沾了點親戚,更何況又是一個鎮上的,按道理來說,周冉是該去守靈的。
“守靈”并非是嚴格意義上的守靈,只是晚上去白事主人家那兒坐一會兒,一般十一點過就可以回來。
周冉不說話。
一想到那邊全都是周興宗的親戚,對她的事多少有點了解,周冉就不太想去。
退縮的想法只持續一秒,微涼的風拍在周冉臉上,她垂眸看向夜色,輕輕笑了笑,“嗯,我去的。”
做錯事的又不是她,憑什麽她要躲,她偏要去,偏要讓周興宗那死老頭不痛快。
電話裏陳景南笑了一聲,對她這樣的反應并不意外,兄妹兩相依為命多年,他知道周冉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他呼出一口氣,看了看混沌的天,“小姨已經出發來接你,這會兒估計快到了。”
挂了電話,周冉聽見院門外滴滴兩聲,偏頭往樓下看。
關雪騎着小電驢,仰頭朝她招手。
-
關雪是關白鳳最小的妹妹,如同每一個刻板影響裏的小姨一樣,她年輕漂亮,時尚開放,屁大點的小鎮關不住她,那些默認的成規陋習也束縛不住她。
周冉讨厭這座小鎮上的種種,讨厭街道上喝酒的中年男人,讨厭青黑老舊的石房子,讨厭鎮子西邊那座老舊的祠堂,讨厭和周家有關系的人。
唯有關雪是個例外。
關雪是關白鳳的妹妹,但和關雪在一起的時候,周冉其實很少想到這樣的一層關系,她只是覺得關雪是個好厲害好厲害的大人,和關白鳳一點也不一樣。
坐在關雪的電瓶車後座,周冉攬着她的腰,聽見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
哀樂越來越近,風聲漸漸變小,嘈雜的人聲傳來,周冉縮在關雪背後,仰頭看了看屋頂放着的大喇叭。
有人在哭喪,調子拖得很長,哭腔尖利,像在唱歌似的。
周冉下了車,等關雪把電瓶車推到角落,确保不會擋到來往的車輛。
院子裏擺滿了桌子,黑壓壓的人群一圈圈聚着,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喝酒,幾個年紀大的男人不知為何吵了起來,撐着搖搖晃晃的身體互相推搡着。
周冉跟在關雪身後,越過人群,穿過挂着白綢的大門進了廳堂。
一圈人圍着坐在一起,周冉往前走了幾步,才看見人群前面跪着的周勝,少年換上了一身白色孝服,膝蓋壓在地面上,背脊挺直,正對着那副黑色棺材。
棺材裏并不是逝者的屍體,而只是從殡儀館捧回來的一壇骨灰。
殡葬改革後不許土葬,只需火葬,目的是節省資源,但小鎮觀念守舊,依舊要買一副碩大的棺材放着,彰顯主人家對逝者的重視。
周冉看着那似乎價值不菲的棺材,冷冷地扯了一下嘴角。
重視?
不過是周興宗好面子罷了,天大地大老男人的面子最大,關白鳳去世前周興宗也沒對女人有多好。
目光落在周勝單薄的脊背上。
如今守靈也很少有跪着的了,周勝這會兒站在人群裏跪着,多半也是周興宗的要求,以向親戚來賓彰顯他有一個孝順的好大兒。
視線掃了一圈,周冉沒看見周興宗。
關雪不知道從哪裏搬來了兩把椅子,拉着周冉坐下。
腿和腰得到了解放,周冉彎腰坐下,曲着腿搭在橫撐上,視線越過棺材落在前方的木桌上。
桌子上點了好幾盞拉住,關白鳳的黑白照立在上面,隔着并不算近的距離,周冉依舊分辨出女人漂亮的五官。
關白鳳在小鎮上算是個漂亮人。
可惜,只有漂亮。
所以才會在初中沒讀完的時候被周興宗騙了去,稀裏糊塗地生了娃,又沒名沒分地跟在周興宗身邊好幾年。
周冉就是那個被稀裏糊塗生下的娃。
周興宗此人,和他的名字一樣,在他無聊又廢物的一生裏,最大的夢想就是“興宗”,可惜周冉沒能遂他的願。
第一個小孩是姑娘在小鎮上并不算少見,多數家庭搭配都是女女女男,周興宗也不着急,再試幾次就是了,他就不信生不出個帶把的。
結果還真的沒有,接下來的幾年裏,關白鳳再沒有懷孕。
被養在周興宗父母家的小女孩一天天長大,周興宗一天比一天着急,他家的香火可不能斷在自己手裏,于是花了大價錢找了個算命的,從算命的半仙口中得知,他家香火續不上是因為家裏有個克男丁的女孩。
彼時周冉還是個不到三歲的小孩,莫名其妙就被扣上這口大鍋。
還沒有上戶口的她被周興宗送出去,上了陳強夫婦的戶口本,成了陳景南名正言順的妹妹。
只是把“克兒子”的周冉送出去之後,關白鳳依舊沒有懷孕。
四年後,周興宗和關白鳳收養了個孤兒,取名周勝。
周興宗那奄奄一息的“香火”終于被續了下去。
-
尖利刺耳的哭喪将周冉的思緒拉回現實,她嘲諷地勾了勾嘴角,帶着冷意的目光落在跪在人群中央的少年身上。
一身孝衣素白,身姿纖細挺直。
她瞥了瞥一旁的棺材,惡意滿滿地想:男要俏,一身孝,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
廳堂的燈忽然滅了,屋裏陷入一片昏暗,唯有棺材前方的幾根蠟燭散出暖黃的光。
那吊嗓子似的哭喪頓時止了,屋內屋外一片嘈雜聲和腳步聲,手快的人打開了手電筒,有人大聲說應該是跳閘了。
燭火明滅,周冉依舊看着那個影子。
刻意壓下的記憶蠢蠢欲動,随着燭火搖曳的節奏破土而出——
光線昏昧。
少年沉着腦袋,熾熱的呼吸落在她頸邊,少年低低地叫了一聲,“姐姐。”
兵荒馬亂的吻随之落下,牽連出那些不可為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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