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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第 4 章
“怎麽了爸?”
周勝并未正面回答問題。
“嗯,你媽明天下葬,你姐得去。”
濃厚的酒氣溢了過來,逐漸沖淡周勝身上的桂花香氣,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早已習慣男人這種直接下命令的說話方式,他只是輕輕點着頭,垂下眼眸,“我會和姐姐說的。”
像一頭溫順的羔羊。
宵夜吃到一半,周勝順着周興宗的意思出去跟幾個中年男人敬酒。
幾個酒氣熏人的叔伯哈哈大笑,直誇周興宗有個好兒子,能成大事,話題不知何時一轉,有人嘆了一聲,“只是可惜,要是你早點把那丫頭送出去就好了。”
那丫頭自然指的是周冉。
周興宗不喜歡別人提這話,臉色微變,嘴唇上方的幾根胡渣翹了起來。
沒有親生兒子一直是他心底的刺,多年來輾轉反側依舊不能釋懷,如今這檔口又被人提起,他越想越氣,直接冷了面色,把啤酒瓶往桌上一砸。
酒沫從立着的啤酒瓶灑落到桌上,滋滋滋冒着氣。
那人笑了一聲,沒再說話,只是讪讪地往周興宗旁邊看了一眼——空空如也,方才還在周興宗旁邊的少年早沒了影。
廳堂裏有點冷。
少年又跪在了棺材前。
桌子上的長明燈發出微弱的光,火光映在黑色的棺木上,随着風從大門灌進來的節奏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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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化紙盆裏扔了一些紙,火光蹭蹭變大,放肆地舔着周圍的空氣,黃色的紙錢很快變成了灰白色,火舌也逐漸變弱。
暖意以化紙盆為中心,一點點朝外融。
燒完紙,周勝低頭看了一眼手機。
手機屏映出橙黃色的火光。
十二點過了。
或許是這兩天熬夜熬慣了,又或者錯過了睡覺的最佳時機,總之,周勝不怎麽感覺到困。
化紙盆裏的火光逐漸熄滅,灰燼緩慢把光亮覆蓋,那點由火光帶來的溫度也迅速消散,冷風從身後大門吹進來,少年衣角晃了晃。
周勝站起來,往後退了幾步,不小心撞上了什麽東西,只聽見“咣當”一聲,後背處傳來一陣濕意。
不知是誰把凳子收起來堆疊放在牆邊,凳子上方還放了一盒開過的牛奶,随着周勝這一撞,牛奶倒了下來灑在周勝衣服上。
素白的孝衣爬上了一灘暗色。
将孝衣脫下來,周冉低頭一瞧,裏面的T恤也濕了,被水浸濕的皮膚涼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只能先上樓換衣服。
擡手敲門的動作并未落下去,周勝想了想,小心推開卧室門。
昏暗濃稠如墨,似乎能吞噬掉外面嘈雜的聲響,只餘下淺淺的呼吸聲,輕柔且均勻地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周勝又聞到了那股桂花香。
甜甜的,淡淡的,算不上濃烈,存在感卻極強,周勝所有的注意力幾乎落在那桂花香上。
呼吸頓了幾秒,他猛地別開頭,借着窗戶漏進來的一點燈光,踱步到衣櫃前,摸黑抓出一件T恤。
少年背對着床,雙手往上擡,把濕了的衣服扯下來,正把幹淨的衣服套上,忽然聽到身後女孩恍惚的聲音:“你……你是誰?”
嗓音裏透出絲絲縷縷的柔軟,和平日裏她對自己的冷淡和尖銳不同,或許是剛從睡夢中蘇醒,她暫時放下了緊繃的防備和厭惡,只是有幾分迷茫,似輕煙袅袅飄進他的耳中。
周勝微微一怔,随後迅速把衣服拉下。
床上,周冉從恍惚到清醒用了幾秒鐘。
陌生的氣息,陌生的房間,陌生的環境,以及眼前這個昏暗模糊的鬼鬼祟祟的影子,雞皮疙瘩一瞬間冒出來,周冉從床上爬起來,驚慌失措地往後縮,心跳聲大得驚人:
“救命——”
半個音節才脫出口就被人堵住了。
溫熱的柔軟貼着掌心,周勝捂着她的嘴巴,急忙道:“姐姐,是我,我是周勝!”
一樓院子裏還有人在,她這樣亂叫真的很容易讓人誤會。
察覺她顫抖的身體,他微微松了點力度,柔聲安撫:“姐姐,別害怕,這是我的房間。”
獨屬于她身上的氣息又攏了過來,溫熱的呼吸抵在他的掌心,猝然遇冷,水霧很快凝在周勝掌心,順着掌紋一點點往下滑動。
她沒再叫了,呼吸聲小了許多,只是嘴唇依舊貼在他的掌紋上,身體微微顫抖。
昏暗裏,少年喉結滾了滾,像是被觸電似的,猛地從床上彈起來。
“啪嗒”一聲,卧室的燈開了。
光線驟然變亮,周冉眼中一陣刺痛,連忙擡手搭在眼皮上方,遮着從天花板落下的強烈光線。
周勝瞧見她的動作,下意識往前走,才邁出一步,不知想到了什麽,又收回了腳步,甚至還往後退了幾步。
他退到門邊,将房門大喇喇地敞開着,嘈雜的人聲和冷空氣一股腦沖了進來。
掌心的殘留的溫熱終于被吹散。
終于從昏暗的悸動裏脫身,周勝低着頭解釋:“姐姐剛才在樓下睡着了,我就把姐姐帶上來休息了。”
察覺床上的女孩微變的神色,他連忙補充,“我把姐姐放下就走了。我現在才剛剛上來,因為衣服被弄髒了,上來換一件衣服。”
他像罪犯一樣事無巨細地交代實情,眼神卻不敢看她,路燈白色的燈光落進腳下,恍惚看去似是一地月光。
微涼。
沖進來的晚風掠過周冉的臉頰,鬓邊的幾根發絲被吹得揚起來,周冉呼了好幾口氣,擡手捏着太陽穴:“知道了。”
她記恨着在廳堂時周勝的質問,看也不想看他,只是想起他方才無比熟練的捂嘴動作,一股氣悶悶地撞在胸口,撞得她眉頭緊皺。
餘光落在蓋着下半身的薄被子上。
周冉繼而想起這裏是周勝的房間,這是周勝的床,無數個夜晚周勝都躺在上面休息。煩躁幾乎是壓不住,她猛地掀開被子,氣沖沖穿鞋。
“讓開。”
門很窄,她并不想擠着過去,于是仰頭看着直愣愣堵在門口的周勝。
“姐姐現在回去嗎?”周勝往後退了一步,“我送姐姐。”
-
路燈泛白的光落在青石板上,像是起了一層冰冷的霜。
小鎮路上的太陽能路燈是好幾年前安的,時好時壞,亮不亮全憑運氣。
周冉揣着兜往前走,擡眼瞥了一眼又一個不亮的路燈,心道自己的運氣也太不好了。
小巷子很窄,腳步聲回音明顯,腳邊的影子模糊不清,那點微弱的燈光聊勝于無。
周冉忽然停住腳步,轉身。
身後不遠處,一盞并不起作用的路燈下,少年也停住了腳步。
這會兒他把那身沉悶的孝衣脫下了,上衣只穿了一件黑色T恤,有風吹過,少年單薄的骨架若隐若現。
周冉閉眼,開口,“周勝。”
她的聲音并不大,傳到周勝身邊時幾乎聽不見,少年一愣,呼出一口氣的同時擡腿走了過去。
“你跟着我幹什麽?”
周冉并不掩飾語氣裏的煩躁。
少年微微垂眸,目光坦然地落在女孩臉上,“送姐姐回家。”
周冉冷笑了一聲,那笑容轉瞬即逝。
“這裏沒有別人,不用表演姐弟情深,我不會誇你,也沒人會誇你。”
這才是回來的第一天,周冉覺得自己積攢一個多月的刻薄幾乎都發洩在了周勝身上。
這樣難聽的話,正常有自尊的人應該都會轉身離開。
可偏偏周勝不一樣。
“嗯,我知道的。”周勝盯着落在她腳邊的影子,平靜地說,“我只是送姐姐回家而已。”
夜深了,小鎮路燈不太好,各種小巷子交錯複雜,周冉要真自己走,确實有點怕。
可周勝跟着她,她又覺得煩。
尤其是他對她言聽計從的乖順樣子,任她怎麽冷嘲熱諷,他都是一副乖巧弟弟的樣子,情緒穩定得不像話。
這讓周冉更煩了。
她冷了面色,扭頭就走。
身後那人連忙跟上。
交錯的腳步聲在靜谧的巷子裏響起,冷光從巷口斜斜灑落,在斑駁的牆面上暈出一片片黯淡的光影。
很快到了家門口。
一路沒怎麽說話的少年忽然開口:“明天是媽媽下葬的日子,姐姐要跟着上山嗎?”
周冉掏出鑰匙擰進院門,頭也不回:“不去。”
周勝說:“好的。”
推開院門,周冉把鑰匙收進兜裏。
餘光注意到那人的視線,那股煩躁又湧了上來:“還不走?等着我進去泡杯茶給你喝?”
周勝的視線掠過她,唇角勾起一絲不太明顯卻很好看的笑,“姐姐院裏的桂花好香。”
少年清瘦,喉結明顯,說話時不自覺上下滾動,看向她的雙眸裏顯而易見染上一抹亮色,“我能折一支嗎?”
周冉順着他的視線偏頭看去。
昏暗燈光下,滿樹金黃依舊奪目,只是比白日裏多了幾分溫潤馥郁。
周冉自顧自往院子裏走,鞋子踩在發白的水泥地上,節奏明顯,“随便。”
鑰匙插進屋門鎖孔的時候,周冉聽見身後一聲清脆的“咔嚓”,是桂花枝條被折下來的聲音。
門推開的時候,周冉下意識吸了吸鼻尖。
桂花太甜了,膩得慌。
周冉并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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