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镏金大殿,雕梁畫棟,堂皇無比。殿裏卻是一片朦胧暗淡,雖點了無數紅燭,赤紅的燭淚點點凝固,卻不見喜色,只覺更凄涼冷淡。大殿原本處處镏金,紅柱金瓦,無奈殿內深長幽遠,禦座兩旁那對雙龍抱壽方座大燭臺點亮了也不濟事。

趙翊背負雙手站在禦座之前,一襲喜袍,從背影裏卻看不出喜态。

大太監高樂已在旁等了不知多久,這時只得輕聲開言提醒道:“皇上,寧妃娘娘已經到長門宮多時了。”

趙翊“哦”了一聲,慢吞吞地轉過了身。他不過二十七八年紀,相貌俊美,舉止間極是溫雅雍容。“為何不早提醒朕?”

高樂啞然,半日方陪笑道:“奴婢不知皇上是如何打算的。”

趙翊淡淡一笑,道:“傅簡既然送了長寧入宮為妃,朕自然也不能虧待于他。你這個總管太監可聽好了,若有人怠慢了寧妃,小心腦袋。主子總是主子,輪不到下人們議論。”

高樂何等機靈之人,忙笑道:“皇上過慮了,奴婢早已吩咐過,若是有那等膽大的敢胡亂說半個字,定懲不恕。何況,誰又敢呢?……皇上,寧妃早到了長門宮了,皇上是不是——這就擺駕過去?”

趙翊點了點頭。高樂急急走到了殿門口,一聲“起駕——”,遠遠長長地傳了出去。

長門宮素來冷清,與大多數妃嫔的住處隔得甚遠。趙翊決定納寧妃之後,才命人将長門宮重新修葺了一番,雖然不大,但卻十分精致,一色地貼着綠色琉璃瓦。按說皇宮裏宮頂琉璃瓦色應俱作黃色,這長門宮因是已故的前皇後常作法事之處,故此色作碧綠,此時正當初夏,看起來着實清爽得緊。因冷清甚久,花木盡已荒了,故趕着種了一園正當花期的薔薇,綠油油的藤蔓四處亂爬,紅豔豔的薔薇點綴其中,甚是熱鬧。

趙翊進了正殿,只覺觸眼皆是紅,紅得人有些頭暈眼花。好在他見這種情景也實是見得不少,也懶怠做那些俗套了,擺了擺手命随侍的太監和喜娘都退下,頃刻間殿中便只留下了他與端坐在床沿的寧妃兩人。

趙翊走到了床前,揭了蓋在長寧臉上的大紅灑金鑲珠繡鳳的喜帕。長寧一驚,想擡頭,卻又立即垂了頭。趙翊溫言道:“擡起頭來,讓朕看看。”

長寧卻仍是垂頭不語,趙翊微微一笑,伸手托住他下巴,輕輕擡了起來。他只覺得眼前陡然一亮,面前的是張秀麗絕倫的臉。雙眉似柳似畫,嘴唇小巧圓潤,尤其是一雙杏仁般的眼睛,瞳仁黑亮晶瑩,盈盈如同秋水,卻透着驚惶之意。一身極繁複精美的大紅吉服,襯得膚色如玉,雙頰在燭火下卻是暈紅如桃花。見趙翊出神地端詳他,又垂了睫毛,那兩排睫毛又黑又長,不停地扇動,模樣極是可人。

趙翊放了手,在床沿坐了下來。長寧向旁縮了一下,他也不生氣,只微笑道:“不必怕,朕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了你的。”

長寧只覺自己一顆心怦怦直跳,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來,細聲道:“皇……皇上,長寧失禮,請皇上恕罪……”

趙翊頗覺有趣地打量他,長寧不僅容貌美如好女,大約是年紀尚輕的緣故,連聲音都是清脆嬌柔如少女。“你沒有什麽失禮之處,不用這麽誠惶誠恐的。”輕輕地長寧的臉上擰了一把,觸手只覺嬌嫩無比。“是朕來遲了,讓你久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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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見長寧只垂着頭,睫毛顫動,露出小小的鼻尖,也不回話,便問道:“對這長門宮還滿意麽?若有不喜之處,只管吩咐太監便是。”

長寧半日方道:“我……我還沒來得及看呢。”一語未畢,便知自己說錯了話,忙道,“是……是臣……臣妾還沒來得及看。”

趙翊忍俊不禁,道:“你便說長寧還沒來得及看便是,別臣妾臣妾的了,你別扭,我也難受。”他頓了頓,聲音裏卻無了笑意,“長寧,有些話,朕恐怕也得對你說說。傅家數代為我朝效力,忠心耿耿,朕欲與你家裏聯姻,讓你家繼續安享尊榮,再無後顧之憂,可你家中卻再無女兒,于是你爹便送了你來。你一入宮,朕便冊封你為寧妃,對你傅家不可為不厚了。”

長寧低低道:“是,皇上恩寵,長寧一家皆一日不敢忘。”

趙翊淡淡笑道:“你們若是這般想,那自然最好。你既入了宮,只要你安心好好地服侍朕,朕自不會虧待你。你非女子,也許會覺着委屈,想要什麽,朕能辦到的,都會給你。”

長寧垂頭道:“長寧自當好好侍奉皇上。”

趙翊笑道:“新婚之夜,看寧妃也是個聰敏伶俐的人兒,朕也不多說這些喪風景的話了。長寧,你既說要好好侍候朕,那便……”

他話未說完,長寧兩頰便已紅透,更不敢看他了。趙翊自承後宮佳麗無數,也不算風流好色之人,但長寧确是個少見的絕色,此時更是嬌美不可方物。忍不住便伸手去解他大紅喜服,見長寧微微躲閃,便笑道:“你再躲,便是抗旨了。”

長寧一驚,再不敢動。趙翊随手将繡了穿花蝴蝶的大紅描金紗帳給拉了下來,也不熄燈,便摟了長寧,将他輕輕拉放在了枕上。長寧衣衫已被拉散,露了一抹凝脂也似的肩頭,與紅衣一映,當真是粉光脂豔。

長寧羞得只緊緊閉了眼,只細聲道:“皇上……求您……把燈熄了……”

趙翊正想說話,眼光忽然移到了長寧雙足之間。長寧足踝之上,竟然拴了一條手工精細的細金鏈子,足踝相距只約半尺許,若他行走是必要摔跤的。一時間倒楞住了,問道:“你腳上這是……”

長寧半晌方嗫嗫嚅嚅回出話來,支支吾吾地道:“是那些替我更衣的太監說的,說是我跟尋常嫔妃不同,沒有點過守宮砂,因此……因此……要讓皇上來把這金鏈扯斷……”他說到此處,已羞得說不下去。

趙翊暗道這些太監真是胡鬧,見長寧如此神情,心中一軟,便道:“今日便依了你罷,”

長寧再睜開眼時,殿中燭火已盡數熄了。但香爐裏依然熏着香,滿殿流香中人欲醉。只覺身上微涼,衣衫已被解開,趙翊手指在他身上輕輕撫動,卻極盡溫柔之态。趙翊的手漸漸滑到了他腳踝之間,微一用力,那細細的金鏈便從中斷掉了。

三個月後。

禦花園蓮池旁的小亭,圍坐了幾個宮妝女子,個個都生得甚美。坐在首席的那女子年約二十許,端莊秀美,衣飾也最為華美,頭上一副九鳳銜珠大釵極是顯眼。另幾個女子或穿粉紅,或穿鵝黃,俱是如姣花嫩柳一般。

那穿粉紅團繡紗裙的女子相貌雖美,嘴唇卻極薄,有些刻薄之相,這時正對首席那女子陪笑道:“淑貴妃,聽說今兒個皇上又到寧妃那裏去了。”

淑貴妃正在品茶,聽了這話只淡淡道:“寧妃乃是新晉妃子,其父又是傅尚書,皇上去得多些也是常情。怎麽,昭妃難不成吃醋?”

昭妃被淑貴妃一席話說得不敢答言,一旁穿黃衣的女子忙笑道:“我們哪敢吃醋呢?只是,皇上一向對後宮的妃嫔甚是公平,并不專寵哪一個,但這個寧妃……皇上十日裏倒怕有兩三日都在長門宮了。何況這個寧妃,他是……”

淑貴妃淡然道:“慧妃此言差矣。我們都是侍奉皇上的,皇上對我們公平,是皇上疼惜我們。但皇上若要多寵哪位嫔妃,我們自然也得毫無怨言。至于寧妃,與兩位妹妹的地位乃是相同的,在背後如此說,讓皇上知道了,兩位妹妹自然是知道後果的?”

昭妃和慧妃同時打了個寒噤。昭妃勉強笑道:“還是淑貴妃說得好,妹妹聆受教誨了。”

淑貴妃又呷了一口茶,道:“教誨不敢當,只是兩位妹妹自然也深知皇上國務繁重,最厭我等争寵,後宮鬧出事端。之前的瑾貴妃、德妃、容嫔……她們的下場,妹妹們難道忘了麽?”

慧妃臉色更白,忙低頭道:“妹妹知道。”

淑貴妃輕輕揮了揮手,道:“你們去吧,本宮想在這裏自個兒呆一會兒。”

慧妃跟昭妃兩人小心翼翼地告退了,帶着一幫宮女太監款款地走遠了,昭妃方停下步子,恨恨地道:“好心好意想去找她商量商量如何對付寧妃,卻沒來由地被她訓了一通!她不過也就是貴妃,比我們高一級罷了……”

慧妃嘆了口氣,道:“自從皇後去世後,皇上不要說再娶皇後,連皇貴妃都沒立過,如今宮中位份最高的,确實是淑貴妃了。”她忽地放低了聲音,道,“其實她說的也不錯,之前那幾個争寵的嫔妃,沒一個有好下場的……”

昭妃竟然也沒有反駁,只有些酸意地道:“皇上居然下午都到長門宮去了,那寧妃究竟有哪門子本事,能讓皇上這樣?”

此時趙翊确是在長門宮中。長寧比起別的妃子有一般好處,那便是性情恬淡,既不與人争也不與人鬥,雖然對趙翊恭敬順從,但也決不會纏着人令人膩煩。是以有時下午忙昏了頭,會到長門宮與長寧下盤棋,或是品杯茶。長門宮中本來幽雅安靜,倒頗有寧神靜心之效。

長寧穿了一襲水綠色的薄綢袍子,一頭烏黑長發未曾挽髻,直直地散落垂地。他也未戴什麽飾物,只左腕間戴了一個碧綠玉镯,也是趙翊賞給他的。長寧面前放了一張瑤琴,點了一柱檀香,正在撫琴,彈的卻是一曲《高山流水》。

一曲彈畢,長寧見趙翊微笑點頭,意甚嘉許,不由得臉上微紅,道:“皇上您總是取笑于我,長寧從小疏于練習,不管琴棋書畫都只是略通而已。宮中琴技高妙之人,自然有的是……”

趙翊笑道:“朕沒有取笑你。你彈得确實不是最好的,不過朕喜歡聽你彈。你頗得其中神韻,清淡沖和,得了其中之味。”

長寧起身,奉了一杯茶與他,垂了睫毛道:“皇上就會哄我高興。”

這時只見侍候長寧的大太監魏光從殿門進來,請了安後便對長寧道:“寧妃娘娘,您的秋衣已替您先制好了一些,先送來給您過目,您看成麽?”

長寧一撇嘴,不悅道:“我說了我不喜歡這些物事。”

魏光不敢答腔,趙翊便道:“送進來吧。”

魏光忙應了,不一時,便有數名太監擡了好幾個箱籠進來。長寧掃了一眼,大都是些極豔麗的衣衫,衣料十分富貴華麗,做工也是最上等的。當下嘴噘得更高,道:“我說了我不喜歡這些大紅大紫的顏色的,誰要你們做來着了?”

魏光陪笑道:“娘娘,您才入宮不多時,又是新晉的妃子,宮裏規矩,是不能穿素色衣飾的。這些衣衫都是最好的料子,最好的繡工,您……”

趙翊截道:“既然寧妃喜歡顏色清淡的衣衫,便依他罷。”長寧本是跪在他腳邊的,這時便在長寧臉上輕擰了一把,笑道,“你穿淺淡的服色也極美,你現在身上這件就不錯。魏光——服飾打扮以後便由得寧妃了,他不愛挽髻,也由得他。”

一面說,一面在長寧光可鑒人、長可及地的黑發上撫了一撫,道:“這般好看,不用梳那些繁雜的頭髻了。”又笑道,“只是難為了朕了,你不喜首飾,朕也不曉得該送你些什麽好了。”

長寧捋起衣袖,露出了潔白如玉的手腕上戴的那只綠玉镯。“這不就是皇上賜給我的?”

趙翊搖搖頭,笑道:“朕的衆妃子之中,就數你最不貪心了。”

長寧道:“皇上,您送我把短劍吧,我知道皇宮裏有許多好劍,外面買不到的。”

趙翊一皺眉,道:“你要短劍做什麽?”

魏光聽得冒汗,但長寧正在興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居然真從枕下摸出了一把短劍。“铮”地一聲,長寧把短劍拔了出來,寒光照着魏光的臉,簡直像個死人。“自然是使啊,皇上不知道我會武吧?”

趙翊道:“你會武?練的便是短劍?誰教你的?”聲音裏已帶了幾分寒意,長寧卻并未察覺,只笑道:“我小的時候有個世交的兄長教我的。我是妾室所生,母親早亡,父親雖疼愛我,但我老被別的姨娘和哥哥偷偷欺負,老哭,他說我練會了就不會被別人欺負了。不過,我也很偷懶,就像學琴一樣,學得一點都不好。”

趙翊又道:“你是怎麽把短劍帶進宮來的?”

長寧吐了吐舌頭。“我在侍衛房裏偷的。”

趙翊聽他如此說,面色才算漸漸放松了下來,聲音卻依然嚴厲。“宮裏嫔妃,怎能私藏兵器?居然還去偷,若被發現,你要朕的面子往哪裏擱?我的妃子,就該乖乖地呆着,不準使刀弄劍,聽見了麽?平日裏,少出這座長門宮,要什麽玩的吃的,吩咐下去便是了!”

長寧見他臉色不太好看,哪敢再說,跪在一邊低頭不語。待趙翊訓完了,方道:“皇上教訓得是,長寧再不敢了。”

趙翊淡淡地道:“長寧,既然你是朕的妃子,自然也要聽話,遵從後宮裏的種種規矩。否則,你犯了規矩,朕也一樣會罰你的,明白麽?”

長寧頭垂得更低,低聲道:“長寧明白。”平日裏趙翊對他甚好,就連房中之事,也對他頗為溫柔,還從未這般厲言疾色地訓斥過他。想着源頭只是一把短劍,心裏好生委屈。

趙翊也不再理他,道:“魏光。”

魏光忙跪地道:“皇上有何吩咐?”

趙翊慢慢地道:“一會帶寧妃去刑房,杖責二十。回來後,傳禦醫來看視,好生将養,要什麽只管說去。”

長寧本跪着,這時擡起了頭,滿臉驚詫之色。趙翊卻不看他,帶了随侍太監,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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