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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施以宮刑後的那段日子,長寧幾乎是沒有記憶的。黑暗的鬥室,酸腐的氣味,下身劇烈的疼痛……但卻被赤身裸體地綁在床上,一動都不能動。每日裏有人進來為他擦洗身子,換藥之時便是好一陣子的死去活來。頭幾日裏連水都沒得幾口,長寧只渴得嘴唇幹裂,過了幾日方有了參湯喝。長寧此時哪裏還想着要絕食,有一滴水都是瓊漿玉液,喝得貪饞無比。

終于有一日,他被人扶出了鬥室。此時已入了春,園子裏的野草也冒出了青翠的幼芽。長寧被扶坐在走廊上,微微的陽光灑在臉上,又是蒼白又是消瘦,幾乎只剩了一把骨頭,臉上那雙眼睛更是大得出奇。他披了件寬大的深藍色緞袍,是各宮裏淘汰下來送到冷宮的,質料尚佳,只是式樣極陳舊了。

安通已在暗裏看了他良久了,這時走上了前去。長寧突然見着了安通,楞了一下,眼裏分明露出了疑惑之色。一旁的小太監尖着嗓子喝道:“長寧賤奴,見着管事公公還不下跪!”

長寧又是一呆,模糊地覺得這太監有些眼熟。小太監已扯起了手裏的鞭子給了長寧肩頭上狠狠一鞭,喝道:“你在宮刑後昏迷這月餘,若不是安公公好心,常常來看視你,你能活到現在?還不跪下磕頭!”

長寧肩頭衣襟已被撕開,太監用來打嫔妃的鞭子都是特制的,打着無比疼痛,卻不會破皮見血,只在皮膚上留下了一道鮮豔的紅痕。小太監這一說,他也依稀記得自己在昏迷之時,這安公公确實常常在自己床前晃動。又被小太監一推一按,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頭,低聲道:“多謝公公。”

安通見他如此,心下大喜,知道魏光那副藥大大生效了。按長寧從前的性子,怎會向個太監下跪磕頭?當下臉上不動聲色,道:“你昏睡月餘,高熱不退,一直說些胡話。太醫看過後說,怕你會燒壞腦子,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你可還記得,自己是誰?”

長寧一怔,腦子裏忽似有人說話一般,自然而然地道:“奴婢長寧……”

安通點頭,又問道:“你可記得你是犯了何事?”

長寧腦中不斷有聲音響起,又像是有一幅幅圖畫在眼前不停閃動一般。努力思索了片刻,将這些聲音和圖畫綴連在一起,方緩緩說道:“奴婢長寧乃是罪臣傅氏的家奴,傅氏謀逆不成,被誅九族。皇上……皇上念在長寧年幼無知,貶為宮奴,在宮中聽用……”

他說的便是這月餘中,小太監按照安通的吩咐,反反複複在長寧耳邊念叨的話。長寧雖在昏迷中,但說得太多,印象深刻,這時從自己嘴裏吐出,竟一字不差。安通又道:“按理,男子不能入宮,故此對你施了宮刑,你可記得?”

“……我記得。”長寧呆呆地道,有個景象在他腦子裏極是深刻,那便是自己躺在床上被行宮刑的圖畫。只不過,這也是安通叫人畫來挂在他房中的罷了。安通一共叫人畫了三幅圖畫,一幅是傅氏謀反自盡,長寧作家奴打扮縮在一邊;一幅是傅氏頭顱懸于午門之上,一邊是長寧接恩旨得以不殺;再一幅便是長寧被施以宮刑。他用心不可謂不良苦,而長寧如今的反應,也令他極是滿意。

小太監又提了聲音喝道:“賤奴,在公公面前,豈容你稱個‘我’字?”“刷”地一聲,長寧裸露的肩頭上又吃了一鞭,這一鞭打得更重,疼得長寧叫出了聲,眼淚都險些冒了出來。

安通卻是和顏悅色地道:“罷了,長寧才入宮,不懂規矩。聽好了,長寧,在宮裏,無論回誰的話,你都得自稱奴婢。你如今是最低等的帶罪宮奴,莫說是見了嫔妃們,見了像本公公這樣的大太監,都是要伏地回話的,可明白了?若是錯了規矩,本公公身邊的這些小太監,可都打得你!”

長寧噙了淚,低頭輕聲道:“奴……奴婢明白了。”

安通哼了一聲,道:“今日也罷了,你便在正殿裏跪上一夜,不許挪動一步,更不許吃喝。明日一早,自有人帶你回房。那蠶室,也不必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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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垂頭道:“奴婢知道。”

太監将長寧扶了過去,長寧雖在昏迷之時,那足可一日都未曾停過纏。如今一般的是雙足尖尖,無法着力行走。只是太監這時扶他,再不如當日扶寧貴人那般小心翼翼,又是拖又是拉的,還滿臉不快之色。好容易将長寧扶到正殿,便一推将長寧推到了地上,尖着嗓子道:“還不跪好?”

那正殿裏與冷宮別處一般,陰暗幽深。殿上擺着幾座牌位,光線陰冷,長寧也看不清楚是誰的牌位。見地上也是冷硬無比,連個蒲團也無,只得低頭跪了。那小太監見長寧跪得挑不出錯處,鼻音拉得長長地哼道:“本公公有要事先走,若是中途看到你有偷懶,看本公公怎麽懲治你!”

小太監捏着蘭花指走了,長寧心裏卻又是難受又是灰心。貶為宮奴尚能忍受,自己本來便是家奴,在哪裏當差似也不是大事。但已被施以宮刑,那豈不是全然成了廢人了?想到心酸處,兩行清淚便落了下來,一時只覺萬念俱灰。

那冷宮裏連報時辰之人也無,長寧只能看那殿外天色,來判斷時辰。雖說初春已至,但夜間仍然春寒料峭,他本穿得單薄,凍得只瑟瑟發抖。卻又不敢起身,那小太監隔三岔五便來轉一轉,見他稍跪得不端正便刷刷幾鞭,長寧生來最怕疼痛,只得咬牙跪好,那膝蓋早已紅腫一片了。

這一夜只覺漫漫無盡,好容易盼到天亮,安通帶着小太監又過來了。長寧整個人都已跪得麻木了,臉色灰白,雙眼無神。安通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臉色一沉,道:“昨日本公公教你的,你可都是忘了?”

長夜跪了一日一夜,腦中昏然一片,一時哪裏想得起安通說的是什麽。小太監尖聲道:“見到公公,便要伏地行禮,你的記性長哪去了?”

長寧這才記起,只得低了頭伏在地上,前額一直觸到了地面。安通卻冷笑道:“此時想起,也太遲了。小李子,你且督着這賤奴再跪上一日一夜,讓他長點記性!”

長寧只覺腦子裏嗡地一聲,哪裏還跪得住,一歪便歪在地上。安通冷笑道:“跪了這一會兒便不行了?你當宮中規矩是虛設的?看來,勢必得給你些教訓了。小李子,去把那紫檀板子取來,将長寧拖到園中!”

小李子與另一名小太監将長寧當件物事一般,拉到了園裏。冷宮裏的規矩,若是有嫔妃受罰,別的嫔妃都得過來觀看,以示儆尤。

長寧本只披了件長袍,這時被一撕撕下,裸身按在了一塊青石上。那青石上有隐隐血光,也不知曾有多少嫔妃在上面受過罰。他只見四周的人眼光都直直地對着自己,只覺羞辱欲死。

安通坐在小太監擡來的一張椅子上,揚着公鴨嗓子道:“給本公公好好地打,打到這賤奴告饒為止!”

小李子一聲得令,紫檀板子便一下一下地朝長寧臀上擊了下去。初時幾下,長寧尚得忍受,多得幾下,便受疼不得了。打過二三十板之後,臀上腫起,板子再打上去,那便是痛到鑽心了。長寧初時尚且忍耐,實在是熬忍不住,只得開口求饒。“公公,求您饒了奴婢。奴婢再不敢了……”

安通掩飾不住滿意之态,笑道:“罷了,今日第一次,權且饒了你。若有下次,可沒有這般輕松了!”

又轉頭吩咐,“将長寧帶回正殿,繼續跪!”

那些太監壓根也不曾想過要替長寧披件衣服,就把他裸着拖回了正殿,又按跪了下去。長寧的眼光落到自己下身,不敢再看,緊緊閉了眼,淚又落了下來。

好在這一夜不如昨夜那般冷,長寧好歹也是熬了過去。早上安通來時,長寧這次便不等吩咐,伏地輕聲道:“奴婢長寧請公公安。”

安通心裏樂極,長寧果然已自認為奴,這般以後便好行事了。當下道:“這樣便好,學乖些,我們大家都有好處嘛!”

便命将長寧帶到東首另一間略大的房舍,這房間是專為長寧準備的,比起別的屋子幹淨整齊不知多少,有幾樣簡單的家什。房中還放着一個浴桶,裏面冒着騰騰的熱氣。安通道:“進去,讓小李子替你沐浴。”

長寧也覺着奇怪,似乎從前常常有人替他這般洗浴一般,竟然連太監伸指進他下身清洗,都并無特別抗拒之感。安通看出他的疑惑,陰笑道:“長寧啊,你之前也是家奴,你家主人便是如此對你的。”

見長寧還是一臉不解,安通又道:“還不明白?那謀反被誅的傅氏,你家主人,便是見你美貌,納你回府做男寵的。你是被他搶回去的,為了防你逃走,穿了你琵琶骨與腕骨,還将你的腳纏成了三寸金蓮。他平日間,也是這般對你的。”

長寧的目光又落在自己琵琶骨和腕骨間穿過的銀鏈之上。他實不記得這銀鏈是如何一回事,脖子上的銀項圈也不記得是何時戴上的。經安通一說,他似乎是“明白”了,便垂頭道:“奴婢知道了。”

安通坐在一旁,看着小李子替他清洗,又道:“你能進得宮來,也算是你的福份。若是真得了皇上青睐,嘿嘿,今後的富貴不可限量……”

長寧怔怔道:“福份?”

安通嘿了一聲,道:“我就與你說吧,皇上看到你,甚是喜歡,才免了你死罪的。若你肯聽本公公的,包管你飛上枝頭作鳳凰。”

長寧卻慘然一笑,道:“若真是殺了,倒是好的。現在長寧已是廢人,還要那富貴何用?”

安通卻又嘿嘿陰笑,道:“有用,決然有用。這裏可是冷宮,在這裏過活一點盼頭也無,就是在這慢慢等死的。若是有皇上寵愛,你要什麽,都可有的。”不再理會長寧,對小李子道,“那套家什,要替他做全了。”

小李子忙谄笑道:“公公請放心。”

長寧的日子,自此又走上了“正軌”。除了從長門宮遷到了冷宮之外,一切與他當寧貴人時無異。唯一不同的是,自從宮刑之後,就算終日密穴裏藥物不斷,麻癢難禁,前面花莖雖同被銀絲束縛,也不必再受那漲痛之苦了。腳已成形,倒是不用怎的纏了,只日日得扶了宮牆走上三個時辰,幾乎去了一個下午。安通曾陰笑着與他說,男子最喜歡三寸金蓮,原因之一便是可令那處緊繃,收縮自如,無比銷魂。故此長寧每日裏行走,便成了主要功課,只是再沒人扶,得自己扶着牆慢慢行走罷了。若有懈怠,被太監看到,扯到園中便是一頓板子。紫檀板、青玉杖、紅蛇鞭,甚至是那具玉馬,都不知炮制過他多少次。小腳行走雖然疲累,但尚可忍受,最難忍的還是那無時無刻不在他密穴裏肆虐的藥物,讓他雙腿打顫,渾身細汗,神情如迷,連行走時都旁若無人地扭動呻吟不止。

只是若讓腰間銀鏈上挂着的鈴铛響動了,便是犯了錯。長寧發作起來之時,哪裏顧得了那許多?就算不斷挨罰,這也難于控制。安通也是不斷皺眉,終于一狠心讓人換了刑具。

此間長寧也不是沒想過一死百了,只是白绫才扔上梁便被人發現了。此時正好有個宮女投水未死,安通便命将她手腳砍了,泡在酒壇裏,竟擱在長寧房中。那宮女日夜慘叫,卻始終不死,長寧夜夜都被她叫得不得入睡。安通這一招殺雞儆猴很是管用,過了十日,那宮女還未死掉,安通喚了長寧過來,陰笑着問他:“長寧,還想死麽?”

長寧伏在地上,只顫聲道:“奴婢……奴婢再不敢了。只求……只求公公将那宮女,挪出奴婢房中……”

安通想了想,道:“也罷,那賤人在你房中,會吵得你無法入睡。今日我便叫人去割了她舌頭,你便也可睡個好覺了。”忽地臉一沉,道,“我要她在你房中,便是令你天天看着,若是想尋短見的下場!”

那宮女果然被割了舌頭,這一下也再叫不出來,只瞪着一雙眼睛盯着長寧,看得長寧渾身發寒,最後扯了一件衣衫将她兜頭蓋住,否則再看下去,遲早發瘋。“死”這個字,此刻是連想都不敢想了。

這日裏長寧又被罰跪釘板,那釘板厚實沉重的一塊鐵板,上面都是極細的鋼針,細如發絲,就算是盡皆插入身體,也只會密密滲血,卻不易看出傷口。這種刑具是宮中極愛使用的,安通并不願傷及長寧身體,故此一直未用。但此時他實覺長寧如今這般放浪模樣,趙翊恐一見便會厭煩,只得下劑猛藥了。

長寧這短短數日間,已被罰跪了三次釘板,腿膝之間,密密麻麻的全是傷口,傷了又傷,傷上加傷。這時被按在釘板之上,鋼針入骨之時便已痛暈,又立即被一盆涼水給澆了回來。長寧只哭得滿臉是淚,哀聲道:“公公,你就饒了奴婢吧!饒了奴婢吧……”

安通在他身旁踱着步子,陰沉地道:“你已說過多次不敢了,每次卻都又立即犯錯。不給你點教訓,你如何記得住?”又喝道,“來人,将這賤奴再按下去些!”

長寧一聲慘叫,只覺那千百鋼針又更刺深了幾分,分分入骨,痛澈心肺。腿膝上已無好的皮肉,全都是密密的血點,不斷滲出。按他的太監還不肯停,一分分地把他向下壓去,那鋼針越往裏刺,長寧便叫得越慘。

太監終于松了手,長寧已連求饒的力氣都沒有了。突地,聽到一個低沉卻又隐含威嚴的男人聲音響了起來:“住手!”

長寧心裏猛地一跳,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擡起了頭。不遠處站着個年輕俊朗的男子,臉上隐隐泛着怒色,正是趙翊。高樂跟在後面,一個勁向安通使眼色。長寧雖覺這男子長相聲音都極熟悉,但卻是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他是誰了。

安通忙迎上前,與趙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趙翊臉上微微現出驚訝之色,跟着便笑了出來,似覺着十分有趣的模樣。他走到了長寧面前,問道:“你是何人?”

趙翊是從宮外微服回來,長寧并不知趙翊便是皇帝,只是見安通與他畢恭畢敬的模樣,想來定是個貴人。只得咬了牙,将頭俯下,雙手擱在額前的草地上。他這一動,鋼針更往裏刺,只疼得大汗淋漓,忍了疼回道:“奴婢長寧,叩見……”

他已忘記趙翊是誰,便接不下去。安通忙喝道:“這便是當今聖上,還不趕快磕頭謝罪?”

長寧大驚,哪敢怠慢,立即磕下了頭去。磕了三個頭,方道:“奴婢不知皇上駕臨,請皇上……恕罪……”那膝蓋疼得他連說話都說不完整了,滿頭冷汗。

趙翊卻似更覺好玩,道:“擡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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