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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忽地便到了夏日,這個夏雷雨甚多,常常一個炸雷下來,連樹都能劈倒。長寧素來最怕打雷,但這段時日趙翊事務極多,十天半月也難得來看他一次,故此無聊之極,晚上又害怕,只叫太監們把殿中的燈全部點上,明晃晃的如同白晝一般。
趙翊說到做到,旨意無改,長寧只得每七日去領刑一次,雖說安令待他已極是客氣,但既是趙翊之令,不管是杖責還是在大殿上跪上一夜,都是做得一絲不差的。要麽便是坐下疼,要麽便是跪下疼,總沒有安寧之時。偏生趙翊壽日将至,嫔妃們都在做些女紅作為壽禮,淑貴妃故作大方,也找了花樣子令長寧一同做。長寧受了趙翊上次訓誡,淑貴妃位份又高,不敢不聽,只是他哪裏會做什麽女紅刺繡,每日都把手指刺得滿是針孔,還繡得亂七八糟,被衆嫔妃嘲笑了個夠。
一回長門宮,長寧便把那繡的鴛鴦戲水香囊給扔到了角落裏。安通已選了幾名伶俐太監侍候長寧,但常常還是會過來請安,這時見長寧在發脾氣,便上來笑道:“寧才人,這又是怎麽了?”
長寧坐在榻上不言語,安通便去拾了那只香囊,一看上面繡的鴛鴦活像是溺水的鴨子,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便小心地走到長寧身邊,笑道:“寧才人,您可別氣了。不如這般,奴婢去找個繡工,讓她替你繡好了,你明日帶去,就只管拆線,拆出來就成了,可好?”
長寧看了看自己的手,道:“随便,不要再讓我繡就行了。”
安通又陪笑道:“前日送來的那幾個戲班子,才人可還喜歡?”
長寧長日無聊,本性又疏懶,彈琴彈兩下子便不彈了,打棋譜打不了一個時辰也丢開了。趙翊百忙之中尚派了高樂去宮外找了些玩戲法、玩皮影的,進宮來替他演,哄他開心,沒到幾時也厭煩了。這時聽安通問,只道:“沒意思,都送出去吧,我不要看了。”
安通出來後,嘆了口氣,心道這長寧也未免忘性太大了,若真哪日封了貴妃,恐怕自己這把老骨頭,都得被他給拆了。想到此處,再聯想到這兩年對長寧做的事,說的話,心中更是不安了。
長寧這邊正對着鏡子看自己的臉,那刺上的一朵鮮紅薔薇,極精極細,襯着雪白肌膚,美得就如雪裏胭脂一般。
長寧啪地将銅鏡扣在一邊,太監過來請問用晚膳,長寧只道:“不吃!”
趙翊已十餘天未來了,長寧叫人集了些花瓣用來洗澡,專為等他,卻是一日日的失望。雖說早已不會有人在他後庭裏上藥,但長寧被那藥折騰日久,有時恍惚卻也覺着麻癢空虛,一個人也在床上輾轉難眠。
這日又正是他去領刑之日,因最近性子鬧得不少,被杖責了三十。臀上火辣辣的痛,長寧聽着外面電閃雷鳴,也睡不着,便披了件薄紗起身,扶着牆到走廊上去,想吹吹涼風。已悶熱了多時,看來這場雨總算要落下來了。
太監們早已都去睡了,值夜的幾個也在打盹。長寧悄悄走到走廊上,他原本是一雙蓮足,一點聲息也無,誰也不曾被吵醒。長寧扶了欄杆,站在那裏,涼風拂了長發,極是舒服。這時突地一道電光一閃,一個男人竟站在長寧不遠處。長寧大驚想叫,那人卻撲了過來,将他一把摟在懷中,順手掩住了他口。
長寧自從被穿過琵琶骨後,武功已失,哪裏還掙紮得開。只聽那男子在他耳邊道:“寧兒,寧兒,長寧,我總算見到你了!”聲音雖輕,卻又是灼熱,又是傷心。
長寧怔住,但方才見到這男子的臉時,卻只覺熟悉親切,并不害怕。他自知自己失憶,這男子或者也是一個想不起來的人。當下拉拉男子的手,示意他放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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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果然放開了掩住他口手,卻仍摟着他不肯放開。長寧在他懷裏很是不安,用力地想推開他。那男子壓低了聲音道:“寧兒,你這是怎麽了?你……真不認識我了?我是你南宮哥哥啊!”
長寧又是一怔,腦海裏電光火石般地劃過了一些散碎的圖畫,卻怎麽也綴不起來。“你……你是誰?”
他聲音不小,幸好雷聲極大,并沒有人聽到。南宮遠一把掩住他口,低聲道:“有什麽地方安全?我們換個地方說。”
長寧這時方察覺南宮遠一身黑色夜行衣,顯然是潛入宮來的。他對南宮遠感覺極是親切,知道他不會害自己,當下便點了點頭,領他回了自己卧房中,把門從裏扣上了,方轉過身道:“你究竟是誰?”
南宮遠目注長寧,眼光極是悲哀。“長寧,你真不認識我了?”
長寧搖了搖頭,道:“我病了一場,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南宮遠眉頭一蹙,道:“那你如何知道你是長寧?你可知道你本姓傅?”
長寧點頭道:“知道。我是傅家的家奴,傅家謀反被誅,皇上垂憐方留了我一條命,将我貶為宮奴,進宮侍候,後又升了我為嫔。”
南宮遠聽着他說,臉色越來越陰沉,喃喃道:“原來如此。”
長寧瞅着他看了半日,道:“你又是誰?你跟我有何關系?”
南宮遠道:“你這裏不會有人來吧?”
長寧道:“我晚上從不召人進來侍候。”
南宮遠道:“那皇上呢?”
長寧撇了撇嘴,道:“皇上十多天沒來了,而且他也決不會這個時辰來。”
南宮遠敏銳地瞅了他一眼,道:“你喜歡皇上?”
長寧頓時紅了臉,半日方道:“關你什麽事?”
南宮遠又一陣沉默,道:“長寧,聽我說。你根本不是什麽傅家的家奴,你是傅家的少爺,正牌的主子。你的名字,便是傅長寧。在你入宮之時,皇上冊封了你為寧妃。”
長寧怔住。“我……我只是個才人……不是什麽寧妃……”
南宮遠冷冷道:“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完。長寧,我複姓南宮,單名一個遠字,是征西大将軍,與你傅家乃是世交。你入宮時,我正在邊關,過了大半年才聽到這個消息。本來,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只要你過得好,我也認了。但不久之後,傅家謀反,傅世伯被賜死,三族盡誅,其餘族人流放。而你,長寧,你刺殺皇上,被施以黥刑,貶為貴人。”他指了指長寧額上那點薔薇,“想必這原本便是黥字之處。”
長寧臉色蒼白,搖頭道:“不,我不信。”
南宮遠道:“聽我說,說完了,你會信的。于是我便派了心腹入宮偷見你,順道帶上了你從前送我的信物,告訴你我一定會回來接你,讓你權且忍耐。我想着我立了戰功,你又是罪人之子,找皇上讨你,皇上也許會給。不管你是不是受了黥刑,我都會一樣的疼你愛你。結果這卻是個極錯誤的決定,我那心腹被抓,服毒自盡,信物卻落在了皇上手中。皇上一怒之下,便令将你貶為宮奴,打入冷宮,還對你施了宮刑。”
長寧已然站不住,一跌便跌到了椅中。南宮遠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腳上,又掠過了長寧身上的抹胸薄紗,慘然道:“看看你,長寧,你被折磨成什麽樣子了?好好的一雙腳,硬生生被纏成了路都不能走的三寸金蓮?我教你劍術,你卻被皇上一條鏈子穿了琵琶骨,武功盡數廢了?你大好的一個人,卻穿着這等女子的衣衫?還有你額上那點薔薇,你難道以為是皇上對你的恩?那是他下令黥上的啊!你爹那般疼愛你,卻死在皇上手裏,你還在這裏盡心盡力侍候他?”又見了桌上那只香囊,道,“這……這是你繡與皇上的?你……長寧,你什麽時候也做這等事了?你真以為你是嫔妃了?你……”說到心酸處,已是哽咽了。
長寧軟弱無力地道:“可是……可是我現在……”
南宮遠截道:“剛才我說的這些,是我從丹瑩公主那裏聽到的。丹瑩公主是皇上的親妹妹,以前皇上曾想将她許婚于我,被我拒絕了。但丹瑩公主卻一直對我不錯,我向她打聽,她便也告訴了我。此事宮中人人皆知,只是皇上有嚴命,卻只瞞着你一個人。皇上把你打入冷宮,卻又不舍得你,将你弄了回來,只有你這傻子還傻傻地以為他是你的恩人,日日夜夜裏盼着他來寵幸你!”
他最後這句話說得甚重,長寧臉色更是慘白。“我……你說的,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從我……受了宮刑之後,便一直昏迷,醒來後,我便一直認為我是傅家的家奴了……”
南宮遠見他眼中含淚,泫然欲泣,也恨自己話說急了。當下走近了長寧,柔聲道:“長寧,我不是怪你,你是被皇上給害苦了。他居然對你動用宮刑……”咬了咬牙,道,“真不知道他怎麽下得了手?長寧,也許是他們趁你昏迷之際,用了些什麽門道,讓你以為自己是個奴婢,然後皇上再對你小施恩惠,你便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了。寧兒,他是殺你全家,害你變成如此的仇人,你決不可再這般對着他了。”
他見長寧仍然滿臉茫然無措之色,知他一時極難接受,也不願強逼于他,只道:“寧兒,我來一次,很不容易。這幾日,你好好想想,待我下次來時,你一定得想清楚了。”
長寧茫茫然地道:“想清楚?……”
南宮遠道:“我本想起兵,但這皇帝厲害,若他不死,決難成功。最好的法子,便是将他引出皇宮,刺殺于他。但我們遍尋主意,依然不得。如今皇上寵你,你若提出,他必會答應。到那時候,殺了他你便不必回宮,我帶着你,愛去哪,便去哪。還記得你以前答應過會等我回來麽?寧兒,寧兒,我這些年,無時無刻不在想你,你為何卻去喜歡你的滅族仇人?……”
他嘆了一口氣,便自窗中躍了出去,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長寧坐在窗前,雨下得瓢潑似的,從窗外飄到了他身上,淋得衣衫透濕,他也全無所覺。
“轟隆隆”一個炸雷響起,長寧“啊”地一聲尖叫,自窗前彈了起來,又坐下。他方才在窗前坐了多時,竟然睡着了,這時又被一個雷劈醒了。
“寧才人?才人?……”太監在外面叫,長寧木然,只當未聞。忽然聽到趙翊的聲音喚道:“長寧,你怎麽把門給關了?”
長寧渾身一抖,過了半日,方慢吞吞地扶了牆走到了門邊,把門給打開了。趙翊見了他,松了一口氣,道:“叫不答應,我還以為你怎麽了呢。”又見長寧身上濕透,詫異道:“你這是怎麽了?”
長寧道:“昨晚長寧害怕雷聲,便将門關上了,又不敢睡,最後在窗前趴在桌上睡着了,才會被淋濕。”
趙翊失笑,見長寧臉色蒼白發青,眼圈發黑,道:“莫不是淋病了?一會傳個太醫進來看看。”抱了長寧在膝上,見長寧眉頭一蹙,方省起道,“啊,朕忘了你才去領過刑了。”
便讓他趴在自己膝上,撫了他頭發道:“朕最近是冷落了你,可別不高興。明日不必再去領刑了,朕實在看着心疼了。”
長寧忽然淡淡地道:“皇上,長寧想問一件事。”
趙翊一楞道:“什麽事?”
長寧道:“你為何執意要長寧去冷宮領刑?是不是覺着長寧如今日子過得太舒服,會忘了在冷宮裏受的苦,定要提醒長寧自己是個帶罪的賤奴?”
趙翊呆住,道:“長寧,你何出此言?”其實長寧這話,說對了一半一半。表面上的一重原因,确如長寧所言,但趙翊心中真正所怕的,是長寧日子久了,會淡忘在冷宮中的事,卻記起強迫他忘記之事。若讓長寧長年依然對冷宮之事畏懼于心,便會凡事謹慎,不會逾越,乖巧溫順,那便會好得多。長寧性子日益回複到昔日那嬌俏可人的模樣,趙翊雖喜他如此,卻也怕他如此,心裏矛盾又只能壓着。
長寧淡然道:“其實皇上不說,我也知道。不管是不是封了才人,長寧不過便是個賤奴罷了,皇上從來都不曾在意的。”
趙翊雖覺長寧臉色怪異,但也只以為是冷落了他,故此說些不中聽的話,使小性子,便哄道:“朕從今日起,再忙都會來陪朕的長寧的。朕保證,一年之內必升你為妃,可好?以後見到昭妃她們,就不必受氣了。”
長寧突然一笑,道:“升不升妃,那是小事。皇上答應過長寧一件事,還沒做呢。”
趙翊奇道:“何事?”
長寧噘了噘嘴,這本是他常愛做的動作,但此時自覺臉都是僵硬的。“皇上答應過長寧,要帶長寧出去看戲的。”
趙翊哈哈大笑,道:“好,好,長寧說要去看,便去看。”
長寧道:“待臣妾選好了日子,皇上可莫推說事忙。”
趙翊笑道:“好,好,這次一定不推,你說是哪一日,便是哪一日。”
說着便在他額上吻了一吻,笑道:“這朵重瓣薔薇,可真是美不勝收。朕先走了,你想哪日去,便着人來告訴朕便是。”
長寧勉強一笑,道:“皇上可別哄長寧。”
趙翊笑道:“君無戲言。”
待得趙翊走後,長寧對着銅鏡,慢慢地摸到了自己額上那一點鮮紅,忽然冷笑了一聲,淚卻落下。
“皇上,你騙我騙得好苦。長寧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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