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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翊這段時日本來甚是事多,南宮遠手握兵權,又是傅家至交,是他一塊心病。趙翊花了不少心思,寧可封南宮遠爵位高位,也要削他兵權。但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南宮遠卻極是爽快,只說自己在外勞碌數年,也想回京過些安穩舒服日子,再不願去吹那邊塞風沙。又一再謝趙翊賞賜,說只要皇上派了新的征西大将軍來,自己便馬上交出兵權。
趙翊歷來是個思慮周密之人,若說南宮遠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兒,征戰半生,厭倦軍旅生涯,倒也說得通。但南宮遠年紀不到三十,已立下不少汗馬功勞,正是勵精圖強之時,他卻要來個急流勇退,這不能不令人生疑。況南宮遠與數位番王甚有交情,趙翊一直心有忌憚,這時更不敢掉以輕心。
正在這時,長寧來請旨,要他兌現諾言,一同去宮外游玩。趙翊想着雖然事忙,也不差這一日兩日,便依了他。
按趙翊的意思,就算長寧要看戲,也該把戲園子包下,清淨些。但長寧卻執意不肯,只說若就幾個人看,跟在宮裏有何區別?一般的悶氣。趙翊想想也是,便笑笑依了他。
長寧纏過足,已無法再穿男裝示人,只得穿了尋常女裝,白底綠葉,黑發一束,秀美無倫。只是他臉色卻不太好看,話也極少,趙翊逗他,也答得極是簡短。
長寧還有些小孩心性,故此趙翊與他來的戲園子,素常是演傀儡戲的。那些木雕的傀儡身着彩衣,在傀儡師傅手裏,揮扇、拈花、行走、撫琴、舞蹈,無一不有,雖是以絲線操控,卻全然與真人無異。這家傀儡班子在京城是最聞名的,因別家的傀儡頂多三尺,這家的卻有真人大小。加上這班子做出的人偶,個個精美逼真,也是同行羨慕不及的。
臺上正演到一出,一個美貌小姐在花園裏撲蝶,蓮步輕盈,好容易撲到了蝶,卻又放了,又摘了一朵桃花插在頭上。這時一個青年公子手搖折扇,派頭十足地走了過來,卻上前與那小姐搭起讪來。
趙翊看了一眼身邊的長寧,長寧身上一股淡淡幽香,沁人心脾,引得他有些心猿意馬。但長寧一張小臉卻比出宮之時更為蒼白,臉上連一絲笑意也無,眼睛雖看着戲臺之上,卻一點表情也沒有。趙翊便問道:“長寧,你是不是病了?”
長寧眼睛還是直直地瞪着戲臺,淡淡地道:“謝陛下關心,長寧沒病。”
趙翊笑道:“你一心要朕陪你出來,出來了,你卻看得一些也不開心。若是嫌不好看,我們便換點什麽?”
長寧道:“不是不好看,演得極好,若不是知道是人偶,真會以為就是真人。”
趙翊笑道:“你看上面那個美貌小姐,倒生得有幾分像你。”
長寧瞟了一眼,卻淡然道:“長寧有個問題想問皇上。”
趙翊一怔道:“什麽?”
長寧道:“在皇上心中,皇上是否便跟那玩偶無異,全無自己所思所想,皇上想怎麽玩,便怎麽玩?長寧為妃為嫔還是為奴,都從未有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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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翊臉色一變。“你這是何意?”
長寧還未答言,趙翊就覺得身後勁風襲來,寒氣逼人。心中一驚,一手摟了長寧,便從竹椅上躍起,躍開三尺,一回頭見到不遠處站了個黑衣蒙面之人,手中一把短劍,寒光四射。
“你是何人?”
那黑衣人的聲音十分奇怪,倒似硬裝出來似的。“我是何人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今日我是為何目的來的。”
趙翊将長寧摟緊了些,輕聲道:“不用怕,朕會護着你的。”又提高了聲音道:“想必是來刺殺于朕的?”
那黑衣人笑了兩聲,道:“正是。”
趙翊盯着他面幕上露出的眼睛看了片刻,道:“南宮将軍,不必裝了,你以為你蒙了面,朕就認不出你是誰了?”
南宮遠哈哈一笑,果然掀了面幕,扔在地上。“皇上好眼力。”此刻戲園子中那些聽戲的客人,紛紛拔了兵器圍了過來,原來這些人皆是南宮遠的手下喬裝而成,只吓得戲臺上那些戲子紛紛拎了人偶,四處閃躲。
長寧見南宮遠現了真面目,渾身一顫。趙翊雖知南宮遠跟長寧是舊識,但一直以為長寧早忘了南宮遠,并未十分在意,這時覺着長寧顫抖,又記起長寧今日的怪異表現,心中一凜,卻已晚了些許,長寧袖裏握着的金釵,已在他胸膛上刺進了幾分。長寧武功雖失,但準頭不失,這一刺實是對着他心房用盡全力刺下去的,若非趙翊正好在此時省起,向後退了一退,長寧這一刺,必定将他心口刺穿。
趙翊又是驚,又是怒,又是痛,一掌将長寧推開。長寧被他一掌打飛,直往園門落去。南宮遠大驚,正想飛身過去接他,園門前卻閃出了一個人,将長寧接住了。那人竟是侍衛統領何剛,後面還跟了十數名大內侍衛,都是精中選精之人。
何剛見趙翊左手捂胸,滿手鮮血,只驚得臉上變色,大叫:“皇上!”
趙翊臉色發青,怒喝道:“朕沒事!還不将這些亂臣賊子拿下!”
南宮遠臉色也一變再變,道:“你不是不曾帶侍衛出宮?怎會……”
趙翊目視長寧,冷然道:“我雖從未疑過長寧,但宮中若有你們的眼線也是尋常之事。我一個人無妨,但帶了長寧,還是小心為妙,才令何剛暗中保護。沒想到……”他冷笑一聲,道,“真正的眼線卻是長寧。”
當下喝命:“将長寧這賤人捆了,先送回宮,叫安通好生照看,若是尋了死,便将一衆太監都剮了!”
趙翊打長寧那一掌,雖未用什麽力,但也打得長寧半日說不出話來,這時方掙紮着叫道:“南宮哥哥,你走吧,長寧已是廢人,你不要再管我了……”
南宮遠咬牙道:“若非為你,我又何須謀反?我若走了,這一切豈不是付諸東流?”
長寧叫道:“你留下來,也是一個死字,若是不死,只會比死更慘!他……他決然不會殺我,若你還想救我出生天,便快走!長寧……長寧會等着你……”他幼時雖不懂南宮遠的心意,但如今卻是清楚明了,若不如此說,南宮遠寧死也不會逃走。與其兩人一起死,不如留下一個人,還更好些。
趙翊聽他如此說,臉色更青,冷笑道:“說得好,長寧,你倒是對朕很是了解了。”臉色一沉,喝道,“還不帶那賤人走,把這幹逆賊拿下?”
何剛忙道:“是!”将長寧交與一名侍衛,其餘侍衛便拔了刀劍圍上了前去。
三日之後的深夜,趙翊方到了長門宮。安通已如熱鍋螞蟻一般,在長門宮走來走去三天了。太監不能探聽政事,是以也不知那幹“逆賊”究竟下落如何,高樂一向是随侍趙翊的,但這次也聽不到消息。只苦了安通,知道長寧決無生趣,只得将他像個粽子似地綁在床上,嘴上牢牢紮了布條,等趙翊前來處置。好不容易盼到趙翊來了,安通一磕便磕下頭去,那顆懸在半空的心才算落了地。
趙翊除了臉色有些陰沉之外,看不出什麽異樣。他淡淡地掃了長寧一眼,便在椅上坐了下來。安通奉了茶,趙翊卻道:“替朕倒杯酒來。”
高樂一直跟在趙翊身後,這時小心道:“皇上,您的傷未愈,最好不要喝酒……”
趙翊淡然道:“朕的事,用得着你這個奴才提醒麽?”
高樂不敢再言,安通也只得把酒端了上去。趙翊喝了一杯,方道:“長寧,可還有什麽話想對朕說?”
他一個眼色,安通忙上前取了長寧口中的布條。他将那個早已不用的銀項圈找了出來,重戴在了長寧脖子上。只是不欲聽長寧說話,怕是聽了一分,自己腦袋便不穩了一分,才将他嘴堵上的。
長寧兩眼直直地瞪着趙翊,怨憤之意溢于言表。“長寧曾發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只恨長寧無能,不能手刃仇人,替我傅家報仇!”
趙翊“嗤”地一笑,道:“你如今永遠也報不了仇了,那便不要作人了罷。”
長寧恨然道:“你殺了我全家!”說到此處,胸口更痛,那眼淚竟已不聽使地落下,“你對長寧施了宮刑也罷,竟還欺騙于我,言道長寧乃是低賤奴婢,讓我受盡那些猥瑣太監的折磨……你卻又施些恩惠于我,騙得我相信你乃是長寧的大恩人,對你死心塌地……你……我本也不想活了,只是死也不會放過你!”
趙翊又喝了一口酒,玉色酒液在瑪瑙杯子搖蕩,把他自己的臉也晃得支離破碎。“殺你全家?……是你傅家有謀反之意,否則又怎會把你充作女兒,送入宮來讨好于我,暗地裏卻圖謀不軌?你父确是畏罪自殺,傅家人是我下令誅殺,我若不這般做,今日死的便恐是我,歷來權位之争便是如此,容不得兒女私情……傅簡跟南宮家的那些暗地裏的事兒,便是對你說,你怕也是不懂的……”趙翊忽然笑了一笑,那一笑在燈下卻顯得有些扭曲詭異,跟他平時的雍容之态大不相同了。“罷了,這些又何必說呢?倒似朕是在為自己開脫一般了。你要恨,且由得你恨,你再恨,又能怎的?”
長寧慘然道:“就算變為厲鬼,長寧也決不會放過你!”
趙翊又一笑,道:“朕如此愛你疼你,又怎會殺你?你想變厲鬼,那還能由得你自己了?”他眼望燭火,悠悠道,“還記得你騙我出宮陪你看戲那日,你曾指了戲臺上那些被絲線牽扯着的人偶,問我,在我眼中你長寧是否便只是個玩偶?你那一言提醒了朕,長寧,朕便把你作成人偶,供朕玩樂消遣的人偶。想來,你必然會比那京城第一的傀儡班子裏的人偶,還要美麗動人。”
長寧慘笑道:“皇上的手段,長寧都嘗過了,還有什麽好怕的?長寧本就是玩偶,你愛怎的便怎的吧。”
趙翊淡淡道:“這般的話,你可想得太過輕松了。”轉頭命高樂,“帶進來。”
高樂領了命出去,不一時便帶進了一個老人。那老人作普通百姓的裝束,頭發花白,卻一根胡須也沒有。他進來一跪下便三呼萬歲,聲音尖細,跟太監并無二致。
趙翊道:“石百,朕令高樂與你說的話,可都聽明白了?”
石百叩頭道:“皇上大恩,石百永世難忘。石百昔日因家窮入宮,後犯了規矩又被逐出宮,無奈只得靠一手玩傀儡的手藝到戲班子裏去讨生活。石百又是淨過身的人,無人看得起,再有本事,也只得讨口飯吃罷了。蒙皇上天恩,召石百回宮,奴婢感激不盡!皇上吩咐的事,雖然甚難,但奴婢有把握替皇上做到盡善盡美!”
趙翊滿意地點了點頭,道:“聽高樂說,你當日淨身入宮便是因為無力養活一家老小。如今只餘一個孫子了?”
石百頓時傷心,道:“正是。”
趙翊道:“朕賜你一筆賞錢,再給你那孫子脫了賤籍,以後自有上進之道。你便留在宮中,好好地替朕幫那樁事。”
石百曾在宮中呆了十年,何事不知?趙翊的意思他自然清楚,當下磕頭道:“奴婢自當從命,死而後已!”
趙翊笑道:“戲文演多了,連個太監都能冒出這等話了。”又對安通道,“以後凡事,多與石百商量着辦,寧……這賤人就交給你們兩人了。”
長寧這時卻冷冷道:“皇上,長寧可否再問一個問題?”
趙翊道:“你說。”
長寧道:“南宮遠怎樣了?”
趙翊心中一沉,只覺左胸的傷口疼得直到了心裏。“跑了,去找那些他相熟的番王去了。你可滿意了?”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已變。
長寧冷笑了一聲,閉了眼道:“既然如此,長寧便再無挂心之事。”
若說趙翊原本還有些許猶豫心軟,這時都化作了鐵石心腸。當下便冷笑道:“既然是玩偶,人都不再是了,自然你也再不能被奉作寧才人了。長寧這名兒,又只有朕能叫——這樣罷,朕且賜一個名兒。安通——”
安通忙答應,趙翊道:“從今以後,再沒有寧妃寧才人。朕賜他名為寧奴,你們可記住了?若誰再叫錯了,休怪朕不留情。不過,就算他是個人偶,你們也不可讓他有所差缺,可明白了?”
安通跟石百一齊磕頭道:“皇上放心,奴婢明白!”安通心裏那喜悅也是難以言述的,他一直擔心長寧受寵後會對付自己,現在看來,長寧是再也沒這個命了。
趙翊微微一嘆,道:“長寧啊長寧,朕下次見到你時,你便再不是現在這副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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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