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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他的命,總算是保住了。”

趙翊背負雙手,站在長門宮前。今年薔薇的花期似乎特別晚,如今已是五月,薔薇卻還是一個個的花苞,不曾開放,只有滿園的薔薇藤蔓四處亂爬。

“李太醫,你可還記得當日替長寧調配的那劑藥?”

李太醫一怔,試探地問:“皇上可指的是魏源魏公公要的那藥?”

趙翊道:“正是。我要你再配一服,劑量加倍。”

李太醫又是一怔,遲疑道:“若是加倍,他縱然可再不記起往事,卻定然會有些糊塗。”

趙翊道:“你就直說會變傻了罷。”

李太醫忙道:“不,不。回皇上,傻是不會,只是人有些迷糊,有些不太清醒,不若常人那般清楚明白罷了,但絕非傻子。臣可配合此藥,給他腦上穴位針上數針,必定讓他從此想不起過往。”

趙翊道:“永不會?”

李太醫道:“若是會,皇上盡可要了微臣的腦袋。”

趙翊淡淡一笑,道:“若你事情辦得爽利,朕還有的是賞賜,怎會要你的腦袋?去吧,就按剛才說的去辦,讓他好好将養。”

李太醫道:“微臣遵命。”

一月後,趙翊到長門宮看視長寧,長寧正躺在窗前的榻上曬太陽。他消瘦了些,但卻美得更是楚楚動人。趙翊這兩年見長寧從未有過笑容,這時長寧卻笑得甚是開心,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而笑,就像個小孩子似的。趙翊抱了他一勺勺喂藥,他依偎在趙翊懷中,也極是溫順,雖看不見趙翊,卻也會對他甜甜而笑。

長寧身子再略好些,臉龐也紅潤豐盈了些。安通石百便又給他戴了玉環,白日裏與趙翊奉茶撫琴,有時還會替趙翊跳上一曲。夜裏侍寝,卸了玉環銀絲,雖說軟軟的不能着力,臉上神情口中呻吟卻似極心醉神迷一般,比起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趙翊本拟在長寧休養好後,再不令他作玩偶之事,但長寧卻似全然慣了做那人偶,給趙翊撫琴舞蹈也甚是賣力認真。

趙翊便也一日拖似一日,只覺着這日子便似六月的午後,令人懶洋洋的心生醉意,什麽事也不想去說個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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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裏他來長門宮,見長寧臉上全是墨汁,活像只畫了胡子的小貓,吃了一驚,道:“這是怎麽了?”

安通将一幅素絹捧了上來,趙翊一看,絹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我是誰?你是誰?”每個字大小不一,筆畫參差不齊。再一看旁邊還扔着一管筆,筆杆有被人咬過的痕跡,當下心裏便明白了,只皺眉道,“他是怎麽拿到筆的?”

安通苦笑道:“皇上,這裏的小太監們都是侍候寧奴老了的,他一眨眼一動嘴,都知道他想做什麽。今日卻不管什麽給他也不對勁,弄了半日,才知道他想要紙筆。于是……唉,他費了好大力,才寫了這幾個字。”

趙翊沉默半日,道:“朕說幾句話,你記下來,想辦法教他知道。”

以長寧如今的模樣,要讓他“知道”幾句話,實在是天大的難事。安通頭都想破了,又去找了魏光高樂兩個臭皮匠商量,總算想出了一個法子,那便是找宮中的繡工将字全數繡出,多繡幾層,有字之處便有突起,拉着長寧的手讓他指尖緩緩撫摸,雖說要花些時間,但總能認出來的。

長寧這麽久以來,第一回能“看”了,興奮莫名,看了一夜,總算是“看”出來了。

“我是當今皇上,你是玩偶寧奴,朕叫你長寧。你是做好了獻與朕消遣的。朕喜你美貌溫順,會撫琴舞蹈,所以特留你在長門宮侍奉于朕。”

這話是假話,卻也是真話。趙翊也不知道這等愚蠢之話,長寧看了會有何反應。他隔日又去時,安通又拿了一張素絹,這次上面的字卻是用畫眉之筆寫的,絹上尚留了香涎。

“我生下來就是玩偶?”

趙翊莞爾,只道:“哪有生下來便是玩偶的?你是被人調弄出來,做成這樣的,但作得極好,比真正的玩偶還要好。”

這時他已信了李太醫的話,那劑藥雖不至于讓長寧變成傻子,但終究還是有影響的。不過也罷,長寧這般,永不再會聽到看到些什麽能令他憶起過往之事,也不會對自己如今的活法痛苦不堪。

果然,次日寫下來的字便是:“那長寧便是皇上的玩偶,皇上不能不要長寧。”

趙翊搖頭而笑。“那是自然。”

之後便再無了字,大約長寧也嫌如此咬着眉筆寫字實在太累,懶得再寫。趙翊一連五七日不曾來,再來之時,安通便與他道:“皇上,寧奴這幾日氣性很大,喂他吃東西都給吐掉,按奴婢看哪,是在生氣您沒來呢。”

趙翊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道:“這樣子了,還會任性使小性子?”便坐到了榻上,去摸長寧的腳。他一握了長寧那對繡鞋,長寧便察覺了,睫毛立時顫動起來,一張小嘴卻噘得老高。趙翊微微一笑,道:“安通,去,将你那看家的寶貝拿來,今晚就讓這小寧奴好好享受一下,省得他在這裏鬧不夠。”

這還是長寧服毒後初次使那烏木刑具。從前使用,長寧雖也配合,卻從未像如今這般,又是新鮮又是享受。那黑紗胸衣裹在他胸前,依稀見着兩點嫣紅,将薄紗都略略頂了起來,想見得是情熱之極了。趙翊把他抱了到自己腿間,長寧也是極乖巧地張了嘴吸吮,那溫馴之态大約只有他以奴婢之身初次侍候趙翊時才有的。

趙翊撫了他如水般的黑發,喃喃道:“長寧,長寧,莫要怪我。我只是怕……怕你……”說到此處,卻又不再說下去,雖然心中也知,不管他說什麽,長寧都是聽不見的。趙翊嘆了口氣,柔聲道,“待朕百年之日,你便也跟了朕一道去。長寧,即便你是個人偶,朕也一般會要你,疼你,愛你。從第一眼見了你開始,我便認定,哪怕是要你殉葬,你也是得跟定了朕的。”

淑貴妃一向頗能忍耐,但眼見長寧如此,父親又被削職降罪,實在是再也忍耐不了,帶了慧妃便來長門宮。長寧此時正随着絲線牽扯,陪趙翊打棋譜,趙翊一邊還在看奏折。見兩名嫔妃進來,當即皺了眉道:“你們這是要幹什麽?”

淑貴妃跪了便道:“皇上,您對這長寧太過了!”

趙翊放了一枚棋子上去,道:“有何太過?”

淑貴妃道:“他一個閹奴,又是罪人,怎可獨居于嫔妃方能居住的長門宮中?這乃是于禮不合的!”

趙翊淡淡道:“朕便是太拘禮了,才弄成現在這樣。”

慧妃插言道:“皇上,丹瑩公主發瘋,都是因為這個賤人!”

趙翊眉頭一掀,道:“你在說什麽?”

慧妃卻還不知死活地道:“皇上,這賤人根本手腳都殘廢了,卻還能憑幾根絲線在這裏下棋,他……他壓根便是個怪物啊!”

趙翊“嘩”地一聲,掀了棋盤。趙翊這個舉動吓壞了石百,手裏一松,絲線盡松,長寧手指間正夾了一枚棋子想放上去,登時無了依憑,向後栽去。石百更吓得不輕,急忙從屏風後爬出來道:“皇上饒命!皇上饒命!”

趙翊哼了一聲,道:“把寧奴帶到園子裏去,找點法子讓他玩去。”

石百如蒙大赦,急忙叫了兩個小太監,将長寧扶了出去。趙翊眼光慢慢掃過跪在地上的兩妃個嫔婦,冷冷地道:“慧妃罰以割舌之刑,打入冷宮;淑貴妃念在尚有一子一女,廢掉妃位,罰作宮奴,永不得出冷宮一步!”

這話一說,兩個妃子均如五雷轟頂,慧妃兩眼一番便暈了過去。淑貴妃也失了往日端之态,只顧磕頭,磕得額頭全是鮮血,叫道:“皇上開恩!皇上開恩!”

趙翊絲毫也不答理,只對安通道:“你還楞着幹什麽?還不把這幾個賤人拖下去?”

安通知道趙翊性子,一旦出言,決無更改,只得命小太監上來把兩個妃子拖了下去。趙翊對嫔妃極嚴不假,但為了長寧就如此處置二人,連安通都覺着有些意外。

那淑貴妃慘叫道:“皇上,你為了那個賤奴,居然到了這等地步,你……你定然會後悔!”

趙翊微微一笑,道:“你父親垂垂老矣,慧妃宗族勢力不過爾爾,朕有什麽後悔的?後宮之中,向來是只有新人笑,不見舊人哭,難道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了?”

淑貴妃哭道:“皇上,看在臣妾的孩子份上……”

趙翊揚了揚眉,道:“孩子也是朕的,朕自會安置,你就不必操心了。”

淑貴妃已被拖到殿門,仍在哭喊:“皇上,皇上,難道你之前對臣妾的那些都是虛情假意?……”

趙翊又笑了,道:“如今朕的情意,得對新進來的那等人了。若是換了她們今日來,必也不至于于此,畢竟她們還是對朕有用的人。只不過,你們今日來了,正好給衆嫔妃一個教訓,再不致有人滋擾長寧了。”

淑貴妃的哭叫聲終于不聞,趙翊一回頭,見安通還在身後侍立,便道:“長寧呢?”

安通回道:“前日在園子裏弄了個秋千,正在上面玩呢。”

趙翊不自覺地一笑,道:“你去辦這幾個妃嫔的事,朕看看長寧去。”

安通忙應了退出,外面卻遇上了高樂,和送藥來的魏光。兩人都探頭探腦地在往裏看,看是發生了什麽事。安通悄悄把方才之事說了一遍,魏光咂舌道:“皇上這次實在厲害,一口氣處置了兩位妃嫔。就為了那寧奴一人……”

高樂卻嘿了一聲,道:“什麽寧奴,在皇上心中,傅長寧一直便只有一個。說實話,皇上這般的人也真少見,不管傅長寧變成什麽樣子,哪怕是如今這個模樣,皇上都是愛他到骨子裏的。皇上啊,只不願看到一件事。”

安通道:“什麽事?”

高樂瞪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不願看到長寧恨他了。”

魏光咂舌咂得更響:“為了不願看到長寧恨他,就把他弄得像如今這般癡癡傻傻的?皇上還真……若是不願,當初為何要殺傅家滿門,又為何要賜死寧妃?”

高樂嘆了口氣,道:“皇上有許多非作不可之事,又豈像平凡人那般,要做啥便做啥?”

安通道:“別在這裏說三道四了,若是皇上聽到,我們都得死!各自做各自的去罷,我們都是沒根兒的太監,管誰筋疼?小心侍候把後半輩子熬過去,便是行了!”

三個大太監聚在一處嘀嘀咕咕,小太監們也不敢走近。好容易三個人散了,小太監們各自跟着自家的公公也走開了,長門宮前也靜了下來。

趙翊本站在殿中,看着幾名太監将幾十個香匣滿滿地排在桌上,按着明黃标簽逐一檢視。長寧此時模樣,幾乎沒什麽消遣的,太監們絞盡腦汁,尋了極多禦香與他聞,令他開心。又專令禦廚房與他做些點心,換着樣兒喂他。更是趕制了一大幅回文錦繡,長寧指尖可被牽拉着緩緩去摸,回文繡本是一絕,要全然讀通不是易事,極多人一生便在一幅回文錦上了,也虧得那石百念過不少書,居然能想出這個法子來替長寧消遣。那回文錦極大,鋪于地上就跟繡氈一般,柔軟厚實,長寧若要讀這回文錦,尚能舒舒服服躺在上面。

趙翊淡淡一笑,以長寧的性子,能将這回文錦讀完,倒是怪事了。他緩緩踱到了花園之中,見長寧正無比嬌弱地靠在那滿纏了薔薇花藤的秋千椅背之上,一襲淡粉薄紗,長發被風拂得四處亂飄,秀美絕倫。一對穿了粉色繡鞋的小腳軟綿綿地搭在秋千的踏板上,那腳尖尖翹翹,可愛煞人。

趙翊走到了他身邊,長寧雖不能視物,卻是立即察覺到了。趙翊伸手去摸他的臉,這些年來大約是養尊處優的緣故,長寧的肌膚嬌嫩白皙,與五年之前進宮之時毫無二致,美得還更鮮豔了些。他手指細細撫過長寧菱角般的紅唇,卻不提防長寧突然張了口,一口咬住了他手指。

趙翊吃痛,想把手指抽回來,但長寧卻咬住了不放,且咬得更緊了,一張臉上滿是幽情恨怨,眼睛更是霧蒙蒙的。趙翊突然恍然,長寧必是惱他方才好好地下棋,突地走開了,又不能見着周遭情形,以為是趙翊厭煩他了方離去的。但這話卻不知如何向長寧解釋,手指被咬得越發的緊,大概都被咬出了血。他忽見着長寧被軟軟落在裙中的手,便拉開他的手,在手心裏寫了個“辰”字。

這個字一寫,長寧總算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松了口。趙翊這便是向他許諾,夜裏辰時準來。見他小嘴還是噘得老高,一臉不豫之色,趙翊索性自長寧頭上扯了兩根長長發絲,掀了他紗裙,用發絲将他花莖給牢牢纏住,打了個死結。雖說長寧受了宮刑,但這麽一折騰,還是頗為疼痛,不由得發出了低低呻吟,但臉上的氣惱之色卻全然消了。趙翊這般做,便是向他保證,晚間一定會來。

趙翊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已被長寧咬出了一圈齒印,滲出了血,忍不住揪了揪他的鼻尖,又捏了捏他的嘴唇。長寧卻又把他手指噙在了口中,這次卻是細細舔他指上的傷口,舌尖溫熱靈活,加上他咽喉裏的嗚咽聲,真似只極乖巧的小貓。

趙翊嘆了口氣,伸手又摸了摸他的臉,将手指抽了回來。長寧知道他晚間定會再來,也不再咬住他不放了。趙翊走了幾步,回頭看時,只見長寧的臉被碧綠的薔薇花藤給簇擁着,越發顯得肌膚如雪,人比花嬌,額上那朵重瓣薔薇豔紅如血,似比那些花期晚了的真薔薇還要開得豔幾分。淡淡陽光下,長寧臉上笑容極是甜美,雙眼如水,嘴唇彎彎,那等甜蜜之态,趙翊只在最初長寧入宮的那些時日方能偶然見到,登時心裏如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數味雜呈,竟不知是喜是悲。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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