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撒嬌

撒嬌

季驚鴻眨眨眼睛,大大方方地從樹後走出來,半點都沒有跟蹤被發現的不好意思:“這麽巧啊兄臺,又見面了!”

烏霜落冷着臉,像在看一場拙劣戲劇。

“你還記得我的吧,咱們剛剛在外面見過的。”季驚鴻笑着比劃,“你拉了我一下。”

雖然最後我還是摔了。

烏霜落将指尖的梧桐葉撚碎,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诶你等等我!”季驚鴻嬉笑着黏上去,“你看咱們都第二回見面了,也算有緣,不如結伴而行?”

這話乍一聽有些耳熟,方才那群少年的搭讪話術還是被他拿來用了。

烏霜落目視前方,冷淡道:“不用。”

“用的用的!”季驚鴻厚着臉皮,“在下季……鄭無雙。”

聞言,烏霜落眼中總算帶了點似笑非笑的意味:“季什麽?”

“什麽季什麽。”裝聾作啞是季驚鴻的強項,“我名鄭無雙,天下無雙的無雙!”

“天下無雙?”烏霜落念了一遍,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勾唇笑起來。

林間土地松軟,路卻崎岖不平,并不好走,季驚鴻心大地倒走在烏霜落前邊,沖他一抱拳:“敢問兄臺大名!”

話音剛落,就被腳下的石頭暗算,來了個踉跄。

烏霜落觑他一眼:“明知故問。”

“嘿嘿,水鏡前沒怎麽聽清,這不是想确認一下嘛。”季驚鴻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又大肆贊揚,“烏霜落,好名字!”

對方沒理他,但也沒再把他趕走。烏霜落不說話,季驚鴻就一個人唱獨角戲,從家長裏短拉到志向抱負,一刻不停。

烏霜落剛開始還能目視前方佁然不動,到後面實在忍不了,突然擡手一握。季驚鴻正講得忘情,後頸卻陡然一涼,與此同時,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竟感到地面晃動了一下。

烏霜落的手很冰,像隆冬的雪,觸到肌膚時凍得人直打顫。季驚鴻被提着後頸扭過身,聽見同樣冷的聲音響在頭頂。

“好好走路。”

過了一會兒,季驚鴻才小聲說:“哦。”

松開時,那雙手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輕輕捏了一下他軟肉,逼得他身子一抖。衣袖拂過處,有冷香鑽入鼻尖,讓人想到啓天崖的萬裏罡風。

季驚鴻心道糟糕,不談別的,就憑烏霜落這張臉和剛才那一下,他将來也絕對無法對人下死手,對方一個眼神,他心就亂了。

身旁的男子肌膚若雪,睫羽如翅,腕子垂落掩在袖下,露出的指節微微凸起,手指修長有力。不像魔頭,倒像矜嬌的貴公子。

季驚鴻偷偷瞥一眼,再瞥一眼,終于忍不住開口:“烏……”

轟隆!

才吐出一個字,前方卻猛然傳來震天怒吼,随即地動山搖,腳下的土塊瞬間四分五裂。

季驚鴻下意識摸向腰側,卻只摸到了冰冷的實木。他回頭,烏霜落依然立在原地,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來不及多想,季驚鴻攥住人就往那兒狂奔:“走!看看去!”

離得越近,地面開裂的縫隙就越大,再往前,尖銳的呼救聲劃破耳膜。

“救命啊——”

那是一棵變異藤蔓,約莫兩人高,根系深深紮入地底。觸手從根系延伸而出,在半空揮舞着,将兩個少年高高吊起。

那兩人一男一女,面露苦痛之色,弟子劍與水球散了一地。

季驚鴻腳步不停,卻被烏霜落反手拽住了腕。他下意識回頭,心口一怔。

那雙素來沒什麽波瀾的雙眸此刻沉沉下壓,像霧布揭開了一角,霧後藏着一片血海。

烏霜落低聲道:“你做什麽。”

“廢話,救人啊!”季驚鴻焦急地扯開手腕,臨走前又不知想起什麽把他拉到樹後,“別亂走啊,我馬上回來,聽見沒有!”

烏霜落盯着他放在自己腕上的手沒有說話,周身散着低沉的氣息。季驚鴻搞不懂自己哪兒惹他了,但也來不及去想,當下就拔劍出鞘。

問心宗的弟子劍用實木制成,雖堅硬卻沉重。先前他就不喜歡這劍,寧可不用武器,現下卻是由不得挑三揀四了。

有焰火自指尖點燃,一路燒到劍端,少年紅衣翻飛,騰空而起,如風般肆意。沉重的木劍被高高舉起,利落砍斷藤蔓,白色汁液噴湧,像澆了一地的牛乳。

觸手斷裂,被束縛的兩個少年直直摔在地面,所幸有土地作為緩沖,他們并未受傷。

劍端的烈焰一碰上觸手便開始自行燃燒,須臾就将殘骸燒了個幹淨。藤蔓的根系瘋狂搖動,似是受不了這苦痛,臨死前拼上所有力道,狠狠将身子一甩。

這種藤蔓不過是低等妖物,自然沒法傷到季驚鴻。但弟子劍太沉,他方才沒一下子拔出來,耽誤了點時間,現下竟沒來得及跳開,讓藤蔓得了手。

一個眨眼的功夫,天地颠倒。

後背猛地撞上了一棵高木,季驚鴻穩住身形,順着滑下來,總算沒有臉朝地。

他還沒看清周遭形勢,耳畔突然一聲炸響,緊接着,上方撲來一個陰影擋住了光。

“吐血了吐血了——梅梓你快來看看!吐血了!”

季驚鴻心口緩緩冒出疑問。

随即傳來一個驚訝的女聲:“怎麽可能!”

是啊,怎麽可能,這不輕不重的一下還不夠他撓癢癢的,哪裏有血?血在哪裏?

季驚鴻偏頭去看,卻見身邊跪着個圓頭圓腦的男子,估摸着就是剛才那個咋咋呼呼的,再遠些,有個碧蘿粉裙的小姑娘往這邊跑來,應當就是男子方才喚的“梅梓”了。

梅梓疾步行至他身邊探頭一看:“哪裏有血,你別亂喊呀,吓死我了。”

她說話慢吞吞的,即便是埋怨也柔聲細語,面上盡是憂慮。

男子嘟囔道:“被打一下不就會吐血嘛,我看話本子都是這麽寫的——诶兄臺你醒了啊,咋樣啊,有沒有哪裏痛哪裏不舒服,哎呦要是受的內傷就慘了,得養好久呢……”

季驚鴻啼笑皆非,正想站起來,餘光卻猛地瞥到一抹墨色衣擺,于是撐着的那只手腕陡然失了力道。

“嘶——好疼啊。”他重重跌回地面,目光卻始終黏着不遠處的身影。

“烏霜落。”季驚鴻裝得跟真的似的,“你能過來扶我一下嗎?”

演戲向來是季驚鴻的特長,此刻他雙眸微濕,輕聲低語,加之額頭上未愈的傷,顯得整個人可憐巴巴的。

烏霜落微微側過身,從遠處俯視他,反倒是那個名為梅梓的女子反應更大,緊張兮兮道:“你哪裏疼,我扶你好嗎?”

說着就要伸手,季驚鴻趕緊摁住她小臂,再次喚道:“烏霜落。”

這次聲音更小,語氣也更軟,都能算得上撒嬌了。

一會兒後,那抹衣擺總算開始晃動,慢慢飄向他這邊。

烏霜落冷着臉,也不看旁邊那兩人,微微彎腰。

季驚鴻趕緊伸手。

強悍的力道驟然襲來,季驚鴻措不及防,身子不由自主地立了起來。他手臂都險些被扯脫臼,整個人飛了出去,腦袋砰地磕到了什麽東西,雙手下意識摸向前方。

這一下好巧不巧撞到了額上的傷,痛得他眼前一白,好一會兒都沒緩過來。而烏霜落竟也沒催,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邊讓他靠。

“啊,他都受傷了你怎麽還扯這麽用力!恩人你沒事吧!”

冷香鋪天蓋地,季驚鴻一手扶着不知什麽地方,一手往後擺了擺,對那大呼小叫的男子笑道:“嗐,都是小傷,站起來就……”

“小傷?”

烏霜落的聲音自頭頂響起,季驚鴻生生把話一轉:“就……就是有點痛,還是要好好養一養的。”

“哎呀我就說嘛,剛剛那一下摔那麽狠,怎麽可能沒事!”男子原地踱步,“恩人你放心,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出去後我一定給你找最好的醫師,奉上大禮重重感謝!”

“哈哈,大禮就不必了,舉手之勞,舉手之勞。”季驚鴻咧着嘴,“也不用喚恩人,在下姓鄭,叫我無雙就行,兄臺是?”

幾聲“恩人”喚得他牙疼。

“哦哦!”男子這才想起自己尚未自我介紹,趕緊樂呵呵道,“我叫何皎,皎皎明月的皎,這是梅梓,我倆在外頭結識的。”

碧蘿粉裙的姑娘擰眉望他:“鄭公子,你究竟哪兒疼?”

哪兒疼?除了額頭哪兒也不疼。

當然這話必定是不能說的,季驚鴻打着呵呵把問題混了過去。他人緣本就好,不消一會兒,何皎與梅梓便打定主意要與他們一道,說是尋機報答救命之恩。

季驚鴻自然沒問題,但某人可不一定。

“烏霜落!”他扯扯對方袖口,“好不好?”

烏霜落沒有回話,只是向右下方望去,面上無悲無喜。

季驚鴻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竟一直抓着對方的腰,趕緊像燙手山芋一般松開,又往後退一步拉開距離。

“你就答應吧!”他雙瞳亮晶晶的,“多兩個人也能多些照應,對不對?”

最重要的是,還能多兩雙眼睛幫我看着你。

何皎與梅梓也眼巴巴地望着他,像是在等一個審判。

烏霜落丢下兩個字轉身就走。

“随你。”

“答應了答應了!”季驚鴻大喜,又轉頭道,“你們別多想,他就那個性子,對誰都一樣。”

“不會。”何皎趕緊擺手,“話本子裏說高手都是這副性子,我懂我懂!”

梅梓嘆氣:“你還是少看些話本子吧。”

落日西沉,梧桐林溫度驟降。光被黑暗吞噬,隐沒在了無盡的夜裏。

四人尋了棵高木,将東西收拾着放在此處,便兩兩一組分開尋找食物。此處梧桐雖多,但也有別的植物交混雜居,當然也會有野果。

季驚鴻如今的修為自然是用不着吃東西,但眼下他是鄭無雙,必須踩着樹幹翻到上頭,仔細小心地将一個個野果摘下來。

烏霜落自然不可能幹這種事,只站在樹下等待。

起風了,樹影斑駁婆娑。月光晦淡地灑下,将人影照得模糊不清。烏霜落擡頭望着樹上那個身影——少年斜倚而坐,一只腿蜷起,一只腿悠悠晃着,出手又快又準,衣兜已然堆滿了一半。

冷月高懸,烏霜落面容浸在月光下,像一尊精致的白瓷玉雕。

他盯着季驚鴻後背。

爬這麽高,被推下去必然重傷。而他只需借對方沒反應過來的那個時刻,遏住他咽喉,輕輕一捏。

烏霜落袖下指尖微動,掌心凝出一片暗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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