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做不成太師
第29章 做不成太師
殺無赦。
這三個字, 在安靜的太極殿內尤為刺耳,讓好多此前對此事不甚在意的官員,均變了臉色。
施致遠那已經湊到了嘴邊的酒盞, 險些從手中摔落。
禮部尚書就站在了他的身邊,見狀忍不住看向了他。
這等話, 別說施元夕只是個女學子了, 就是放眼整個太極殿內, 怕也是沒多少人會這麽說出口!
她說的是誰?要殺誰?
誰又敢殺?
這場中多的是裝傻充愣的人, 尤其是如今牽涉到了謝、魏兩家的争鬥,正常官員皆是避之不及, 倒是讓施元夕一個新進的女學子,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來!
場中官員如何不驚?
“荒謬!”有人張口想要說她大言不慚, 又覺得這話過輕了些,這何止是膽子不小,簡直就是瘋了。
不說她這個處置方法如何,光就是她話裏的內容,便足以讓好些個官員心頭狂跳了。
那個話, 知道的是在回答魏昌宏, 不知道的, 還以為她是意有所指!
“……這國子監內,如今也是越來越不着調了。”有官員反應過來, 低聲道:“讓個女學子考入了甲四級就算了,今日竟還讓她在太極殿內說出了這麽一番話。”
沒說出口的下一句是,也不怕魏昌宏突然發難, 直接就讓她血濺當場嗎!?
施元夕敢這麽說, 自然是不怕魏昌宏發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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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是魏昌宏自己問的,她根據內容作出的回答, 不能說是有錯。
二則。
她這幾日才得了舉人的功名,按律令來說,如今能這麽随便就将她在朝上處死的,只有皇帝。
當然,如果魏家如今已經如日中天,挾天子以令諸侯,那要殺她還是輕而易舉的事。
可觀目前的局面,朝中謝、魏兩家平分秋色,他謝郁維都可以越過了魏昌宏直接通過了國子監新規,魏家又如何能說完全掌權,無人質疑呢?
還有更深的一層,就是她是國子監學子,估計眼下整個朝堂內,魏昌宏最插不進去手的,就是國子監。
要殺國子監的學子,還得要對上國子監的上層徐京何。
此人也并非善類。
多方勢力的角逐下,注定魏昌宏就是殺不了她。
她今日這番回答,只是他臨時起意的一個考題,也只能是一個考題罷了。
如施元夕所想。
魏昌宏身側的人,都端着十萬分的小心,唯恐魏昌宏會發作,導致局面一發不可收拾。
魏昌宏的目光,卻從施元夕的身上,挪到了徐京何身上。
他壓根沒把施元夕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學子放在了眼裏,更不覺得她能有這個膽量直接對上了朝中重臣,那就只能是他人授意。
他目光陰沉,直勾勾地看向了徐京何。
謝郁維亦是臉色難看。
但他介懷的,卻不是施元夕話裏的內容,而是她的态度。
和三年前相比,她整個人似乎都變了很多。
殿中氣氛無比詭異,徐京何卻恍若不知,甚至還在品着手中的茶。
他對魏昌宏的視線視若無睹,作為國子監的師長,也沒有開口去問責施元夕。
微妙的是,國子監來了不少的官員。
徐京何不開口,其他人便也做了啞巴。
那汪監丞倒是想說些什麽,可他的頂頭上司全都沉默,他又如何能夠表态?他進入國子監許久了,連點重要的消息都摸不到,魏昌宏早就已經對他不耐了。
再加上徐京何這個人的手段,他也算是領教到了。
如何哪裏還敢開口。
不表态,本就是默許。
魏昌宏終是冷笑出聲,他問:“就地斬殺?你倒是好大的膽子,國子監就是這麽教導你的?”
施元夕卻輕瞭了下眼皮,道:“回大人的話,教導學生的不是國子監,而是先帝。”
滿場俱靜。
施元夕在這死一樣的寂靜裏,一字一句地說道:“此番言論,出自先帝親筆所寫的《為大梁記》,此記寫于淮康二十四年,得淮康帝盛贊。”
淮康二十四年。
坐在旁側的鄭奇明先是一怔,随後反應了過來。
這是先帝還是恒王的時候所寫的文章,旁人可能沒有印象,但翰林院的老臣皆是清楚的。
這篇文章本就是為了黨争而寫,抨擊了當時的太子,令得淮康帝震怒,此後沒過數月,先太子就被廢了。
可這等文章,在先帝駕崩後,只怕連翰林院內知曉的人都沒有幾個。
施元夕卻看過,不僅看過,她還記得格外清楚。
如何不清楚?
當初她和謝郁維在一起時,謝郁維當着她的面,幾次稱贊過先帝這篇文章。
她記憶尤深,當時為了能與謝郁維有更多的話可說,她還特地記下了所有內容,在紙上謄抄了好些遍。
此時和當時的心境截然不同,可有些東西印在了腦海裏,是難以忘記的。
而恰好是這等細枝末節,才讓她在這樣的場合下,可以無往不利。
比在場任何人都要好用的,就是先帝的大旗。
施元夕就這麽站着,看向了魏昌宏那邊,看着他的一張臉上表情來回變換,煞是好看。
那可是先帝啊,魏家一切立足的根本,他 就算是如今再如何掌權,怎麽能夠反駁先帝的話呢?殿上的是個不懂事的孩童,死去的先帝也是嗎?
“先帝當真寫過這篇文章?”魏昌宏身側的官員低聲問。
“……寫過,如今還收錄在了翰林院中,因當時特殊原因,許多人都曾看過這篇文章。”流傳到了外邊也正常,但不正常的,是有人居然會把它背下來。
鄭奇明聞言,淡聲道:“入國子監三個月考出來的甲四級,可不是什麽都不懂的蠢貨。”
他此前只跟施元夕略略見過一面,對她這個人其實并不了解。
但她是周太妃選定的人,鄭奇明便沒有什麽異議。
如今看來,周太妃确實目光毒辣。
施元夕其人,未來不可限量。
魏昌宏的目光冷卻了下來,這場宴席進行過半,他終是正眼看了施元夕一下。
邊上的人見狀,忙不疊将話頭揭過了去。
讓魏昌宏認可施元夕這番話是絕無可能的,但也不能反駁了先帝的話。
魏家的立身根本在先帝,否決了先帝,就等同于否決自家。
氣氛再次熱絡了起來,殿內的重點轉移,再無人關注施元夕。
施元夕無視許多打量的目光,徑直坐下。
今日之事,魏昌宏是何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夜以後,滿朝文武都記住了施元夕這個人。
她神色無比平靜,只坐下後,瞥見了徐京何修長的指節,在椅子上輕叩了幾下。
施元夕面不改色地吃着面前的幾盤涼菜。
垂下的眼眸裏,卻漾着些許別的情緒。
看來今日的除夕宴,還有大戲要唱。
果不其然。
宴席過半,外邊傳來了小太監尖細的聲音,道:“太後娘娘駕到——”
施元夕和身邊的人一起,起身垂首作恭敬狀。
擡眼就看到了太後領着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入了着太極殿中。
太後比魏昌宏要虛長幾歲,面上瞧着,卻是比魏昌宏還要年輕。
穿着一身玄色風袍,頭戴厚重的鳳冠,端的是儀态萬千。
她與魏昌宏不同,不需要坐在了底下,而是正大光明地坐在了小皇帝身側。
她留着長長的指甲的手,撫弄了下小皇帝的側顏,離得太遠,施元夕看不清楚小皇帝臉上的表情。
只能瞧見太後轉頭,對群臣淡笑道:“不必多禮。”
眼神銳利,笑意不達眼底,卻氣勢逼人。
“哀家聽聞,今日這邊尤其的熱鬧。”太後漫不經心地拈起一顆葡萄,送到了小皇帝的嘴邊。
她指甲纖長,并不适合做這樣精細的活,那葡萄也是随意從盤子裏挑選的,連皮都沒有去掉。
小皇帝卻沒有半點的猶豫,直接吞下了她送來的果子。
離得近了些,面前小孩子呼出的熱氣,打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收回了手,就從邊上的宮女手中接過了一塊绫帕,将自己的整只手都擦拭了一遍。
從頭到尾,瞧着都是高貴優雅,而無半點慈愛。
小皇帝本身也不是她親生,無法像是對先帝一般疼愛,卻也實屬正常。
只是如今她是小皇帝的母後,是垂簾聽政的太後,除夕夜見着群臣,也該是對小皇帝好些。
施元夕坐在了下首,卻聽得身邊的人皆是稱贊道:“太後仁慈。”
她輕挑眉,面色不變。
周太妃能夠那麽輕易地直接離開宮中,将年幼的小皇帝交給了魏太後,便是因為他們都清楚,魏家如今還需要少帝。
對他們來說,現在是誰做皇帝,都不如祁思煥來得好。
為了能夠更好地操控朝堂,魏家也不會對小皇帝下手。
但過得好與不好,便只有小皇帝知道了。
周太妃不是個糊塗人,在離宮之前,必然給小皇帝身邊留下了人,只怕也認真教導過小皇帝,在這位盛氣淩人的魏太後面前,該做什麽樣的表現。
只是少帝究竟年幼,這般懵懂無知的年紀,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乖乖聽話了。
再有多的,就不是一個不足五歲的孩童所能辦得到的了。
“哀家聽聞,今夜太極殿內尤為熱鬧,群臣彙聚一堂,共賀新春。”殿上的太後擡頭,看向了底下的群臣。
“如今一看,果然熱鬧。”魏太後微頓,随後緩聲道:“恰好,借着如此佳節,哀家也有要事宣布。”
來了。
施元夕微頓,謝郁維越權後,魏家的回擊也來了。
他們拿到了舉人和進士出身,也就這幾日的事情,臨近年關,謝郁維本意就是想要打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沒想到魏家的反應也很快。
甚至沒有等到年後,竟是直接在除夕夜就做出了回應。
瞧着四周安靜下來,太後輕擡起那雙養尊處優的手。
底下的小太監得了示意,快步離開,再折返時,手上便多了一道明黃色的聖旨。
起草聖旨,需得要經過翰林院的手。
但如今翰林院大權都被魏家所籠絡,所以當着一份聖旨出現時,連鄭奇明都不知道裏邊的內容是什麽。
不光是他,底下的許多官員,亦是滿臉的不明所以。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朕年幼,而國事繁重,雖有太後及群臣相輔佐,但仍難免繁雜……為國事順暢,今特加封原內閣首輔魏昌宏為超一品太師,為朕輔佐監國,替朕分憂,欽此。”
整個太極殿內鴉雀無聲。
底下的群臣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驚色。
……距離上一次魏昌宏被加封為內閣首輔,才過去了寥寥數月。
竟是又一次加封!
且這次的頭銜更重。
超一品太師。
不論其他,光說這個身份,放眼整個朝中,便已經是無人可以匹敵。
更別說這道聖旨裏,還明确說明了代為監國。
這是等同于将小皇帝手裏為數不多的權力,又一次讓渡給了魏家。
……雖說小皇帝也确實年幼,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可在這道聖旨後,他對整個朝堂而言,就更像是一個不重要的吉祥物了。
到得這個地步,魏家的野心,便幾乎可以昭告全天下。
魏閣老,哦不,現在應該稱呼其為魏太師。
在聖旨宣讀完畢後,率先起身,眼角還帶着幾滴淚,朝着殿上高聲道:“臣!定不負聖上所托!”
擡手,接過了那小太監手中的聖旨。
在場的官員,心底皆是一片嘩然。
其中表現最為明顯的,當屬謝郁維那一派的官員。
那廣郡王還坐在 了謝郁維的身側,眼下的這個場面,卻沒有他能夠插上話的地方。
廣郡王下意識擡頭去看謝郁維,卻見謝郁維面色發沉。
超一品的太師,其實是個加封無實權的官位,可大梁建朝多年,太師這一官職早已被革除。
如今重新出現,所代表的寓意也是格外重的。
尤其,是同在朝上,百官對此一無所知,魏家就直接敲定了聖旨。
這是在給群臣施壓,更是在把整個局勢推向了魏家的那邊。
京官裏搖擺之人尚且衆多,更何況整個大梁。
這道太師的旨令一經頒布,謝家只怕還沒有正式和魏家撕破顏面,就已經處在了劣勢了。
謝郁維面色發沉,神色尤為難看。
他給國子監的學子鋪墊出身,其實是為了之後的科舉,可以直接與魏家叫板。
魏昌宏就搶在科舉前,給了自己一個太師的身份。
內閣首輔,外加太師之名,這全天下的讀書人,豈不都成了他的門生了?
施元夕坐在了下首,聞言神色不變。
她端起了面前的茶盞,從縫隙間,觀察那徐京何的表情。
從國子監舞弊,到永昌伯落馬,他籌備得也夠多的了。
正想着,就見那個從開宴以來,都面色平常,仿佛對身邊所有的事情都漠不關心的人,緩緩起身。
太極殿內格外安靜,徐京何一起身,便得到了所有人的關注。
他今日沒穿官袍,而是穿了身月白色的衣袍,衣袍上繡着幾支翠綠青竹,是很淡雅的着裝,卻極襯他。
徐京何立于殿下,長身玉立,瞧着芝蘭玉樹般的翩翩公子,開口卻道:“啓禀聖上,臣以為,此事不妥。”
此言一出,在場的大部分官員皆是心口猛地一跳。
魏昌宏那臉上的淚痕還沒有能夠徹底擦幹,甚至臉上那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都未能徹底收回,就聽到了這麽一聲。
他驟然回頭,冷厲的目光落在了幾步開外的徐京何身上。
“徐司業,你這是何意?”魏昌宏還沒開口,魏家那邊的官員率先出了聲:“聖上金口玉言,聖旨已下,你卻在此時站出來反對,聖旨也是你所能違抗的?”
魏青行更是在他和施元夕的身上掃視了一眼,譏笑道:“按照你們國子監學子的說法,此刻應該怎麽處置你才好?哦……就地斬殺是吧?”
徐京何道:“聖上看重魏閣老,欲冊封其為太師,本是好事。但有一事,臣須得向皇上言明。”
他并未看那魏青行,開口卻道:“魏家長子魏青行,聯合永昌伯及……吏部侍郎史岑,貪墨銀兩,賣官鬻爵,今已證據确鑿。”
“永昌伯前日于大理寺中自缢身亡,卻留下了一本賬冊。”徐京何微頓,手中輕翻,出現了一本陳舊的賬冊。
國子監舞弊,其實只不過是他們這些見不得光的‘生意’的一小部分。
徐京何在此之前,都只挖了國子監舞弊案,仿佛就此駐足在了國子監那一畝二分地中,再沒有多餘的涉及。
實際上卻是以此來吸引魏青行等人的目光。
讓現任大理寺少卿借此機會,直接将永昌伯抓了個人贓并獲。
只是徐京何入京的時間太短,連帶着如今算起來,也不過才兩年時間。
朝中重要部門,尤其是大理寺這樣的地方,并不都是他的人。
永昌伯進大理寺後,即便多加看管,仍是死在了獄中。
他人都已經死了,哪裏還有什麽賬本留下。
徐京何手裏的這個東西,是僞造的。
他受施元夕的啓發,直接做了份假的。
也不怕魏昌宏查,他等的就是他們來查。
重要人證已經死亡,此事其實已經無法觸及到了魏家的根本。
但只要有這個賬冊在,無論真假,魏家都難以洗脫這個罪名。
今日,他魏昌宏就做不成這個太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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