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訓媳 “婆母教訓的是

第1章 訓媳 “婆母教訓的是。”

天方破曉,靖國公府裏已經忙開了,下人們捧着籠屜進進出出,腳下卻是絲毫不亂,一看便知是貴族門庭裏常年規訓出的素養。

松鶴堂中,主人們用着早膳,丫鬟們從旁侍候,一聲咳嗽不聞。

坐于上首的尤夫人剛擱下象牙箸,她旁邊的小尤氏便察言觀色,也跟着停了筷子。

丫頭們捧上漱口茶,小尤氏借着茶杯的遮掩,偷偷去看立在尤夫人身後的女子。

她穿着一襲素青色衣裙,低眉垂首,一截頸子粉白細膩,安靜得如同一架美人屏風。她的手中端着一碗枸杞羊肉湯,湯是爐子上剛煨熱的,燙得她不停交換手指,秀氣的額頭上布滿汗珠,卻愣是咬着牙一聲不吭。

削蔥般的十指,指腹灼得通紅。

小尤氏見狀,不免暗自嘆息。

她與尤夫人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出閣時,兩姐妹一同嫁入了靖國公府。不同的是,尤夫人嫁的是大房,小尤氏則嫁給了靖國公的胞弟,這下兩人又由姐妹成了妯娌。

靖國公府早年便分了家,兩府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只逢年過節或家中有紅白喜事時過來走動走動,不料今日一大早,小尤氏接到尤夫人遞來的帖子,請她和媳婦們過來用個早茶。

尤氏雖滿腹疑雲,到底還是帶上媳婦們過來了,等人來了才知道,這哪裏是來用早茶的,分明是尤夫人請她過來立威,看她如何訓兒媳的。

小尤氏素知她這個姐姐自家中做姑娘起就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為人跋扈專斷,只有別人聽她的,斷沒有她聽別人的理,兄弟姊妹們都不敢觸她黴頭,見了她便躲遠。沒想到這副脾氣出了嫁也不見改,反而有愈演愈盛的苗頭。她上無公婆壓着,幾個妾室又安分守己,仰她的鼻息生存,整個靖國公府成了她的一言堂,就是天翻過來也無人管。

這不,一大早就将她來請安的兒媳罵個狗血淋頭,罵完了,便讓她端碗熱湯立在後頭,也不說要喝,全當忘了這個人似的。

小尤氏的幾個媳婦也在座,她們哪裏見過這個陣仗,一個個吓得噤若寒蟬,忙着互使眼色。

小尤氏比她們從容沉穩些,心中倒也頗有微詞。

她也是有媳婦的人,家中規矩雖不說森嚴,但至少禮數上出不了大錯,可她作為婆母,給兒媳立規矩時,也沒這麽過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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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連心,這完全是酷刑了。

小尤氏常年吃齋念佛,心懷慈悲,見不了這等事,這是其一;其二,這是家事,俗語說,“家醜不可外揚”。雖然這事與她無關,只是尤夫人叫她來旁觀,但這要是傳進不知情的人耳朵裏,倒成了她慫恿的錯了。

想到這裏,小尤氏再坐不住,看尤夫人已用畢漱口茶,正用着丫頭遞來的巾帕抹嘴,忙笑着道:“姐姐用完了膳,想必湯是不再用了。那湯也涼了,羊肉這東西一涼就膻,吃進肚子反倒不易克化,傷了脾胃,便叫人撤了罷?”

尤夫人聽完,先不言語,而是将那雪白的巾帕往丫鬟捧着的銅盆裏一摔,這才往後甩了一個眼神。

“聽見你姨太太的話了?你那兩只耳朵是擺設,還傻站着幹什麽?”

女子這才上前,将那碗羊肉湯交給一旁的丫鬟。她扯着手絹,也不知該說什麽,只是微擡首,向小尤氏投去一個充滿感激的笑。

小尤氏一怔。

她也不算是頭一回見榮哥兒的媳婦,成親時見過一次,後來也往來過幾次。但每一回見到她,她都默默地站在人群後,微垂螓首,好像羞于見人似的。

小尤氏從沒看全過她的眉眼,但方才擡頭時驚鴻一瞥,卻讓她看清了,榮哥兒的這個媳婦,倒是十分好顏色呢。

小尤氏正想着再仔細瞅瞅,又不知這位媳婦觸了尤夫人哪塊逆鱗,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罵了起來。

“不知是哪戶人家教的規矩,教出這等眼中沒禮義沒王法的東西來!太陽曬上屋脊了,婆母還餓着肚子等着,她倒好,青天白日的挺屍高卧,不去請還不來呢!成日價裏挑唆大老爺們兒不學好,學那等沒出息的膏粱子弟,只知在炕上厮混,往女人肚皮上尋歡作樂,竟将爺娘教導、學問道理渾忘了個幹淨!”

“他姨太太,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我早跟榮哥兒說了,娶妻娶賢,他偏不信,不知從哪個鄉下地方娶來這沒臉沒皮的狐媚子,勾得男人連魂兒都忘了!日後還不知會招來何等禍事!”

小尤氏被她拉着兩手訴苦水,說是也不好,說不是也不好,陷入了兩難。

這邊尤夫人還沒消停,一張利口似尖刀,罵起人來葷素不忌。

她媳婦被罵得擡不起頭,只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小尤氏的幾個媳婦聽得坐立難安,倒是尤夫人的四個女兒嘻嘻哈哈地聽着,剝着瓜子兒看笑話。

小尤氏見人羞得愈發無地自容,雪白的面皮下沁出星星點點的血色,咬着下唇,幾乎快哭了,不免生出不忍之意,正想着幫襯一二句,就見尤夫人眼風一掃,疾言厲色道:“作什麽擺出這副可憐樣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虐待你呢!”

女子聞言慌忙上前,福一福身,幾乎從喉嚨眼兒裏擠出一句幹巴巴的話。

“婆母教訓的是。”

*

站着聽尤夫人訓了小半個時辰,婉瑛才從松鶴堂的正門出來,後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濕透。

誰知剛跨過門檻,腳下便一軟,幸虧丫頭春曉扶了一把,才沒讓她摔一跤。

看見她藏在衣袖下的指尖,春曉不禁“呀”了一聲。

“小姐,你的手……”

水蔥似的指尖早已不複昔日模樣,燙得通紅,有的甚至燙出了水泡。

“無事,回去上藥敷一敷就好了。”

婉瑛依舊将指尖藏入袖子裏,不料春曉卻捧着她的手,憤恨地瞪了門裏一眼:“她們這也太欺負人了!我告訴姑爺去!讓他來給您撐腰!”

婉瑛吓得臉孔煞白,慌忙捂住她的嘴。

松鶴堂盡是尤夫人的耳目,門後就壁立着幾個丫鬟婆子,她怕被人聽去了,告去尤夫人那裏,又沒她好果子吃。

“我們走罷。”

勉強拉着春曉走遠了,婉瑛才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身後的松鶴堂。不知為何,即便走出這麽遠,尤夫人的數落聲也猶然在耳,令她驚恐萬分。

春曉依舊在為她鳴不平,一張嘴叭叭說個不休,說要告訴姑爺去。

婉瑛嘆了口氣,拉着她的手。

“好春曉,我知道你是為了我,但是告訴他又有什麽用呢?”

從前也不是沒告訴過,蕭紹榮倒也沒說不給她撐腰,可他所謂撐腰的辦法,就是沖去尤夫人跟前一頓大鬧,讓她不要欺負自己媳婦。

他是尤夫人膝下唯一的兒子,尤夫人心疼愛子,自然不會拿他怎麽樣。可婉瑛就不一樣了,外來的媳婦賤如草,她爹娘遠在天邊,也沒辦法替她出頭,還不是任憑人家拿捏,最後的苦果只能自己往肚子裏吞。

春曉啞然無言,半晌才道:“那咱們回江陵去好了,小姐,從前的日子就算再不好過,但也好過在這裏看人臉色過活。”

江陵?江陵在哪裏呢?

這裏是玉京,天子腳下,距離江陵水陸上千餘裏。而且既已嫁為人婦,豈是說回去就能回去的呢?

婉瑛轉首凝眸,望向天際一抹流雲,不免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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