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噩夢 等她心甘情願的那一天

第23章 噩夢 等她心甘情願的那一天。

一封奏折批閱完, 姬珩揉了揉因長期伏案而酸痛的後頸,瞥了眼角落裏的西洋金自鳴鐘,時針已指向十一點。

這不是他睡覺的點兒, 按照往常,他要批折子到醜牌時分才會入室安歇,可今晚不知怎麽的, 心浮氣躁,耳畔總是回響着小順子形容慕婉瑛笑起來的那些話。

她笑了嗎?

自己好像很少看見她笑, 她在他面前, 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緊張樣子,要麽就是哭泣的面容, 唯一一次見到她笑, 便是那次她初入宮走迷了路, 站在桃花樹下,擡首向他笑着道謝。

一張笑臉緩緩地浮現在眼前。

小順子形容那是“天仙下凡”“觀音娘娘現世”, 可姬珩知道, 那是世間所有詞彙都無法形容的清麗動人。

那是生平頭一次, 他嘗到了喉嚨發渴的滋味,迫切地想擁有, 不顧一切也要得到。

“呂堅。”他喚來人, 喉結滾了滾,“人呢?”

呂堅垂手在桌前侍立,早已習慣了皇帝一日幾次詢問慕姑娘的情況, 極為流暢地答道:“回陛下的話, 慕姑娘晚間用了一碗羹湯,現在已經睡下了。”

姬珩點點頭,擱下筆起身。

“走罷, 去看看她。”

西暖閣裏安寧靜谧,床頭亮着一盞琉璃燈,這燈整晚不滅,照得整間屋子四壁雪亮。

一個守夜的丫頭坐在床邊腳踏上,腦袋正一點一點地打着盹兒,忽地一個激靈,睜開眼,只見皇帝悄沒聲兒地立在跟前,吓得立即就要行禮問安,卻見皇帝豎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擺擺手,示意她下去。

宮女垂着頭,輕手輕腳地出了暖閣。

姬珩先沒動,立定站着看了看,只見燭光幽微,鲛绡帳上朦胧地映出一個人影來,體态婀娜,似霧中的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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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上前,撩開帳子,一股子清甜梨香飄過來,令人醉魂酥骨。床上的人卧在被衾內,滿頭青絲散于枕畔,靜靜合目而睡,然而眉心卻淺淺皺着,似做了什麽噩夢。

姬珩不自覺伸出手去,想替她揉散那糾成一團的眉頭。

婉瑛又做了噩夢。

夢裏,她回到了那間黑漆漆的屋子,面前站着蕭紹榮。

他的左胸挖空一個大洞,雙手捧着一顆血淋淋、還在跳動的心髒,七竅流血,臉上也是血淚如珠。他将心捧到她眼前,目光幽幽地說:“瑛娘,這是我的心,我将它挖出來,送給你。”

婉瑛在夢裏也哭得梨花帶雨:“別挖,挖出來你就死了……”

“說得也是。”

蕭紹榮一改深情面容,眼神陰狠冷酷,似索命的閻羅,向她直直地伸出兩臂。

“我死了,你也別想活。”

僵直的手指扣上纖細的脖頸,如折斷一根花莖那樣輕易,婉瑛立即感到了窒息,雙腿亂蹬,用力喘息,就在這時,她隐隐聽見了呼喊,猛地一睜眼,就見一只巨大的手朝自己探來。

“啊啊啊啊啊——”

婉瑛吓得大聲尖叫,人也縮到了床榻角落。

“別怕,是朕。”

帳子裏燭火大亮,照亮皇帝一張寫滿擔憂的臉,他的手中擎着那盞琉璃燈。

婉瑛的恐懼并未因他的出現而消減,小臉愈發蒼白,抱緊雙膝發抖。

姬珩的語調不易察覺地放輕柔:“做了什麽噩夢?”

婉瑛依然顫抖着,姬珩見她只穿着一襲單薄寝衣,擔心她冷,想替她将被子蓋上。

剛伸出手,婉瑛身子劇烈一顫,非常明顯地避開了他。

姬珩的手停滞在半空,片刻後,他收回手,似是自嘲地低笑一聲:“罷了,你既不願意,朕也不願做那勉強人的勾當。”

聽到這句話,一直低着頭的婉瑛驟然擡起頭,死氣沉沉的眸中迸射出亮光,似整個人重新活過來一般。

她滿懷希冀地問:“可以送我出宮去嗎?”

“你想去哪兒?”姬珩問。

她想去哪兒?她又能去哪兒?

婉瑛心想,靖國公府一定是不能留的了,思來想去,她摳着指甲,小聲說:“我想回江陵。”

話音剛落,就看見對面的人神色冷了下來,冰涼的指尖一寸寸地撫過她的眼睑、臉頰。

“以後這樣的話,不要再說了。”

語氣溫和,卻暗含警告。

皇帝注視着她的眼眸暗藏柔情萬種,底下卻是暗流湧動。

那不是看一個人的眼神,而是看自己的一件所有物的眼神。

她與一只寵物,一個心愛的擺件沒什麽區別。

眸中的光一點點地死寂下來,如熄滅的火把。淚水撲簌簌地滾落,婉瑛心如死灰,連憤怒都失去了力氣,剩下的只有不解。

她無力地問:“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為何,為何偏偏……”

姬珩伸出指尖,輕輕拭幹她眼尾的淚痕,笑道:“弱水三千,朕只取你這一瓢飲。”

婉瑛呆坐着,尋常女人聽了要手舞足蹈的話,她卻無動于衷。

姬珩并不生氣,相對無言中,他挽起婉瑛鬓旁散落的三兩根發絲,鄭重其事地承諾:“朕會等。”

他沒有說等什麽,但在他柔情缱绻的眼眸中,婉瑛讀懂了他未說完的那句話——

等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

*

像是為了印證不會強迫婉瑛這句話,自這晚後,姬珩每晚都會過來陪婉瑛睡覺。

雖然之前他也是每晚忙完政務後,都會過來西暖閣,但那只是趁婉瑛睡着了看幾眼,偶爾困倦極了,會合衣在她身邊略躺一躺,這回卻是二人真正的同床共枕。

一開始,婉瑛渾身戒備,提心吊膽,整宿都睡不着覺,生怕身旁的男人趁她睡着對她做什麽,連眼睛都不敢閉上。

她不是無知少女,無論是小時候的經歷,還是和蕭紹榮短短兩年的婚姻,都讓她知道了男人在色.欲面前能有多急迫,多無恥,嘴臉有多醜惡。

可正如皇帝所承諾的那樣,他真的沒有對她做什麽,連被子都是兩人各蓋一床,中間隔着楚河漢界,泾渭分明,他從來沒有越過界,連婉瑛一根手指都不曾碰過。

久而久之,婉瑛也逐漸放松了警惕,後半夜,她常常因為眼皮太沉而昏睡過去。

她依然每晚都做噩夢,夢裏不是掐她脖子索命的蕭紹榮,就是那間窗子都被木板釘死、沒有一絲光亮的屋子。可她沒有一次再尖叫着醒來,因為每當她大汗淋漓、嘴裏胡話連篇時,總有一只冰涼的大手放在她緊閉的眼皮上,耳邊也傳來低聲誘哄。

“沒事了,乖,已經沒事了。天還沒亮,再睡罷……”

男人的嗓音溫柔,低沉,很像幼年發高燒時,姨娘将她抱在懷中,低聲哼唱的那支曲子。

婉瑛找到久違的安全感,夢裏的光怪陸離逐漸遠去,她再次沉沉地睡了過去,這之後,一夜無夢。

睜眼醒來,天光大亮,身側已經沒了皇帝的身影。

他每日寅時就要去上朝,而婉瑛起床的時辰卻越來越遲,有時直到午膳前才會睡醒,若不是姬珩吩咐過了要叫她起來用膳,她仿佛能一直睡下去。

從前在江陵時,她要早起幹活兒,出嫁之後,更是每日晨昏定省,天沒亮就要去松鶴堂請安,服侍尤夫人用早膳。這輩子從來沒睡過一天懶覺的婉瑛,也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麽貪睡,好像前半輩子缺失的所有睡眠,現在要全部補回來。

人睡得多了,精神便不怎麽好,婉瑛呆呆地坐在床沿,任兩名宮女替她穿衣,讓擡手就擡手,讓擡腳就擡腳,聽話得很。

這兩名宮女婉瑛不認識,她們第一天來時,介紹過自己的名字,但婉瑛一個也記不住。如今她已失去了對外界的所有興趣,別人的臉在她腦海中不過是個模糊的輪廓,留不下什麽印象。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小順子了。

也不是別的什麽原因,只是這人話太多了,一天到晚,嘴巴似乎就沒閑下來過。

這會兒工夫,他又在給婉瑛介紹今日的午膳,腰間的烏木牌已經換成了四角包銀的銅腰牌。

婉瑛兩眼無神,失焦地盯着他不停開合的嘴,忽然問道:“陛下呢?”

“……”

小順子還在說話的嘴如蚌殼似的合上了。

這是入宮這麽多天以來,婉瑛第一次主動問及皇帝的行蹤。

小順子都激動了,磕磕巴巴答:“陛下……陛下上早朝去了,不過這會兒工夫,肯定散朝了,陛下應該在禦書房批折子。慕姑娘,要過去看看嗎?”

他也不過是順口一說,話并未過腦子。

可沒想到,一向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對外界毫不關心的婉瑛這回卻偏頭思索了一會兒,随後怔怔地點了點頭。

秋高氣爽,玉京的天遼遠空闊,澄碧如洗,沒有一絲白雲。

這是時隔這麽久以來,婉瑛第一回從屋子裏走出來,不算熱的陽光灑在那張因久不出門而愈顯蒼白的面孔上,有種空靈的美麗。

她仰起頭,光線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有些無所适從的茫然。

記憶裏明明還是溽暑未消的盛夏,怎麽一晃眼,就到秋天了?

禦書房距離西暖閣并不遠,繞過一個回廊便到了。

呂堅抄着拂塵,倚在門口打盹,遠遠見到小順子身後的人時,還以為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揉一揉眼,不敢置信。

“……慕姑娘?”

他的瞌睡猛地驚醒,急忙弓着腰過去迎接。

“喲,慕姑娘,還真是您,您怎麽有空兒過來了?”

婉瑛低頭不作聲,像是太久沒說話,已經失去了與人交流的能力。

倒是旁邊的小順子扯一扯呂堅的袖口,低聲說:“幹爹,陛下在裏面嗎?慕姑娘說想過來看一看。”

呂堅一懵,接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慕姑娘怎麽可能主動提出來看皇上,定是這混帳東西為了邀聖寵而慫恿的,也不知道在禦前伺候了幾天,就尾巴翹到天上去,連規矩都忘了。

皇上在禦書房處理政務時,從不讓不相幹的人進來,連伺候的人都是選了又選,有時還全部趕出去,不然呂堅怎麽在門口守着。

況且今日早朝上,一個地方官員禦前奏對時冒犯了龍顏,皇上發了好一通火,方才還把人叫進去了繼續罵,所有伺候的人都被趕了出來,裏面情形肯定不好,若是在這當口上讓人進去,不僅讨不到好,連他們這些奴才都會被牽連。

可這慕姑娘眼下确實是皇上的心尖肉,是得罪不起的,該怎麽說才能兩全其美。

呂堅一邊在心底責罵着小順子這小子專給他找麻煩,一邊面上笑呵呵,正準備開口說陛下此刻在接見大臣,不如稍後再來,裏面就傳來一聲巨響,緊接着便是皇帝摻着滔天怒火的叱罵聲。

“欺男霸女,魚肉鄉裏,參你的折子已經堆到這麽高了!還在那兒口口聲聲地狡辯,給朕倚老賣老裝糊塗!‘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老百姓的話雖糙,理卻是不錯的。吳錫林,朕看你這個兩浙巡撫也別當了,不如回家種你的紅薯去!”

天子一怒,當如雷霆萬鈞,皇帝又聲若金石,罵起人來字字铿锵,一聲比一聲激越,唬得呂堅這種常年在禦前行走的人都不自禁抖了下,忽聽小順子慌張無措地叫了聲“慕姑娘”,扭頭只見婉瑛面色慘白如紙,身子搖搖欲墜,似是被吓壞了,馬上就要暈倒。

兩人連忙去扶,就在這時,內間傳來皇帝怒火中燒的低喝:

“是誰在外面?滾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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