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馄饨 “小的時候,過得很艱難麽?”……
第46章 馄饨 “小的時候,過得很艱難麽?”……
出了寧遠伯府, 二人坐上馬車,婉瑛一直偷偷瞥他。馬車空間就這麽大,姬珩實在不能視而不見, 便刻意迎上她的目光。
“想問什麽?”
婉瑛偷看被抓個正着,有些窘迫,但又抵不過內心的好奇。
“陛下, 我娘跟您說了什麽?”
“想知道?”
婉瑛點點頭。
姬珩:“不告訴你。”
“……”
不告訴便不告訴罷。
婉瑛沒有追問,掀起車簾, 看着外面的車水馬龍, 發現不是回宮的方向,扭頭問:“這是要去哪兒?”
“朕餓了, 用了晚膳再回。”
說是餓了, 去的卻是一家酒館, 姬珩熟練地去櫃臺找店小二打了二兩梨花釀,又切了一碟醬牛肉下酒, 顯然不是頭一次來。
“不是說餓了麽?”
光吃牛肉下酒, 也不怎麽能填飽肚子罷。
姬珩提起酒壺, 斟了一碗,推去她面前, 一邊解釋:“還要等。”
等?等什麽?
婉瑛茫然不解, 但也不想深思。
這家店的酒也不知是用什麽做的,酒香撲鼻,倒在碗裏, 清亮得能映出人影兒。她不是喝酒上瘾的人, 卻也不免勾出幾只饞蟲,只是皇帝還未動,她不敢先喝。
姬珩看出她的猶豫, 說:“喝罷,不必等我。”
“公子不喝麽?”
為掩人耳目,她對他的稱呼又換回了公子。
姬珩搖頭:“我不愛飲酒。”
婉瑛便端起酒碗,淺淺嘗了一口。
酒味辛辣,卻有回甘,勾得人一嘗再嘗。
酒壯人膽,她嘗了幾口,膽子也大起來。下午那個驟然升起的念頭在腦海裏愈發清晰,盤旋不去,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
“陛下。”
“嗯?”
“我娘可以從慕府搬出來住麽?”
姬珩一怔,面容變得嚴肅:“不可以。”
他拒絕得毫不留情面,婉瑛有些始料未及:“為……為什麽?”
她想說阿娘不需要住多大的院子,自己這些年也攢了些體己,她可以花錢替她買一座小小的院落。
可是他卻說:“搬出去了,小九越發不想回宮了罷?”
“……”
“小九喜歡阿娘,不喜歡朕,到時候成天賴着朕撒嬌,要出宮去看阿娘,不答應就哭。朕舍不得讓你哭,就只好答應了。之後又是說要留着吃午膳,吃完午膳,又要留着吃晚膳,然後要留宿一夜,接着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年……慢慢地,也就再也不回來了罷?”
他露出苦澀笑容,似是有些煩惱:“朕不喜歡等待小九回家的感覺,可是怎麽辦呢?又不能将你關起來……”
婉瑛的雙眸一點點地瞪大,現出驚恐,手也不自覺地發起抖。
“不要。”
“嗯?”
“不要把我關起來。”
姬珩一愣,點了點頭:“嗯,不關。”
過了會兒,他又低聲說:“小九會害怕,朕不想做讓你害怕的事。”
婉瑛悶悶的沒出聲,心底有些生氣,又有些難言的失落。
為什麽會對他産生期待呢?看來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只因為他最近漏出的一點點善意,就忘記了他的本性。
婉瑛生氣地喝起悶酒,轉眼之間,酒碗中只剩了淺淺一層底子,而她面色酡紅,眼神迷離,顯然已是半醉。
姬珩故意帶她來這兒,就是想将人灌醉,卻假模假樣勸道:“少喝點兒,這酒性烈,當心醉了。”
婉瑛半趴在桌上,哼哼唧唧,不知在說什麽。
“難不成是已經醉了?”他伸出兩根手指,“這是幾?”
趴着的人卻一把将他的手拽過來,貼着臉頰蹭,嘴裏含混不清地嘟囔:“好涼……”
是把他當降溫的冰塊兒使了。
姬珩哭笑不得,這也醉得太快了。他湊近婉瑛的耳朵,低聲喊:“小九?”
“……嗯?”
“小的時候,過得很艱難麽?”
婉瑛聽了,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慢吞吞地從桌子上直起身,一手托腮,指着自己的臉道:“陛下覺得,我好看嗎?”
姬珩呼吸一滞。
雖然知道她醉後格外直白,與平日截然不同,但眼下還是吃了一驚。
他點點頭,可能是覺得光點頭還不夠,低聲補了一句:“在朕眼裏,小九好看至極。”
“可我生得還沒有我娘年輕時一半好看。”婉瑛喃喃地說。
姬珩不由得想起傍晚時見到的蓮夫人,他承認眉眼還是好看的,與婉瑛有幾分相像,只是容貌已經衰老,皺紋叢生,不知年輕時是個什麽風致。
見他不信,婉瑛有些不高興,蹙着眉強調:“是真的。”
她娘年輕的時候,是漢水之上十裏八鄉都聞名的船妓,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客人不知凡幾,她無名無姓,只足踝上三寸有一朵九瓣蓮刺青,久而久之,旁人便喚她“蓮姬”。
婉瑛的爹慕老爺年輕時也是個浪蕩公子,那年他初到江陵上任,還只是個縣丞,被幾個狐朋狗友帶着來狎妓,與蓮姬一夜風流,自此有了婉瑛。
妓.女懷胎是風月場裏的大忌,一旦有了身子,就長達一年不能接客,日子久了流失客源,二來女人懷孕總會身材臃腫,容貌凋殘,像蓮姬這樣的美人可遇不可求,若敗在生産上,委實可惜。
花船的老鸨馮外婆想盡一切辦法,灌紅花湯,踢打肚子,奈何這肚子裏的孩子實在堅強,胎愣是沒打落下來,十個月後,蓮姬生下來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嬰,眼見瓜熟蒂落,馮外婆也沒法子了,只能放棄。好在蓮姬生育後不僅無損其美貌,反而多了些成熟.婦人的風韻,更吸引了一些有特殊口味的客人,不僅熟客蜂擁而至,連新客都慕名而來,馮外婆賺得盆滿缽滿,也就不介意多養一個孩子了。
婉瑛的孩提時代是在幾條花船上度過的,耳邊聽的是絲竹管弦之聲,眼中見的是妓.女們的打情罵俏,嫖.客們在色欲面前的猥瑣嘴臉。蓮姬依然是花船的頭牌,引無數人追捧,在她接客時,婉瑛就被她打發去岸上玩耍,有時她在蘆葦蕩裏睡着了,蓮姬就會上岸來尋,将她背回去。
日子本該就這麽安安穩穩地過下去,可随着一年年地過去,婉瑛越長越大,眉眼長開,逐漸有了蓮姬的幾分影子,七八歲大的孩子,正是抽條的年紀,手長腳長,如湖裏新生的脆藕,白生生的,嫩得能掐出水兒。偏偏別的地方又是小小的,臉巴掌大,胸也平平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五官依稀有了點少女的俏麗,卻又不脫孩子氣。這樣的小丫頭是最招男人疼的,尤其是光顧花船的客人中也有喜歡挑年紀小的雛.兒的,随着越來越多的客人将目光落在船上打雜的婉瑛身上,馮外婆也開始打起了算盤。她從沒問過婉瑛的意思,反正龍生龍,鳳生鳳,船妓生的女兒,自然也是要當船妓的。
但蓮姬不願意,她不願意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于是在一個黑漆漆的夜晚,她拿包袱卷了自己這麽多年來的積蓄,背着睡得正熟的女兒,踩着岸上的濕泥,逃出了這麽多年賴以生存的花船。
她知道馮外婆在江陵有幾分本事,自己又帶着孩子,是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那時慕老爺去外縣升任了知縣,所以蓮姬牽着孩子去了縣衙大門敲鳴冤鼓,青天白日,當着衆目睽睽,将慕老爺在外有私生女這事嚷得人盡皆知。
認親過程比較曲折,但最終,慕老爺還是為了自己的官聲,被迫認下了這個女兒。
蓮姬成了蓮姨娘,但她沒有得到妾室應有的待遇,她的女兒也只是空有一個大小姐的名號,其實連族譜都沒上,在這知縣府中比下人還不如。
慕老爺十分懼內,正室虞夫人又是個善妒不能容人的主兒,只撥了個破爛院子給她們娘兒倆,連飯也不給吃,就任她們自生自滅去了。為了維持生計,蓮姨娘只得做些針線活兒賣出去,勉強能得幾個銅板,滿足自己和女兒的溫飽。
故事聽完,姬珩皺起眉頭:“還記得那些客人叫什麽嗎?”
婉瑛不解:“為什麽要問這個?”
“朕要殺了他們。”
“……”
婉瑛此刻半醉不醉,腦子遲鈍,有些無法理解他說的話,想了半天,幹脆不想了,忽然聽到什麽,豎起耳朵問:“什麽聲音?”
夜色已深,巡夜的更夫打着梆子的聲音漸遠,馬上就要到宵禁時間了,外面寂靜得很,連櫃臺後的店小二都在靠着板壁打盹兒,萬籁俱寂中,忽聽一陣“篤篤”地敲着竹片的聲音傳來,頗有節奏。
姬珩側耳聽着,微微一笑:“夜宵來了。”
他甩了一個眼神給坐在另一桌的呂堅,片刻後,一個挑着扁擔買馄饨的老人進來,那香味實在霸道,連昏昏欲睡的春曉和小順子都被饞醒了。姬珩給他們一人買了一碗,讓他們坐着去吃,自己和婉瑛共用一碗。
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
一碗簡簡單單的馄饨,卻勾起婉瑛的傷感情緒,她拿起湯匙,攪了攪碗底,下頭擱了豬油和蝦皮,油花兒在湯上零星飄散開來,香味勾得人饑腸辘辘。
婉瑛吸着鼻子,說:“從前,阿娘也總給我做馄饨吃。”
“那快嘗嘗,看有沒有你阿娘做的味道。”
姬珩舀起一個,遞到她唇邊。
婉瑛張口吃了,好吃是好吃的,只是并沒有小時候的味道。
酒意湧上來,她又酥軟無力地倒在了桌子上,姬珩只抱着她喂了幾個,便放下碗,沖呂堅等人說:“走罷,該回去了。”
馬車在宮門口停下,婉瑛已經醉得睡過去了,怎麽叫也叫不醒。
呂堅正要叫人去擡辇轎,卻見皇帝已将人背下了車。
“陛下……”
“閉嘴,不要啰嗦。”
他背着人徑自朝承恩宮的方向走去,背上的人大概是覺得不舒服,哼了兩聲。
他略微調整了一下姿勢,醉鬼的腦袋滑落下來,搭在他的肩窩處,說起了醉話。她從方才起就一直在叽叽咕咕,不知在說些什麽胡話,如今貼着耳朵了,姬珩才聽清。
“狗……皇帝。”
“……”
熱氣噴灑在耳郭,他皺起眉:“是在罵朕麽?”
“謝謝……”
“到底是要謝朕,還是罵朕?”
“謝謝……”醉鬼還在口齒不清地呢喃細語,“謝謝你……将我家人遷來玉京,謝謝你……賜我娘诰命……”
姬珩腳下一頓,站在原地。
深秋時節,天氣轉涼,他的四肢卻奇異地滾燙起來,望着眼前這條長街,只希望永遠也沒有盡頭,背上的人,永遠也不要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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