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噩耗 那日重陽一見,便是永別

第47章 噩耗 那日重陽一見,便是永別。

十一月初, 朔風漸起,噩耗也突然降臨。

蓮夫人死了。

靈堂中,哀樂震天, 四周都是哭喪娘們凄厲的幹嚎。屍身已停了床,小斂完成,穿着簇新的壽衣, 遺容也被修整過,臉上塗着厚厚一層脂粉, 宛若生時。

婉瑛跪在靈床前, 在火盆裏一張張地投着紙錢,神情空洞, 一滴眼淚也沒有, 整個人似具空殼。

想不明白, 一個好好的人,怎麽就沒了?

明明上回還說好來看她, 為什麽突然就不在了?

耳邊争執聲不休, 她甚至還能平靜地勸說:“母親, 昀哥兒是父親唯一的兒子,由他摔喪哭靈, 天經地義……”

“你失心瘋了罷?”

虞夫人愕然地看着她:“她一個妾, 你讓我兒子去給她哭靈!還要給她披麻戴孝,給吊唁的人磕頭?”

火盆裏紙錢在燃燒,火光照亮婉瑛一張木然的臉。

“我娘是平妻, 是陛下親封的诰命夫人, 不是妾。”

“是呀,”一旁的慕老爺也小聲勸,“就磕幾個頭而已, 又少不了幾塊肉……”

“做夢!”虞夫人怒聲道,“一日是妾,終生便是妾,想讓我兒給一個賤妾送終,除非是我死了!”

“我才不穿這個!拿開!”

慕昀也在房裏上蹿下跳,躲避着要往他身上套孝服的下人,他絲毫沒有家裏死了個人的哀傷,只是不想穿那套粗糙的麻衣,更覺得此刻躺在靈床上的那具屍身恐怖至極,連一眼都不想多看。

就在他跑來跑去時,腳下不慎踢翻了火盆,裏面還在燃燒的紙錢濺起火星,連同灰燼灑了一地。

衆人還在驚愕中,婉瑛已經十分自然地起身,往弟弟臉上甩了一個清脆的巴掌。

“長了眼睛就要看路啊,昀弟。”

“……”

一向連話都不敢大聲說的大小姐竟然打了家中最受寵愛的幺子,別說下人震驚了,就連慕老爺都驚得張大嘴巴。

而慕昀在最開始的愣怔過後,很快感受到了臉頰上火辣辣的痛意,張着嘴放聲大哭起來,哭聲竟比專業的哭婆子還要哀痛。

虞夫人如同護崽的母雞,大罵一句“反了天了”,就要卷起袖子過來給婉瑛一個教訓,幸虧被慕老爺一把攔住,就在房中一陣雞飛狗跳之時,外頭傳來太監極具穿透力的尖利嗓音。

“皇上駕到——”

皇帝穿着一身石青褂子,外面套着灰鼠鬥篷,身後跟着呂堅。他走進來,看見滿屋子黑壓壓跪着的人,還有一地的灰燼與散落的紙錢。

“出什麽事了?”

慕老爺張嘴正要答話,婉瑛就率先道:“弟弟不肯穿孝衣,為我娘送終。”

姬珩一挑眉,視線便順理成章地挪去被虞夫人摟在懷裏的慕昀身上。

“為什麽不穿?”

“……”

于是事情終于得到了解決,之前還嚷着死都不穿的慕昀最終還是乖乖套上了孝服,跪在靈堂中,給前來吊唁的賓客磕頭。

才死了人的屋裏,到底有些不幹淨,慕老爺不敢讓皇帝久待,千恩萬謝地将他請到隔壁坐下,親自奉茶。

他這人腦袋有些迂,口舌又笨拙,不然也不會多年待在知縣的位子上不得高升,眼下見着皇帝,總覺得要說些什麽,可口中翻來覆去,說的也不過是些謝恩的車轱辘話,不免抓耳撓腮,急得腦門上全是汗。

姬珩捧着茶盞,見他跟柱子似的傻站着,便道:“這裏不用你陪着,下去忙罷。”

慕老爺巴不得如此,連忙諾諾兩聲退下了。

待他離開,姬珩的目光才落在婉瑛身上,只見她一身缟素,頭上紮着孝布,一雙眼哭得腫成核桃兒一般,臉上淚痕未幹,不免嘆息一聲。

“用了飯不曾?”

“還沒用。”

回答的人是春曉,她瞥一眼呆呆坐着的婉瑛,面有不忍:“一天了,還一粒米都未進,水也不曾喝。”

姬珩臉色微沉,看向小順子:“去給你主子盛碗飯來。”

小順子把頭一點就要去,這時一直低着頭不出聲的婉瑛突然說:“我不餓。”

姬珩勸道:“多少吃點兒。”

婉瑛擡起頭,忿恨地盯着他:“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朕就坐這兒看着你吃。”他的語氣半點不容商量,轉頭吩咐小順子,“快去。”

小順子不敢再耽擱,拔腿飛也似的去了,不一會兒就端來四菜一湯。

因為府裏辦着喪事,廚房不能停歇,飯菜剛出鍋,還冒着熱氣,婉瑛木然看着,沒有半點食欲。

“要朕喂你吃?”旁邊響起男人淡淡的嗓音。

她被迫拿起筷子,往嘴裏塞了一筷子菜,味同嚼蠟。

吃着吃着,淚水滑落,混進白米飯裏。

幾乎是像吞砂礫般咽下最後一口飯,她重重擱下筷子,用一雙淚眼瞪仇人似的瞪着他。

姬珩也不在意,起身對春曉道:“帶你主子去洗把臉,朕去前面看看。”

蓮夫人身死,停靈七七四十九日,這四十九天裏,一百零八名僧衆在靈堂日夜誦《往生經》。

訃聞發出去的第一日,皇帝公然出現在寧遠伯府,親自淨手在靈前上了一炷香,整場喪禮算是掀起了高潮。在此之前,來參加喪禮的還只有慕老爺相熟的幾位官場同僚,或是來往較多的遠親近鄰、茶館中結交的二三好友,第二天就陸陸續續地來了許多大小官員,包括京師各衙門堂官,還有幾位國公和侯伯。

慕府裏好不熱鬧,人來人往,慕老爺作為喪主,自然要招待賓客,忙得分.身乏術。婉瑛、婉琉都是出嫁女,不好在外抛頭露面,便于偏廳又設了一小靈堂,專供女眷守靈祭拜。而作為孝子的慕昀則跪在棺材旁哭靈,這實在不是個好幹的差使,每當有客人前來吊唁,他這個孝子就要磕頭,哪怕是假哭,幾天下來也喉幹聲嘶,痛得說不出話來,夜裏把虞夫人心疼得将他摟在懷裏直哭,咒罵慕婉瑛不得好死。

停靈期間,婉瑛始終沒有回宮,住在蓮夫人生前住過的屋子裏。

院子外,宮女太監跪了滿地,異口同聲地喊着:“恭請娘娘起駕回宮。”

屋中,呂堅不停地給她磕着頭,懇求道:“娘娘,求您了,別為難咱們這些奴才……”

婉瑛一件件收揀着她娘生前的遺物,神情無動于衷:“我娘死了,我要給她送終,難道這也不許嗎?”

呂堅直起身,面帶猶豫:“陛下說,最多只能容您待到頭七……”

頭七過完,婉瑛回到承恩宮,在澄心堂的姬珩得知了蓮夫人的死因真相。

“餓死?”

他手裏拿着仵作具結畫押的驗屍單,神色莫辨。

堂堂伯府命婦,天子親封的诰命夫人,卻餓死在家中。

這說出去,恐怕無人會信。

“确認不是中毒?”

“不是中毒,”缁衣衛指揮使陸承答道,“據刑部仵作所言,死者屍身浮腫,腹大如鬥,銀針檢測無中毒反應,經剖屍後發現,胃裏幾乎空無一物,據推斷至少有十天以上未曾進食,是腹中饑餓而死。”

頓了頓,他繼續道:“這些天,屬下也陸續走訪了伯府下人,據他們交代,寧遠伯夫人于兩個月前就在克扣死者飲食,将其扣在院中寸步不許出,送去的食物不是馊掉變質,就是摻有砂礫,難以下咽。至一月前,她徹底斷了供給,死者僅靠喝清水度日。”

兩個月前?那就是上回重陽節婉瑛回去省親那次了。

難怪當時他隐約覺得蓮夫人的反應不對勁,現在想來,估計她那時就預感到虞氏要對自己下手了,所以才會與婉瑛分別時那樣依依不舍,還對他囑托了一番聽着像後事的話。

這個世上,她最放心不下的,大概就是婉瑛這個女兒,所以臨死前想要為她的小九求一份下半生安穩的承諾,別的男人或許會毀約,可他是天子,天子一諾,有如聖旨,便永無收回的可能。

此事倒成他的不是,他給了蓮氏诰命夫人的身份,卻沒給她自保的手段。深宅大院裏,想悄無聲息地弄死一個人,手段太多了。寧遠伯府盡是虞夫人的眼線,慕老爺又是個和稀泥的主兒,虞夫人在這府裏一手遮天,她又對蓮氏恨之入骨,必定挾私報複,只消她一句話吩咐下去,一碗水都送不進去。蓮氏在院子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所以才死得如此凄慘。

若教婉瑛知道她娘是活活餓死,還不知道會多麽難受,此事絕對不能教她知曉。

姬珩心中已下了決議,驗屍單被他揉成一團,随後,他掀開錯金博山爐,将紙張扔進去焚盡。

“這件事,不許對任何人說。”

“是。”

陸承躬身告退,走到門口時,卻腳步驀地一滞。

姬珩也似有所感,右眼皮不祥地跳動。他快步走出隔間,随後頓住。

博古架旁邊,婉瑛一身雪白孝服,無聲無息地立在簾後,臉色蒼白如紙,哭得像個淚人,眼淚一滴接一滴地落下。

她一定是聽見了那些話。

一股莫大的恐慌襲上心頭,姬珩喉頭微哽,半個字也說不出,剛往她的方向探出腳步,她便兩眼一閉,脫力地暈厥過去。

旁邊的汝窯花瓶被撞得倒在地上,裂成粉碎,姬珩在一地碎瓷片中接住她輕如枯葉的身子,慌亂大喊。

“太醫!快宣太醫!”

*

婉瑛做夢了,夢裏紛紛亂亂,光怪陸離,全是幼年往事。

一下夢到她在岸邊蘆葦蕩裏睡覺,蘆花被風吹得漫天紛飛,拂過鼻尖,癢得她打了個噴嚏。阿娘上岸來尋她,将她背在背上,嘴裏哼唱着童謠。淺唱低吟,是任何靡靡樂音都比不上的天籁。

一下又夢到八歲那年,阿娘背着她逃離花船,那夜無星無月,四周黑漆漆的,只有草叢裏的螢火蟲散發着微弱的光芒。上岸時,由于太過慌張,阿娘的繡花鞋掉入水中,她赤着腳在泥地中奔逃,單薄的脊背上還趴着熟睡的她。

那一晚對于她來說,一定是人生中最驚心動魄的夜晚,她是聲震漢水的江陵名妓,馮外婆引以為傲的當家頭牌,僅靠這些年積攢下的纏頭,即使日後容顏凋零,她的下半輩子也能過得衣食無憂,可為了女兒,她選了一條最兇險艱難的道路。

畫面又一轉,又到了當年她蒙着大紅蓋頭出嫁,阿娘倚着門口癡癡目送她,眼淚沾濕羅衫。

玉京天高地遠,隔着千萬重山,她一定以為那是此生最後一面。

夢境的最後,她夢到阿娘穿着上回見面時的那套家常衣服,笑容溫和,與平時沒有什麽不同,仿佛只是要暫時出趟遠門,握着她的手說,小九啊,阿娘要走了。

原來那日重陽一見,便是天人永隔。

不,不要走。

她哭着,挽留着,緊緊握着的那只手卻漸漸變淡,化成萬千光點,消散于天地之間。

夢醒了,婉瑛睜眼,依舊是哭。哭得兩眼紅腫,眼角潰爛,眼淚也依然流不停,讓人懷疑一個人的身體裏,怎麽會儲存這麽多的淚水。

她不再進食,即使強灌也會原封不動地吐出來,仿佛身體拒絕吸納任何養分,所有情緒被抽空,只剩下綿延無盡的悲傷。

小順子的笑話再也逗不笑她,她躺在床上,睜着空洞無神的雙眼,宛若一具只會流淚的空殼。

春曉哭着勸她:“小姐,吃點飯罷,生死有命,夫人在天之靈,看到您如此作踐自己,也會心疼的。”

所有人中,她唯獨對春曉的話還有點反應。

“我真該死啊。”她對春曉說。

那日阿娘握着她的手說了那麽多話,又将玉佩交給她,囑托她要為自己打算。

她怎麽就聽不出來,那是在告別呢?

如果她早些聽出那些言外之意,是不是就不會有陰陽兩隔的今天呢?

阿娘一定很失望罷,她的女兒,如此無用,竟護不住她。

春曉抹着眼淚只是哭。

她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虛弱,太醫直言,存了死志的人,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來,若長此下去,還是趁早預備後事為妙。

姬珩從一開始的暴跳如雷,到現在只剩下滿腔無奈,他再也不能像當初那樣,用下人的命去逼她吃飯,自己都悍不畏死的人,又怎會去在乎他人的性命呢?

縱然是高居帝位,手握權柄又如何,他拿她無可奈何。

“你是想餓死自己,步你阿娘後塵嗎?”

躺着的人身子顫了一下,終究還是被這句刻薄話語刺痛了,死氣沉沉的雙眸裏泛起漣漪,透露出微妙的忿意。

終于有所回應,姬珩硬着心腸,再接再厲:“害死你阿娘的人正在拍手稱快,你将自己餓死,誰替你阿娘報仇?”

淚水順着眼尾流下,滲進鬓發裏。

“我……”她哽咽,嗓音嘶啞難聽,“我想為阿娘扶棺,送她回鄉安葬。”

“不行。”

他毫不留情地一口回絕了她。

看着怔怔流淚的人,姬珩冷硬的心腸終究還是軟了,替她擦去眼尾淚痕,解釋道:“你說要回去協理喪事,朕允了,你拒絕回宮,說要留在家裏守夜到頭七,朕允了,就連你卸去妝飾,在這宮裏身着孝衣,要為你阿娘閉門守孝三年,朕也允了。但是小九,朕事事都能依你,唯獨回鄉這件事,朕不能答應你,因為這一去,你必定是不會再回來了,朕不能冒這個險。朕知道你自幼與你阿娘相依為命,她的去世對你造成不小打擊,若你實在不舍,朕可許你在宮中立一座神主牌位,若你阿娘在天有靈,也能日日陪伴你了。”

婉瑛失望地閉上眼,流淚良久,口中吐出三個字。

“都怪你。”

所有在喪禮期間未能發洩出來的情緒終于迎來崩潰,她以前所未有的激烈言辭控訴皇帝,都怪他,若不是那日他突然出現,強行将她帶回宮,她本可留宿一夜,只要一夜,也許她就能發現阿娘的不對勁,提前帶她遠離要了她命的慕府。若不是他不肯答應讓阿娘搬出府另住,虞氏怎能使出這等惡毒法子,将她阿娘關在院中活活餓死。再往遠些說,若不是他為一己私欲,将她困在這座皇宮,她或可在蕭紹榮休了她之後,回到她日思夜想的江陵,回到阿娘身邊,也就不會有今日之禍。她甚至指責起皇帝不該冊封阿娘诰命,就是這诰命夫人的身份引起虞氏嫉妒,将阿娘送上黃泉路。

婉瑛知道自己是失去理智了,她歇斯底裏的指控沒一句是對的,怎麽也不該怪到皇帝頭上,她只是在遷怒,可這撕心裂骨的恨意總得找一個出口,不然她只怕是要瘋了。

她哭得渾身都在抽搐,嘴裏重複念着:“都怪你,都是你……”

冰涼的掌心覆在她的眼皮上,姬珩嘆着氣道:“如果怪朕能讓你心裏舒服點,便将一切過錯推到朕身上罷。”

所有屏障在他這句話下碎成齑粉。

是的,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她自己。

怪她蠢笨不堪,沒能聽出阿娘的言外之意。怪她無能托大,沒有那個能力,偏偏要與虞夫人作對,挑釁她的權威,讓她心生嫉恨,為洩憤報複,用那樣歹毒殘忍的手段,活生生将阿娘餓死。将弟弟安排進國子監有什麽難的,讓他襲爵有什麽難的,為什麽她不直接答應呢,為什麽她要聽信皇帝的話,認為自己已長大成人,不必害怕虞夫人呢,是她愚蠢地切斷了阿娘的生路,阿娘是被她害死的。

當然,她最後悔的還是當年嫁給蕭紹榮,早知今日,死都不嫁了,她就該留在江陵,侍奉阿娘一輩子。

無數個做錯抉擇的瞬間造就了今日之局面,婉瑛恍然回首,發現她無人可怪,只能怪自己。

姬珩被她眸中的死寂所驚到,那是極端厭世之人才會有的眼神。心底恐慌至極,仿佛有什麽在逐漸失控,他近乎懇求地問:“小九,你究竟要怎樣才肯活下去?”

“虞氏害死我阿娘,我要她死。”

婉瑛将牙咬出血,死寂的眸光一點點地點燃,透出極致的恨意。

“好,朕答應你。”

他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就這樣輕易答應了她。

“現在,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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