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上藥（

上藥（

蔣十伊單膝跪在床上，俯身平直盯着她，“大夫來了。”

他聲音有些啞，又低又輕。

沈鳶仍舊沉浸在自己的猙獰的樣貌中，這個紅眼似的怪物真的是她嗎。她哭着搖頭，清淚順着臉頰流下，竟不是紅色的。

“我好醜，我好醜，怎麽變成這樣。”她接受不了這樣的自己。

蔣十伊只能聽見她喉嚨嘶啞，略微發出“诶诶啊啊”的聲音。依稀辨認出“好醜”兩個字，從她這反應猜到她應是照過鏡子了。

見她不遲遲出來，他直接攥住她腳踝，用了點力，把她硬拉出來。

“醜不醜的現在不重要，先讓大夫看看。”

蔣十伊難得說話帶了點哄着的語氣，歸根結底是看她傷的嚴重。要是平常有人拿喬，他最多淡淡瞥一眼，然後就漠不關心地離開。

聽到裏面的蔣十伊說可以進來後，黃大夫才進入房間。

山上土匪舞刀弄劍，靠擄掠為生，出門一趟，時常會有人帶傷回來。黃大夫慣會治療一些槍棍利器所致的外傷。

但饒是見過了這麽多傷口，今日一看這個了無生氣的小姑娘，竟然覺得通體生寒。

只因她充血的眼睛看起來實在太過可怖。

沈鳶輕而易舉就能感受到別人看她眼神中的異樣。

以往那些看向她的眼神，帶着驚訝和贊嘆。

但現在卻是因為她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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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大夫看傷的過程很是小心謹慎，因蔣十伊就站在一旁監工一樣盯着。

蔣十伊看了眼沈鳶血紅色的雙瞳，又轉頭看黃大夫，“黃大夫，這要如何才能恢複？”

黃大夫“嘶”了一聲，捋着胡子，神情凝重。

“氣血上湧，要消退下去還須得好些時間。”

“那是多久，幾個月，幾年？”

蔣十伊問出了沈鳶最想問的問題，她伸長了脖子在聽。

黃大夫看了看面前的少男少女，輕笑道：“那倒不至于。”

沈鳶似是放松地歇了口氣。

除了脖子和臉上的傷，黃大夫也沒再看其他地方。

“只消我開幾副活血化瘀的藥，不過這外用的藥材倒是有了，這內用的還差幾味。”黃大夫神色轉又認真了起來。

“您需要什麽，我這就去找。”蔣十伊幹脆道。

黃大夫一走，沈鳶就心不在焉地坐在床上。過了會，又像一開始那樣，抱膝縮在床腳。

本來就被抓到了山上，這下倒好，容貌也被毀了。

她還怎麽進京城嫁給寧殊。

蔣十伊送走黃大夫，拿了外用的藥重返回來。他洗淨了手，端着幾樣藥膏，坐到床榻邊。

“過來擦藥。”他冷聲命令。

沈鳶搖頭。她想好了，既然現在變成了醜八怪的樣子，那她就保持下去。

這樣一來，便不會再有人見色起意。

蔣十伊輕嘆了一口氣，望着她小手上桃心一樣的淤青出神。

沈鳶以為他很快就會離開，不管自己。沒想到手突然被拉了出去。

他掀開她袖子檢查，手臂上沒有發現其他傷痕。

對他突然的動手動腳，沈鳶已經是有點生氣了，蹙眉瞪着他，紅撲撲的臉頰更鼓。

“我對醜八怪沒興趣。”他只輕輕說了這麽一句。

看着小姑娘擠眉弄眼，又發作不得的樣子，蔣十伊驀地笑出聲。

檢查了手臂倒沒有什麽，可裏衣褲腿突然被他掀開，沈鳶吓得一腳就踹了出去，小腿卻被他牢牢攥住。

沈鳶臉本來就紅，這會粉霞似的眼色蔓延到了耳後。

她雙手向後撐着，才沒有跌倒。

衣料只掀到了膝蓋上就停住，兩只腿上也沒見什麽傷，怎麽她哼哼了一整晚。

做啞吧真不好，要是往常，她被這樣對待，她早開口罵了。

見蔣十伊的目光不加掩飾，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胸口，沈鳶當即雙臂交叉在胸前，警惕地看着他。

“他碰你那了？”蔣十伊聲音泛冷。

沈鳶直晃頭，随後跪在床上膝行，将蔣十伊調轉了身，背對着自己。蔣十伊也好奇她要做什麽，就順着她來。

他站在床下，她站在床上。

突然她擡腳，重重踹在他後背中心，帶了點個人恩怨。

蔣十伊一下就明白了過來。那晚是崔顯踹了她。

見蔣十伊轉過身來的表情不鹹不淡，沈鳶還納悶。

她明明踹得挺用力，她腳心被震得發麻了，他怎麽一點感覺都沒有。

“你後背痛？”蔣十伊眯着眼睛，表情有點局促。

沈鳶指着他的眼睛，又用手心捂住，手指在空中直晃。

“我不看怎麽知道傷得重不重？”蔣十伊暗道給她治傷真難辦，想了想，重又坐回了床榻邊，隔着裏衣去按她的後背。

沈鳶下意識就遠離，想逃，但手臂被他攥住。

“按到疼的地方就拍拍我。”他輕聲道。

沈鳶這才點點頭。

手指不輕不重，從肩胛骨向下輕點，她只覺得後背很癢，但很快到後腰中心那處時，她疼得一個激靈，後背瑟縮。

不等沈鳶反應過來時，蔣十伊已經從她裏衣下擺掀上去。

沈鳶肩胛被他手肘抵着，按到了他大腿上。

沈鳶趴在他大腿上，動彈不得，只能由他看後背下側裸露的肌膚。

雪白凹陷的腰窩上，拳頭大的青紫淤血堵在皮膚下。

怪不得昨晚睡覺，他明明把她放着正面朝上，但她屢屢側過身靠向他。

原來後腰這有一大片傷。

後背沒有衣料蓋着，很快非常涼，但前胸貼在他腿上，又非常的熱。

脊骨的弧度起伏，肌膚似玉般流暢溫潤。指腹上塗抹了紅花油，輕輕點擦在青紫處，傷患處皮膚立刻火辣辣的滾燙。

沈鳶肩膀顫抖，肌膚瑟縮。她動一下，他就按重，一按重，她就悶哼，聽得他心緒複雜。

“別動。”

蔣十伊額頭上緊張出細細密密的汗，生怕弄疼了她。

他從沒這麽耐心地給人上藥，還是個女子。

這不是大小姐，是個活祖宗。

許是在他身邊很安心，他上藥的時候，沈鳶眼皮逐漸沉重，手指蜷縮，趴在他腿上就這麽沉沉睡過去。

蔣十伊去了黃大夫的住處，拿了金創散藥方的單子，上面有好幾味珍貴藥材缺失，要下山去江州城內買。

“麝香，乳香，鎖陽，血竭，海參，這些都是山上沒有的。”黃大夫指着單子上，朱砂筆圈畫的幾個藥材，“藏紅花，艾草這些我這兒倒是有。”

蔣十伊不懂藥材，也只知道些風寒藥，但這藥方上，有些藥材的名稱和作用，他是一概不知。

“乳香是何物？”他聲音帶着些疑問，還有鎖陽，這名字挺奇怪。

黃大夫哈哈一笑，“這有活血止痛，消腫生肌的功效，你方才不是說她腰上還有關節各處都有瘀傷。”

蔣十伊似懂非懂，輕點頭，将藥方折好，放進懷中。

黃大夫嘆了口氣，“這肢體上的瘀傷都好說，就怕她眼睛裏的瘀血。”

蔣十伊本來準備要走了，一聽這話，側頭認真看着黃大夫，“是治不好了麽？”

黃大夫搖搖頭，“怕就怕眼睛裏的淤血散不去，會壓迫眼球，以後說不定哪天就盲了。”

蔣十伊怔怔轉過頭，視線垂落，有些茫然地望向地面。

“不過小少爺不用太過擔心，這些藥都是極好的，你的小娘子定能恢複如初。”黃大夫寬慰道，他年紀大，看得出來蔣十伊對那女子很上心。

一般做丈夫的，可沒那麽關心妻子的安慰，有的巴不得她能早死，擡了相好的續弦。

“嗯，多謝黃大夫。”

蔣十伊告別了黃大夫，在出山莊關卡時，被王五帶着幾個手下攔住。

“你打算如何抵我兄弟的命。”王五雖然沒有蔣十伊高，但四肢黝黑粗壯，背厚得似座小山。

王五身後的手下也個個卷着袖子，健碩黝黑。

“我給你當陪練，你可以打到出氣為止，我不還手。”蔣十伊語氣淡漠。

此話一出，王五身後的幾人面面相觑，其實他們跟蔣十伊也都沒仇，而且還曾經一起出生入死過。

王五冷笑一聲，臉上橫肉一顫，“好！”

蔣十伊深知，這王五根本不是為了崔顯讨公道，而是想借着這個由頭教訓他，樹他在衆人心中的威風。

蔣十伊一走就是兩日，但他請了李規的媳婦替他照看沈鳶。

沈鳶不說話，但方好是個熱情敞亮的，尤其她一聽說這小姑娘是小十的人，她心裏就越看沈鳶越喜歡。

縱使沈鳶眼睛充血，模樣有損，但她能看得出來，沈鳶無論是臉型，還是五官，都是極其精致小巧的。

“那個殺千刀，死了真是便宜他了。”方好邊在庭院裏扇小爐子，給沈鳶熬藥，邊罵那個不知好歹的崔顯。

沈鳶坐在方好旁邊的小板凳上曬太陽，這兩日雖無聊，倒也自在安全。

沒聽見沈鳶應聲，方好還下意識去看了她一眼，遲疑了好一會，她才想起來，沈鳶現在說不出話來。

她不由得又在心裏惡狠狠地罵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

“以後你和小十在山上安安生生過日子，缺什麽就和嫂子說。”方好扇火的手起勁，臉上浮現自然的笑意，“哎呀，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方好的語氣很開心，但沈鳶面色突然僵住。

她才不要在山上生活。她還要回家，回到爹和哥哥的身邊，她還要嫁給寧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