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虞娘

虞娘

她打的力道不重，很輕，傅翊周堪堪側過臉，瘦削的下颌在暗光裏的弧度很鋒利。

“又生氣了？”他聲音低沉。

她是生氣了，從廁屋出來一趟，經過池邊，不知道是被絆倒還是被推，一頭砸進了池子裏。

但他這麽一說出來，倒叫她氣發不出來了。

沈鳶啞口，抱膝擋着胸前，整個人縮成一團，蜷縮在石塊上。

“我才沒有。”她嘴硬，側過頭不去看他。

“沒生氣，所以大晚上在池子裏拍水玩。”傅翊周輕笑，嗓音潤沉如水。

沈鳶還是沒轉頭，微微斜過眼去看他。

月光傾瀉而下，周遭樹木像烏黑的影子，矗立着不動，圍繞着靜谧的池塘。

只有池水晃蕩，在白光下層層湧動。

他靜靜蹲在她身前，腰身挺拔，雙眸清澈明亮，宛如水中的點點星光。

微風浮動，吹過他額前發絲，水珠滴落，在泥土上綻開不規則的圓形花紋。

沈鳶眉心的怨氣逐漸散去，眸中劃過一絲驚豔。

月光下他的容貌黑白分明，墨發，膚色皎白，輪廓精致。

許是官家制服的加成，他身上多了股神清骨秀的氣質，這是在鄉野間裏成日來去的蔣十伊沒有的。

Advertisement

長臂伸過來，不輕不重拍了下她的發頂，沈鳶哆嗦了一下頭，清醒了過來。

他微眯着眼，“想什麽呢，笑得這麽開心。”

“我想什麽了，我才沒有。”沈鳶驀地提高音調，話說出口，才意識到自己反應太過明顯了。

她咽了咽口腔裏的苦澀，“不是你推我的嘛？”她輕聲問。

傅翊周垂下眼睫，想到了剛剛跑得匆忙的那個姑娘。

“你到底怎麽了？”他問。

沈鳶低下頭撅嘴，嘴唇翹得老高，良久才道：“跟人吵架了。”吵得不可開交，而且非常激烈，沒有轉圜的餘地。

她頓了頓，又開口說：“不是你說打得一圈開，免得百拳來的嗎，怎麽沒用啊。”

傅翊周聽了緣故，當即笑了，唇角上揚的弧度非常大。

“你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煩死了，碰上的一個兩個都讨人厭。”沈鳶抱怨。

“我說什麽你便信什麽了，還有人說退一步海闊天空，你怎麽不聽呢？”

沈鳶喃喃道：“可是我忍了很久了嘛，不想再忍了。”

“一時的忍讓，是為了能在重要時機給出致命一擊。”傅翊周說。

可傍晚那會沈家二哥還說她回怼的不錯。

沈鳶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什麽怪圈。

“不說我了，你怎麽會在夏家三爺的府裏。”她問。

“有事。”

沈鳶皺起鼻背，什麽有事，和沒說一樣。

“那你呢，心情太好了，所以出來湊熱鬧。”他嗤道。

“我哥哥在工部，在他手底下。”沈鳶如實道。

夏長蔭是工部侍郎，所以不論如何，她家都必須來人。

傅翊周點頭，突然站起。

沈鳶本來是平視他，這會仰着脖子，他好高。

“走吧。”他伸出手，“帶你去換衣裳。”

沈鳶剛要把手搭上去，但觸到了他的指尖，又立即收回。

她搖晃着腦袋，“你先走吧，我這樣子，不能和你一同出去。”

他“嗯”了聲，當真立刻就走了。

沈鳶勾頭，望他遠去的背影，隔了一會才跟上。

原本她要問夏府的侍女，讓她們替自己找一件能換的衣裳，她話音剛落，一個似牡丹一樣的女子走了過來。

她形容不上來這種感覺，只覺得來人雍容華貴，儀态大方，姿容豔麗，臉上笑吟吟的，臉頰略圓，眉細而彎，唇紅而飽滿。

“你們先下去吧，我帶沈姑娘去換。”

虞娘揮袖，一旁兩個侍女低頭說了聲“是”，然後走開了。

看到了沈鳶面上的不解，虞娘勾過她的衣袖，“哎呀”了一聲，摸到了一手水。

但她并未松開，“這樣下去染了風寒可如何是好，沈小姐随我走吧。”

虞娘帶她沿着路彎彎繞繞，出了園子，又經過幾個游廊。

一路上都是虞娘在說話，沈鳶應和着。

“姑娘怎的掉進那水池子裏去了，莫不是岸邊石頭太滑。我早跟管家說了，應在那湖岸邊的豁口處再建一個亭子，或是種些草兒樹兒的，将那缺口擋住，少不了有人好玩經過那兒，又要掉下去。”

虞娘講了很多話，沈鳶也只是聽着。

她怎麽會在夏府，她不是王經歷家的姨娘嗎。沈鳶眉心微皺，這是什麽情況。

進了一處屋子，沈鳶拘謹，站在桌前。

虞娘在衣櫃裏翻找，掉頭看沈鳶還站在廳裏，遂笑道：“姑娘不要拘束，快進來啊，看看哪件衣裳入了姑娘的眼。”

沈鳶抿唇，臉上的表情不自然，但步子還是邁了出去，濕濡的鞋子在紅色波斯紋毯上留下一道道深色印跡。

沈鳶注意到地上自己踩出來的污漬，更不好意思了，在離虞娘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虞娘回頭，眼瞟向下，笑着說：“多大點事，姑娘快進來。”她選了一件色彩不鮮豔的，青荷色，只不過不是斜衣襟，是抹胸，不低，但可能會露出一大片鎖骨。

“不妨事吧，拿外衫多擋着點，應當可以。”

沈鳶這時還不知道她說的意思，胡亂點着頭，接過衣裳，走到屏風後換上。

脫下了濕衣衫後，全身清爽，但換上幹淨衣裳，她才知道虞娘将才說的是什麽意思。

她攏了攏外衫，将一片橫斜突出的鎖骨擋住，走了出來。

虞娘眼裏閃過驚豔，“姑娘的脖子真好看，長又白的。”

沈鳶臉上堆笑，“衣裳我回家換洗後，托人再送回來。”

“哎，一件衣裳有什麽，姑娘喜歡多拿幾件都沒什麽。”

沈鳶笑着點頭，臉上的肉都要僵硬了。

關于虞娘的問題，一只萦繞在她腦子裏。

不知道妥不妥。

她抿了抿嘴，擡眼望虞娘，“我之前見過你。”

“我也是。”虞娘心領神會，應得也快。

宴席上，從教坊司那請來的樂隊，正演出最近磨合的一首新舞。

最中央的舞女水袖甩得與舞臺等長，四周舞女繞成一圈向後，看起來花團錦簇。

“一般人可看不到，李樂師剛調教出的。”

夏長蔭捏着酒杯，向一桌同僚好友介紹舞臺上的幾名女子。

說是同僚，其實幾乎是他的下屬，唯他是從。

“托了小閣老，我們衆人才能一飽眼福。”同桌有人端起酒杯附和道。

桌上的笑聲一同而起，也一同消失。總之極其有規律。

夏長蔭仰頭喝盡杯中酒，送了環着虞娘的手，側頭問一邊的沈嘉麟，“子瑛，宮中大殿修繕的事進展如何了？”

虞娘順着夏長蔭的話，波光流轉的視線就到了沈嘉麟那。

沈嘉麟只看着夏長蔭，整理了措辭，答道：“按照您的吩咐，派人去了西南山裏運楠木，估摸着已經在回城的路上了。”

“嗯，好。”夏長蔭也只是開了個頭，“這件事一定要抓緊，皇上移駕南苑已半年有餘，為了皇上，我們可都得盡心盡力。”

一桌上此起彼伏地答道：“是，是。”

沈嘉麟臉上爾雅恭敬，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和主桌隔着不不遠的一桌上坐滿了女子，皆是官家姑娘或者媳婦。

有女子望着桌上的那個空位，問身邊人：“沈鳶去哪裏了，她哥都沒有離開。難不成她回去了？”

被問的那人支支吾吾，将才她也去了廁屋。廁屋距離前院宴席，可以沿着外牆走，也可以直接穿過園子，只不過穿過園子的路途更近些。

她瞥了眼，薛詩菱也沒回來，她便把看到的一切都和同桌說了。

“我看見薛二小姐把沈鳶推進池子裏去了。”

“啊？”聽得那人滿臉驚訝，她對沈鳶的遭遇不感興趣，但是倒對她哥哥格外關注。

“不會出什麽事吧？”

目擊女子搖搖頭，尤其是在看見薛詩菱從不遠處回來時，她低頭斂眉，咳嗽了一聲。

只不過薛詩菱落座沒多久，沈鳶也跟着回來了，但是換了一身衣裳，和下午那會素色衣裳不同，那像是出殡穿的，竹葉青色襯得肌膚如雪，整個人溫婉了許多，更親和了。

“衣裳不小心髒了，借了夏府姨娘的換了一件。”沈鳶莞爾一笑，對周圍投來的目光解釋一番。

“這顏色穿着真好看。”

“對啊，你以後出來別總是穿素白色的了，看着怪無趣的。”

沈鳶攏着外衫坐下，點頭道：“多謝誇獎，我認為大家衣裳的顏色都很漂亮。”

雖然誇了所有人，等于沒誇。但不少人聽了還是暗自高興低下了頭。

桌上唯有薛詩菱翻了一個白眼，沉下去的面色與衆人格格不入。

尤其在看見好友王蘭葶也面帶笑意看向沈鳶時，她心中更氣了。

憑什麽，整張桌子的女子腦子都不正常。

“你還笑。”薛詩菱推了下王蘭葶的衣袖，力道不小，王蘭葶猛地向一邊倒去，還好她另一邊的女子眼疾手快抓住了她。

王蘭葶變了表情，微微皺眉，不解地看向薛詩菱。

“也對，不僅女子愛看她，那群男子更愛看她。”薛詩菱端起節前茶，吹散上浮的熱氣，她抿了一口，“你看，那個男子是不是在盯着沈鳶。”

薛詩菱手微微指了過去。

那人正是廖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