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身世

身世

長公主府東部別苑。

帶着高帽的公公們,滿臉堆笑,戰戰兢兢地彎腰站在一邊,惟恐眼前這位爺心生不快。

“別都杵在那站着了,看着礙眼。”

傅翊周将劍放在桌上,一邊就有人拿着帕子想替他擦汗,他側頭避開,看了那人一眼,接過帕子。

“殿下吩咐奴才,要仔細照看好小主子。”為首的公公腰彎得更低,尖着嗓子奉承道。

攥緊帕子的手背骨節分明,傅翊周沉聲道:“你呆在她身邊很久了吧。”

“小主子好眼力,以往奴才專門在殿下身邊伺候。”常公公颔首,又道:“那些吃裏爬外的奴才們,在小主子走後,就都被處置了。”

傅翊周冷下臉,不再多言。

夜晚,天空萬裏無雲,月明星稀。一對挑着燈籠的儀仗隊伍,似染着橙紅的長龍由遠及近。蕭洛步伐加快,漸漸越過前頭的宮女,來到別苑門口。

別苑門大開,裏頭的人聽到動靜,紛紛回頭,低頭讓出路來。

“奕兒。”蕭洛聲低,有些激動。

傅翊周看了眼,便垂下視線,繼續喝茶。

常公公見狀,吩咐随行護衛和其他太監,讓他們在別苑外等候。

冒名頂替傅翊周的蔣十伊,是蔣徹的兒子,在被蔣徹私自從江南的公主府帶出前,還有個名字,叫蕭奕。

小時候的蕭奕,從來不覺得自己是蕭洛的孩子,反倒是蕭璟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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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璟的父親是當今皇上,他小時候被宮裏的太監宮女保護了下來,偷偷送出宮,交由了長公主養育。

不然,也極有可能遭皇後的人殺害。

後來皇後聽聞,蕭璟可能是長公主的孩子,而長公主并未出嫁,故而衆人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絕不再提此事。

至于長公主與蔣徹之間的事,也說來話長。

當今皇帝是藩王之後,這是衆人皆知之事。前朝皇帝既無兄弟,也無子,駕崩後由內閣群臣商議,選了這一脈。

先皇在位之時,皇帝尚為世子,也都還不知曉以後的命運,蕭洛是他唯一的長姐。

蕭洛自小含着金湯匙出生,父親是藩王,母家又是世代名門。她任性嬌縱,無人敢管。

有一回皇帝南巡,住在她家。人人都說皇帝貴為天子,天子異于常人,可她看後覺得天子與普通人無異,也并不是四只眼睛,或是兩張嘴巴。

自那以後,蕭洛大失所望,行事起來分外乖張。春日裏的一天出游,從城外回來,突然從車廂裏出來,搶過馬夫的辮子,肆意抽在馬匹身上。

馬兒受了驚吓,揚蹄便跑,在街道上橫沖直撞,過往路人驚吓出聲,紛紛讓道,街中心亂成一團。

最終,馬匹跑得力竭,被沿途巡視的衙門捕快舉着長長的苔杖裏外團團圍住,這場鬧劇才得以平息。

梁溪知府得知是王府的馬車鬧事,從府衙裏匆匆趕出來,就看見這麽一幕。

蔣徹正仰頭站在馬車前,和馬車上高高站着的人争執。

“撞傷城中數名百姓,難以計數的商品毀損,你罪責難逃。”

蔣徹的話擲地有聲,不論是王府趕來的仆役,還是衙門的人都大氣不敢出,唯獨一個捕頭面色局促,扯了扯蔣徹的衣擺,示意他收聲。

馬車飛馳而過掠起的風似乎還未停下,蕭洛胸膛起伏,喘息聲有些重,笑問:“哦?你可知道我是誰?”

蔣徹不再仰頭,而是平視,他面無表情,只道:“不管你是何人,即使是天子犯法,也理當與庶民同罪。”

聞言,蕭洛像聽到了極為有趣的事,頓時開懷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知府走近,她才逐漸平息。

“那你說說,本郡主犯了哪條罪,又該受哪條處罰?”

“按律例,凡在城中鬧事者,輕則……”不等蔣徹說完話,知府臉上堆笑,上前一把扯過蔣徹,将人帶在身後,道:“下官的差役不懂事,冒犯了郡主。”

知府拱手而拜,起身後回頭斜了蔣徹一眼。這果然是個讀死書的腦袋,要不是他手下缺人,也不會聽了那書院先生的舉薦,讓他來這當差。

蕭洛多看了蔣徹兩眼,他站在知府身後,簡潔樸實的青衫襯得身形筆直,獨獨站在一群卑躬屈膝的人群裏十分顯眼。

他眼睫垂下,猶如春燕展開的翅膀,面色寡淡,極瘦削,嘴唇很飽滿但顏色很淡。

幹淨得像不染纖塵的紙張。

“常阿公。”

“奴才在。”

“将你帶的銀兩都給他們,用以安撫受傷的百姓。”

“是。”

待王府仆役照看這活祖宗離開後,知府這才松了口氣,回頭指着蔣徹的鼻子,手指虛空點了三下,最後嘆了口氣道:“我看你是活膩了。”

寬袖下的拳頭捏緊,蔣徹這才擡起視線,跟着衆人一同回衙門。

書辦裏的老先生咳嗽幾聲,看四下無人,才對蔣徹說:“我總算明白為何兩年前的鄉試,你會落榜了。”

蔣徹不發一言,扶着長袖,舉筆抄錄。

老先生莞爾一笑,“在寫文章的時候,不能太講究實際,起碼科考之人不能太認真,而要适當贊美。”

老先生的話說得很委婉。

蔣徹暫停筆,說道:“晚輩只求問心無愧。”

再過一年,便是鄉試。當今直隸的禮部尚書回鄉,梁溪地界幾個有名的書院皆有老師學生前來拜望,時逢端午節,宴會選衡王府的一處庭院。

衡王與禮部徐尚書高坐臺上,正對戲臺,兩側廊亭下坐着各書院的人,其中不乏有人是從朝中辭官回鄉,開辦書院的。

書院的學生們要麽來自本地的名門望族,要麽年紀輕輕就名聲在外。

不同學院的學生聚在一起,因着衡王和徐尚書在,故而十分拘束,待到向上座兩人敬酒後,衡王笑說:“你們皆是青年才俊,今日當盡興,不必拘禮。”

一開始衆人噤聲,飲酒過後,反倒放松下來,端着酒杯,随着管事參觀庭院外的園林。

園林有假山,滿池的荷葉荷花,高處有一座八角亭,頗有野趣,但這裏的每一處皆是被專人精心打理過的。

青年中有一人道:“這園中景色雖美,但不及外面的江河山峰讓人震撼。”說着他便向衆人講起他去年秋天在山西的見聞,感嘆那裏的所見。

接着又有人分享在外游學的見聞,惟獨蔣徹站在最外側,還未說過一句話。

那青年以前和蔣徹一個書院,知道他的身世不好,但十分聰慧,能過目不忘。

“蔣兄,不知你可否有外出的經歷,還是說你從出生就沒離開過梁溪?”

人群中嘈雜的聲音戛然而止,視線紛紛投向蔣徹。

蔣徹面上波瀾不驚,“我的确從未離開過此地,只看過太湖的景色。”

“太湖不就在我們這二十裏外嘛,沒什麽好看的,依我看,還是鄱陽湖的景色更壯觀。”青年眉飛色舞,盡顯得意,“蔣兄,不妨今年我攜你同去。”

青年頓了頓,又說:“至于費用嘛,不用擔心,由我家來出。”

“多謝魏兄,有這難得的機會,不如邀其他願意前去的兄臺。”蔣徹颔首,不再回應。

這時人群中有人替姓魏的抱怨,“蔣徹,魏兄也是好心,看你家貧,才特意說要帶你去游歷,況且‘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你怎麽還不領情?”

“那我有問題想請教魏兄,”蔣徹面向他,“太湖與鄱陽湖的景象有無異同?”

青年有些啞口無言,摸了摸耳後,半晌才道:“這太湖就是太湖,鄱陽湖就是鄱陽湖嘛,都是湖泊,位置不同。”

蔣徹抿唇,這些人将才雖是講外出游歷,實則卻都在說一些吃喝嫖賭之事,與這些人也沒甚好交流的。

“古有範仲淹未到洞庭湖,卻能寫出《岳陽樓記》,其中描繪的細節,甚至連到過洞庭湖的人都難以分辨。故而像你等行萬裏路後,真的能獲得更不尋常的智慧麽?”蔣徹不急不徐,娓娓道來。

那人不發一言,垂頭沉默。

接着蔣徹又看向那替人打抱不平的人,道:“蔣某不出門遠游并非出于貧困,而是書仍未讀透。至于讀書還是躬行,我認為只要自己清楚自己在幹什麽,那就是無愧于己。”

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段争論後,衆人也都各自散去,獨留蔣徹一人在原地。

蔣徹負手而立,正打算回去向老師辭別,一清亮的女聲自高出傳來。

“邊讀邊行如何?”

高處的假山後有一長廊,但被凸起的山石擋住,很難注意到後面有人。

蕭洛在一階樓梯停住,幾乎和蔣徹平視,“讀書和游歷又不一定是相悖的,帶着你那些書,與我一同出遠門,怎麽樣?”

蔣徹斂下眼睫,本想一走了之,目之所及,她上揚的嘴角邊有一淺淺的凹陷,蔣徹當即收回視線,側身回避。

“跟你說話呢?怎麽不理睬我啊。”蕭洛倚靠在扶手,視線追着蔣徹,“和那些酒囊飯袋說話,你還有問有答的。”

“郡主身份高貴,徹恐亵渎郡主。”

見蔣徹轉過身去,幾乎留了大半個後背給她,蕭洛笑得更開心,他此刻一點也不像那個初見時對她無畏無懼的人。

蔣徹正要離去,肩膀讓身後人一攥,鵝黃的影子飄過,那人就跳到了他身前,擋住了去路。

蕭洛理了理衣裳,就見蔣徹向後退了幾步,和自己拉開距離。

“怕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她語調輕快上揚。

蕭洛伸手去拽蔣徹,只是他的衣袖沒抓到,他整個人向後掉進了開滿荷花的池塘中,撲通一聲,水花四濺。

池塘是人工挖掘的,并不算深,但蔣徹在岸邊跌倒了幾次才站穩,蕭洛在岸上笑得前俯後仰。

荷香浮動,蔣徹撐着岸邊石塊,眼前伸來一只如蔥白般纖細的手。見伸出的手那人并不領情,蕭洛也不多言,直接上手,抓着他的手臂,拉他上岸。

蔣徹的大半邊衣袍濕透,他倒挺坦然,默默擰水,絲毫不驚慌。

“看不出來嘛,還以為你是個文弱書生,手臂挺結實。”

蔣徹訝異地掀起眼皮。他掉在水中,遠不及聽到蕭洛講這話震驚。

那日宴會過後,蔣徹早将發生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在知府衙門寫卷宗,書案邊卷宗累積如小山般。

知府推開門,滿臉喜色,“思謙啊,快快快,我這有一份好差事。”

“衙門的差事晚輩已經适應。”

知府瞟了眼卷宗,多如繁星,他看了都頭疼,說道:“衡王府請你去當教書先生,不比在這寫卷宗好?”

“卷宗上記載了百姓的大事小事,想來以後我也是要接觸的。”

“唉,要是搭上了衡王,以後你高中了,定然是要進京為官,哪還需要在這裏。”

知府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不管說什麽,蔣徹今天勢必是要送進王府的,對他來說,這也是替衡王辦事。

知府好說歹說,誇大事情的嚴重程度,上升到了倘若蔣徹不去,那就是置他們一家老小不顧。

最終蔣徹還是答應了。

蔣徹起先以為,是那行事乖張的郡主提出的要求,但是來了王府後,他也并沒有給誰教書,一連半月,只在書房看書。

書房裏收錄了各種版本的古書,且都是手抄本,甚至有些是名家真跡,只是收藏不當,有些書糟了蟲蛀。

一日,蔣徹見外面豔陽高照,遂将書拿出去曬,待到落日之時,他出門收書。這時,院子裏多出一人,正坐在板子上,晃蕩着腿,歪頭看着板上的書。

落日燃金,柔和的橙金光線鍍在她瑩潤的面頰,宛若從書中而來的仙子。

聽到有聲音,蕭洛擡起頭,彎眼笑道:“許久未見,可曾想我?”

蔣徹并不意外,默默走到書邊,幹起活來。

蕭洛側頭,看他将書挨個阖上,再一一摞起,他雙袖挽起,綁在脖頸後,顯得肩背平直寬闊,認真做事的側臉,鼻梁尤為挺直,落日的餘光下,輪廓精致硬挺。

待他離近時,蕭洛抓住他胸前的衣襟,逼他看自己,“給我講書。”

“當然,郡主先松手。”

“不松。”

“……”

“郡主不松手,在下如何教?”

蕭洛嘴角勾起,松開了鉗制,蔣徹從曬書的木板上起身,整理好亂掉的衣襟,繼續收書。

“夜涼易下露,且等在下将書搬回屋中。”

蕭洛當然不會幫他,坐在院中喝着下人送來的飲子,看他在房內外來往,約莫半個時辰。直到木板上最後一摞書被搬走,蕭洛端着茶壺,跟在蔣徹身後進屋。

蔣徹将書放到相應書架,一轉身蕭洛就在身後,她笑得燦若桃花,将手中精巧的紫砂壺遞給他。

他此刻衣衫已被汗浸濕,額頭薄汗透明,蕭洛望着他肌理分明的手臂,可算明白他明明是一個讀書人,為何這般精壯了。

“搬了那麽久,肯定渴了吧。”蕭洛道。

蔣徹望着面前的紫砂壺,那好像是她用過的,便猶豫不接。

“喝啊,堂堂男子漢,害怕我一個小姑娘會毒死你?”

蔣徹沉了口氣,最終接過,背過身隔着壺嘴喝了一口,再去尋她時,她人已在一書架前翻書。

蕭洛的衣裙是鵝黃色的,顏色雖淺,但細看衣襟袖口處泛着淡淡的金色紋路,因着傍晚,梳理秀致的發髻有些松散,那份貴氣也不甚淩人了。

蕭洛正翻着的是《三國志》部分,“給我講講三國的故事,人物太多,以往看了就頭疼,總打瞌睡。”

蕭洛自說自話,走到軒窗邊的矮塌,大大方方坐了上去,借着燭光,側躺着看書。

書房沒有可睡的地方,只有這張矮塌可勉強躺人,蔣徹一連幾天都睡在那,眼見蕭洛自如地坐在那,心裏腹诽,這是王府,是她家,她行事張狂也情有可原。

一開始,蔣徹直愣愣站在那講書,蕭洛沒注意他說什麽,反倒覺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着實好笑,遂讓他取了凳子坐着講。

蕭洛枕着手臂,聽着聽着就阖上了眼睛,依稀聽到“曹孟德夢中殺人”的部分,然後睡了過去,直到翌日天光大亮。

蕭洛起身伸了個懶腰,只覺得這一覺睡得真沉,手臂被枕得發麻竟半點反應也無,她睡眼惺忪,瞥到了身上蓋着的靛藍色外衫。

“梅香。”蕭洛低聲喊了句貼身丫頭的名字。

這一聲沒叫來梅香,遠在一邊書桌的蔣徹聽聲,放下毛筆,來到蕭洛跟前。

“可是郡主身邊伺候的人?”蔣徹輕聲道。

蕭洛微微颔首,此時她困意還未消散,只想回自己寝房再睡一會。

蔣徹叫醒了在門邊睡着的梅香,梅香進房。

“小主子有何吩咐。”

“我要回去睡。”

“欸,奴婢這就去叫阿公擡輿轎來。”

“算了,別去喊了。”蕭洛揉着僵硬的脖子,指着站在最外的蔣徹,“讓他背我回去。”

此言一出,梅香趕忙向蔣徹望去,蔣徹這回反倒不猶豫了,既是寄人籬下,由不得選擇,也只能按人家說的去做。

王府占地極廣,從一處到另一處,道路衆多,這一路走來,日頭也逐漸高升,梅香找人要了把傘,一開始還踮着腳去給蕭洛打傘,後來也實在跟不上了。

梅香實在走不動了,望着前面背着郡主,仍然健步如飛的書生,嘆道:“這人難不成不會累嘛。”

轉眼到了夏日,衡王與王妃用膳時說起了自家的女兒,這段日子來竟然也不往外處跑了,只乖乖留在家中。

雖然稀奇,但這也讓他們放心。

一旁伺候的太監聽見了,連忙回複說:“郡主這些天都在府裏聽那個書生講課呢。”

衡王道:“我差人去查了,這個蔣徹背景簡單,是個正直君子。”

衡王讓太監把蔣徹的來歷向衡王妃講了一番,“他出生時父喪,母親改嫁後,那戶人家的男主人不久後也去世了。鄰裏非議,他母親上吊了,他被送到了蘭祁書院。在書院裏,先生發現他天資聰慧,遠勝常人。年紀才十五,便參加了鄉試,可惜沒上榜。”

參加鄉試的人中,大多都考了幾次,三四十歲的人比比皆是,可這蔣徹如今也才十七,來年就能參加第二次。

聽了太監的口述,衡王妃點頭,“确實是個有本事的,身世也的确困苦。”

“這蔣徹窮且益堅,他日定能成一番事業。姝兒身邊有這麽個人,本王也放心。”

衡王妃抿唇,“我倒不是不相信這年輕人,我只是對我們姝兒不放心,姝兒平時任性慣了。”

衡王“欸”了一聲,“且不說他還未功成,我們女兒何必要跟個下人謙讓。”

轉眼已至中秋,三國的內容,蕭洛已聽了個遍。這蔣徹不僅相貌好,聲音也低沉動聽。

“明年開春,你和我外出共游。”蕭洛捂嘴,打了個哈切。

蔣徹收拾書本,“明年徹赴直隸,參加秋闱。”

蕭洛早忘了這一茬,平日裏什麽要求他都會答應,只反複纏着蔣徹,要他和自己一同出遠門。

蔣徹眉宇間不耐,“請郡主另請他人陪同。”

他的語氣冷了下來,蕭洛當即察覺,自己的好心情也頓時煙消雲散,“我們相處這麽久了,你連這一個要求都不肯答應我嗎?”

蔣徹低眼,不發一言。

“扪心自問,我對你不好嗎,你怎麽總是這樣冷冰冰的?”

雖是她主動,但是她也放下了女兒家的尊嚴,蕭洛實在是惱羞成怒,将手中的書本狠狠砸向他。

“你真是太自私了,腦子裏只有秋闱,秋闱,考上了又能如何?”

書脊重重磕在蔣徹胸口,後又掉落,他彎腰拾起,檢查了斷裂成兩半的書。

“考中便能離開這裏,為生民立命。”他說。

聞言,蕭洛輕哼了一聲,“就憑你?”

撂下這充滿不屑的幾個字後,蕭洛落荒而逃般地跑到了門口,又回過頭道:“朝廷內外,無數官員,難道他們就不是為生民立命的了?你以為就差你這一個?”

說完,蕭洛飛快地離開了。

人已離開許久,蔣徹才挪動步伐,緩慢走到椅子邊坐下,他繃緊下颌,看着手中殘破掉的書。

從小,母親因二嫁夫君,受許多人側目,他也因貧寒,受了很多委屈。

那時他六歲,如果鄰裏間有婚喪嫁娶的大事,母親都會叫他去給人幫忙,但是不準他收主家的食物或是錢銀。

那些辦事的人家總對他笑說:“拿了我們家東西,你家會倒黴不成?”

那時他只搖頭,因為怕回去被母親發現,會遭一頓打。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善待他的,也有人說他母親雖是讓他去幫忙,但其實就是借機會讓他去蹭吃蹭喝。

孩童的他有時也饞,但自從聽了那種話後,便再也不想吃了。好在回家後,母親總會誇他,問他有沒有好好替人家幹活,并且告訴他,人雖然貧窮,但要正直,這樣才能不卑不亢,講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在幫人的過程中,他還聽到了許多更難聽的話,但他都沒和母親講。

後來繼父去世,母親跟着亡故,他搬去了書院,在書院打雜。

一日教課,先生抽背,學生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他在教室窗外小聲提醒,被先生發現了。

課後,先生叫住他。

“可有什麽志向?”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先生大笑,對一邊的好友說道:“好,好,好志向。”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這句話自從看到那日起,就像是刻在腦子裏一般。

先生的好友搖搖頭,語氣帶些譏嘲,“現如今這世道,連小孩子都這麽能說會道。”

聞言,他表情凝固,有些意外,但也沒說什麽。

這樣的譏諷和冷眼,他從小聽到現在。為民請命雖不差他這一個,但這和他立志要這麽做,并不相幹。

那一頭,蕭洛跑回寝房後,就埋在被褥裏生氣。待氣一消,她又覺得自己對蔣徹說的話太重了。

她驚覺自己在蔣徹面前竟是這樣一副胡攪蠻纏的模樣,懊惱不已。

無論何時,她都被衆星捧月慣了,但那些笑臉相迎的人,她都不喜歡。

一連幾日,蕭洛都在寝殿度過,哪也沒去,不想蔣徹竟然主動登門。

這還是頭一回。

蔣徹面帶淺笑,聲音溫潤,說他願意陪她明年春日出游。

但蕭洛卻高興不起來了,離明年還早,現如今她卻成日氣悶,也不知為何。

“罷了。”蕭洛說,扭捏了一會,才為那日向他說的話道歉,“那日我說的話太過刻薄,你如此聰慧,來年定能高中。”

“多謝郡主吉言。”

“你,你不生氣吧?”

蔣徹微微搖頭。

蕭洛心中七上八下,房間內一陣沉默,可他接下來的話像是在她耳邊劈下了一道雷。

“在下家境貧寒,小時受了一戶人家接濟,那人于我與他家女兒做親,在下想這幾日離府去探望。”

蕭洛咬緊牙關,頓覺的臉憋得通紅。心中冷哼,原來答應與她出游是虛,出府探望才是真。

想讓他立刻滾出府的話就在嘴邊,卻遲遲說不出去,她怎麽不知道他還有這麽一樁親事呢,那可真是妙極了。

蕭洛癟嘴,看着他的眼神中像是燃了一團火。

“郡主心情不好?”蔣徹臉上仍帶笑意,清冷如玉,拱手道:“看來在下來的不是時候,礙了郡主的眼。”

蕭洛氣急反笑,喊他的表字,“思謙這等情深意重,是那家人的福分。”

“思謙一文不名,多虧他們心善。”

“那我呢?倘若你将來高中,你要如何報答我?”

聞言,蔣徹沉吟,道:“郡主所托,思謙使命必達。”

……

自從那日蔣徹來見她後,蕭洛開始郁郁寡歡,身邊的梅香私下裏打趣她道:“小主子這是得了相思病。”

蕭洛不覺如此,只覺得胸中有一團氣始終沒撒出去。

冬日裏,南方有一士族前來王府拜訪,衡王邀了好友作陪。

蕭洛與同輩坐于一桌,蔣徹也參與宴席。席間,母家的表哥見蕭洛冷着臉,便在一旁給蕭洛講笑話

這笑話蕭洛聽了能有一百遍,以往還能敷衍地笑笑,這次卻根本不理表哥。

都是自家人,表哥也不将蕭洛的冷臉當回事,說道:“小孩子長大了,有心事了,這才笑不出來了。”

他斟了杯酒,“我這笑話,只有小孩子聽了會笑。”

蕭洛這才瞪了他一眼。

士族的公子聞言倒是笑了,覺着蕭洛有些可愛,挑了一只母螃,剝開,伸手送予蕭洛盤中,被一旁的蔣徹制止。

“螃蟹寒性重,郡主不宜食用。”

那公子側頭,見是一眉目如皎月的男子。

“就吃一只也不行?”他問。

蔣徹輕言解釋,“中秋時郡主也只吃了一只,但第二天就病倒了。”

那公子了然,便将螃蟹放入自己盤中。

蕭洛在一邊将蔣徹的話盡收耳中,頓覺委屈,也要了酒杯,與表哥共飲。一開始,表哥只覺蕭洛行事怪異,也不攔她,結果喝到最後,蕭洛抱着酒壺不撒手。

表哥怕驚動了蕭洛父母,遂叫人帶蕭洛回寝殿。

望着蕭洛離去的背影,蔣徹收回視線,直到宴席散去,漫天飛雪,他才離去回書房。

書房外,蔣徹一眼就望見裏屋透出的火光,他在院中站了好一會,直到發頂肩膀落了許多雪,才終于走近,推門而入。

聽到了推門的聲音,披風都沒脫,蜷縮在火爐邊的蕭洛當即轉頭,往門口望去,一見來人,當即不顧一切跑了過去,張開雙臂圈住了蔣徹。

他胸前很涼,有雪水融化的,刺入皮膚的寒涼。

蔣徹身姿挺拔,雙臂垂于身側,不曾回應,只蕭洛臉埋在他肩項處蹭。

不一會面前的人靜止不動,傳出聲音,“思謙,我心中有你,你有我嗎?”

蔣徹沉默了,他從不騙人。

蕭洛笑了,發自內心,一掃這幾月來的不快。因為她從他的沉默中,聽到了答案。

雖然沒聽到回答,但蕭洛大膽了些,借着他肩膀的力,踮起腳,親了親他的脖頸,蔣徹察覺到蕭洛在做什麽,當即捉住她的手臂,強制拉開距離。

蕭洛身上帶着酒氣,雙頰鼻尖通紅,雙眸發亮,委屈地盯着他看。

蔣徹恢複不茍言笑,氣場變冷,“逾矩了,郡主。”言罷,帶了點力道,将蕭洛推到一旁。

門窗縫隙的寒風吹進,蕭洛冷的有些清醒,就聽身後的人說。

“明年秋闱高中後,我就答應迎娶那家的小姐。”

蕭洛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咬緊後牙,調整了呼吸後,轉身道:“你這種人,不過就是相貌俊朗了些,天下俊朗青年何其多,既然你不願意,我也不強求。”

聞言,蔣徹回頭,看了眼蕭洛。

蕭洛表情很輕松,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聳了聳肩,“我誠然心悅你,但我也拿得起,放得下,既然今天話已說明,那以後我也不會再提。”

“王府不差你一個人的吃穿,放心住在這,不過,我可能不會再來了。”蕭洛借着酒意,一股腦說了很多。

蔣徹箭眉擰緊,直直地看着蕭洛,蕭洛說了一會話,最後擡眼直視他。

“祝你高中,我真心的。”蕭洛咧嘴,笑了一個分外燦爛的笑容,然後果斷轉身離去。

蔣徹捏緊拳頭,疾步至門口,她背影漸遠消失在雪夜,他仰頭,漆黑的夜空落着紛紛揚揚的大雪。

他騙了心愛之人。

根本沒有接濟他的鄰居一說,那是他胡謅,為了打消蕭洛念頭的。

他們身份懸殊,天差地別。

其實那天離府,他去探望的是蘭祁書院的院士。老先生忠言逆耳,講明了将來入官場他可能會經歷的遭遇,處處受制,甚至拿銀子辦事都是最簡單容易的事。

“不是我打擊你,思謙,我在官場浮沉十五年,所見所聞皆是如此。”老先生語重心長,望着一臉沉重的蔣徹,他語氣轉又輕松,“當然,你來日經歷一遭,也可能與我有不同的想法,畢竟有了衡王這一層關系,你……”

蔣徹颔首,“晚輩也只是受恩惠于衡王府,并不敢再倚仗王爺。”

老先生長嘆一口氣,“我理解,讀書人帶氣節,是好事,也不是好事。你一直是聰明的人,自會辨別,我也就不再多說了。”

轉眼來年,春風送暖,蔣徹幾乎成日呆在書房,偶爾聽見來往下人談論起蕭洛,說她摔下馬去,導致髌骨錯位。

蔣徹一路小跑,跟在護衛身後進入蕭洛寝殿,有一男子正攙扶着她,幫她學用扶杖。

蔣徹先是注意到蕭洛難以正常走動的右腿,随後視線才去看向那名扶着她手的男子。是去年冬日,那個想給蕭洛剝螃蟹的男子,叫穆淵。

蕭洛專注腳下,還是穆淵先看見來人。

“是你啊。”穆淵笑道。

蕭洛聞聲擡頭,就見蔣徹神色關切地望着她。她有些意外,面露不解。

“郡主傷勢如何?”蔣徹詢問。

蕭洛倒不覺得膝蓋損傷有多痛苦,只是行動不便後,她出游的計劃被擱置了,母親怎麽都不允許她再出門。

穆淵回應道:“都是我沒照看好郡主,讓郡主沒有防護就騎上烈馬,連累郡主受傷。”

“是我自己要騎的,還連累你被你叔叔罵。”蕭洛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是想靠騎馬來顯個潇灑威風,結果反倒摔了個狼狽讓一衆人都瞧見了。

望着兩人一唱一和,蔣徹低下視線,只看着蕭洛手中的扶杖。

她連受了重傷都不報送于他,還是他從侍從嘴裏得知的。而她受了傷,他卻也什麽都做不了。

穆淵向蕭洛問起了蔣徹的來歷,蕭洛笑了聲,打趣道:“他呀,将來是要做狀元的料,我們王府日後還得仰仗他呢!”

眼見蔣徹對她的話充耳不聞,蕭洛覺着沒意思,撇了撇嘴,道:“愣頭鵝似的。”

“本郡主安然無事,既已見到了,還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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