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一種諷刺

第48章  一種諷刺。

聽溫檸說她在開車, 趙國達的聲音稍微和緩了些，他說了一個地點，就讓溫檸“馬上來”。

手機地圖顯示那個地方在C大校園裏, 是個小茶室。溫檸就猜到老頭肯定是已經知道了什麽, 這是興師問罪來了。

反正她今天也是奔着C大來的。她能怎麽辦？老老實實等着挨訓呗。

因為是校慶期間, C大門口車水馬龍, 熱鬧得很。

門口的保安盡職盡責地指揮着訪客的車輛往不遠處臨時辟出的停車場停，校園裏是不允許校外機動車進入的。

溫檸自然也入鄉随俗，在停車場停好車。幸好這裏距離校門口不遠，她信步走進校門, 想再查手機地圖定位小茶室。

旁邊突然響起一道聲音：“你也是咱們C大的校友嗎？”

溫檸皺眉。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對于男人，她天生抵觸, 第一反應就是矢口否認。不成想對方特別自來熟, 直接擋住了她的去路, 一副自我介紹的架勢：“我也是來參加活動

的校友！我是經濟學院的，我——”

“不好意思，你擋我路了。”溫檸面無表情地說。

男人：“……”

悻悻地往旁邊讓了讓，眼睜睜看着溫檸遠去。

男人摸了摸領口, 又摸了摸袖口嶄新的袖扣，心說難道是這套西裝不夠挺括, 又或是新袖扣不夠精致？沒道理啊！沒有哪個女人能做到, 被他

搭讪的時候, 不看他的臉的。只要看到他的臉，不被他這張帥臉吸引的。

男人自戀地摸了摸下巴, 盯着溫檸遠去的背影, 神情意味深長。

小茶室不難找。溫檸循着地圖，拐了兩個彎就到了。

在此時格外喧鬧的校園裏, 難得這裏仍獨有一份靜谧。

溫檸按照趙國達的指示，拾階上了二樓。在靠窗的雅間看到了獨坐飲茶的趙國達。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趙國達，溫檸就覺得他好像氣鼓鼓的。大概是她自己心虛吧？

趙國達确實氣不順，卻也不急着發洩出來。

他敲了敲自己旁邊的座位：“坐。”

溫檸“诶”了一聲，乖覺地在老頭的對面坐下。

趙國達挑眉。

溫檸馬上更乖覺地給他面前的杯子斟滿茶。

老頭兒鼻孔裏哼了一聲，指了指空杯，你也喝。

溫檸答應着：“我自己倒。”

老頭兒丢給她一個“你還指望我給你倒啊！”的眼神。

溫檸尴尬地撓了撓鼻子，給自己倒了茶，又坐好。

茶湯色如琥珀，茶香馥郁綿柔，飄溢在不算大的雅間裏，把空氣都氤氲得雅致起來。

趙國達抿了一口茶，眯眸似在品滋味。

忽然擡頭看溫檸：“你怎麽不喝？”

溫檸趕緊：“喝！喝！”

也抿了一口茶，恭維道：“老師選的茶就是好。”

老頭兒又哼了一聲，那意思你恭維我也沒用。

“到底怎麽回事？”趙國達放下茶杯，直入正題。

溫檸還試圖顧左右而言他：“您說什麽？”

老頭兒不耐煩地輕敲了敲桌子：“別跟我裝糊塗！好好的為什麽離職？說說。”

溫檸的額頭上冒了一層薄汗，動了動唇，苦笑：“您都知道了？”

趙國達睨她：“我能不知道嗎？我書都寫好了，責編跑了！”

原本他想要溫檸做他那套叢書的責任編輯的。

對自己的恩師，溫檸不想隐瞞什麽。她如實地說了不久前在公司裏經歷了那場鬧劇。

趙國達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聽到最後直接拍了桌子。

溫檸怕老頭兒被氣出個好歹，忙勸：“您別生氣。您看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說着，又道：“您那套書，我聯系一下業內的同行，肯定給您找個靠譜的出版社出版。”

她怕因為自己的離職，耽誤了恩師的出版計劃。畢竟，恩師是那套叢書的主編，承擔的責任不小。

趙國達瞪她：“我是擔心我那套書出不了嗎？京裏好幾個大社的社長追着我打電話求我在他們那兒出，我都沒出！一群老家夥寫的廢話，出不

出能有什麽要緊！還是你覺得，那幫老頭老太太能把我怎麽着？”

他發了脾氣，溫檸卻被感動了：“我知道，您是為了給我在公司裏立威……我讓您失望了。”

趙國達擰着眉頭，不忍太過苛責：“他們難為你，你就打回他們的臉去！不就是京裏部裏的內鬥嗎？老師給你撐腰，咱們就算打到國.務.院，

也不怕！”

溫檸真的沒想到她老師會這麽豪言壯語地支持她，足見老頭兒現在有實力、腰杆硬。可話又說話來，老頭兒要不是拿她當親閨女似的，就算再

有實力，也不會說出這番話。

連溫志國這個她真正的父親，都沒有這樣掏心掏肺地疼她。溫檸的眼眶都紅了。

老頭兒見不得溫檸哭，明顯有些慌了：“诶你這……”

他摸索過桌上的紙巾，鑒于男女有別不好自己給溫檸擦眼淚，就把紙巾往溫檸的手裏塞。

溫檸接過紙巾，吸吸鼻子，努力地朝老頭兒笑了笑：“我沒事，老師。”

老頭兒疼閨女似的看着她：“快擦擦，擦擦，妝都花了……”

溫檸差點兒笑出聲：老頭兒還懂得妝花了呢，也是不容易。

她穩了穩情緒：“我知道，您會支持我和他們鬥。可鬥來鬥去，又有什麽意思呢？最後又能怎麽樣呢？”

老頭兒張口就要說些什麽。

溫檸搶了先：“您先別急。聽聽我的想法，您再決定好不？”

老頭兒沒說話，揚着下巴示意她說下去。

溫檸說：“您也知道了，他們是拿男女這事做文章，王東是被針對的，我呢，就是個被拿來利用的工具人。無論最後的結果怎樣，我這個工具

人的名聲已經被他們敗壞了。就算像您說的那樣，我和他們鬥到底，甚至我繼續留在公司裏，将來我能爬再高，我的這段‘黑歷史’也會被所

有人記住了。”

老頭兒搖頭不認同：“誰還沒點兒黑歷史？韓信還受過胯下之辱呢！何況你我！”

“那不一樣的，老師，”溫檸嘆氣，“如果将來王東還能繼續高升，他的這一段只會被當做八卦的談資，不會對他的仕途有太大影響，揭過去

也就過去了。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不，準确地說，應該是幾千年男權社會對男人和女人的雙标。對于男人，人們習慣于用‘成大事者

不拘小節’來評價他們。而對于女人，他們一個個的，恨不得用顯微鏡、用納米單位來衡量女人身上的哪怕一點點瑕疵，但凡有一絲一不符合

他們所謂的‘道德’，就要誇大成千米單位那樣地讨伐去鞭撻。哪怕這個女人是天下至尊的皇帝，大多數人看到的，也不是她治國理政的能力

與貢獻，而是關注她的所謂私德，關注她作為女人的一面，而不是作為皇帝的一面。”

趙國達顯然觸及到了知識盲區，蹙着眉頭，似懂又似不懂。

溫檸能明白趙國達的感覺——

即便趙國達對她特別好，但是身為一個男人，一個習慣了幾千年男權社會紅利的男人，讓他設身處地去考慮一個女人的境遇，也是難為他了。

尤其趙國達這種老派學者，标準的老直男，大多家庭和睦、妻子柔順賢惠，他們習慣了這些，不會覺得自己多年事業的成功，其實是建立在另

一半巨大的自我犧牲基礎之上的。

趙國達突然說：“你是不是還對當年的事想不開呢？”

溫檸怔了怔，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也許吧。”

她其實很想和老頭兒繼續讨論一下社會輿論對于男人和女人的不公平，甚至不介意和老頭兒探讨一下歷史人物，比如武則天。歷史上殺父殺母

殺兒子殺女兒的皇帝多得數不多來，可是評論他們的時候，究竟有多少人是帶着評判的眼光去看殺戮這件事的？然而對于武則天，人們卻樂于

琢磨她是不是親手扼殺了她的女兒……

可就算和趙國達坐在這兒聊上一整天歷史又能如何呢？

溫檸心想。

她不可能改變趙國達的想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趙國達還是當今社會公認的那種好男人、好丈夫、好父親。她連趙國達的想法都改變不了，

還指望改變現實世界裏億萬早就被男尊女卑滲透到了骨髓裏的男人們？何況，還有為虎作伥的不争氣的女人們。

也許再過若幹年，十幾年，幾十年，甚至百年，幾百年，這個世界才會真正地實現男女平等吧？

也許就像調侃的，什麽時候科技發達到男人也能生孩子，才能真正地男女平等吧？

趙國達顯然沒get到溫檸的點，他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男人女人咱們不管。你只要知道，現在不是當初了，無論你做什麽決定，老師都無條件支持你。”

他無法完全理解溫檸的意思，但是他會支持溫檸，也會做溫檸絕對的後盾。

溫檸再次紅了眼眶。這麽多年來，她在溫志國這個真正的父親的身上都沒有體會到的父親的感覺，今天卻出現在了她老師的身上。可是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莽撞而無助的小女孩兒，她早已經長大了，已經能夠獨當一面，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道路。

在已經不需要的時候得到曾經渴盼的東西，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