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25章
【25】
一連兩日,謝昭淩都會被傳召到過去,被人盯着抄書。
從起床到入睡,他幾乎沒有被準許離開的時候。
小菩薩是這麽說的——
“我養着病不能出門,可功課不能落下,所以從明天起,你每日來我這報道,我教你寫字,同時也在幫自己溫書。”
她眼睛彎彎的,像個月牙。
謝昭淩沒有反抗的餘地。
“這是我從前用過的字帖,你先照着它畫,我讀自己的書去了。”
話雖這麽說,她卻沒安安靜靜地讀書,而是靠着床頭,嘟嘟囔囔的,将字帖的內容背了起來。
謝昭淩并非一個字都不認識,當他發現她所背內容恰好是自己筆下所寫內容時,抿了抿唇,停筆擡眸,看了她半晌。
喬姝月時不時偷瞄,某次捉到他投過來的目光時,驚得臉頰通紅,好在她仍在低燒,臉色本就紅潤,她橫眉瞪他,“用心些!”
看、看她作甚!
謝昭淩沉默不語,又低下頭。
“阿娘罰你抄弟子規,是因為她很喜歡這本書,我們小時候都抄過三五十遍,每回抄書都是這個。”
“泛愛衆,而親仁。有餘力,則學文。”注①
“這句話講得是要博愛衆人,親近仁德之人。”小姑娘像個小夫子,啞着嗓子,喃喃自語,“博愛衆人……你以後會做到的。”
一日下來,謝昭淩将字帖上的字認了大半。
“當真聰慧。”劉媽媽同玉竹感慨,“你小時候學字,一天認不會十個字。”
玉竹不服,“那紫棉也沒比過他。”
“紫棉一日能學三十個字,比他是比不過,可比你……”
玉竹氣得扭身,回頭看到謝昭淩拄着拐杖,慢悠悠往外走,酸溜溜地哼了聲。
劉媽媽見他出來,沖他溫和笑笑。聰明孩子誰不喜歡,雖說早先同他有些過節,但這兩日相處她也看出他的品性,骨子裏是個好孩子,只不過自小缺少教導,才成就這般寡涼的性子。
“明日可晚些時候來。”
謝昭淩愣了下。
劉媽媽解釋道:“看天色,夜晚免不了要下場雨,晨間陰冷,你的腿不好再受風。”
謝昭淩局促地低下頭,拄着拐快速走開,頗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劉媽媽笑着進了屋,見喬姝月捧着少年的練字紙,看得津津有味。
劉媽媽将椅子往邊上搬挪,随口道:“那孩子沒被人善待過。”
喬姝月微怔,偏頭看過來。
“我瞧得分明,他不懂如何回應旁人的善意,有些時候,待他太好,他反而會排斥。”
這叫劉媽媽想起街頭巷尾流浪的小貓,最初看到人時,會好奇會親近,以為遇到好心人,可實際換來的只有帶着厭惡的拳打腳踢。
受過的傷足夠多後,便不會再親人,面對朝他伸過來的手,會下意識以為是攻擊,于是豎起渾身的毛,露出尖尖的牙齒,喉嚨裏發出警告的聲音。
劉媽媽感慨了聲,抱起一沓髒衣服出了門。
徒留喬姝月一個人,茫然又難過地抱住膝蓋。
謝昭淩回到房間,李成正準備出門。
自從少年來到木蘭院,李成終于不再是一個人,他也有了同吃同住的夥伴,別提多開心了。
可惜這幾日謝昭淩早出晚歸,他們都不得空說話。
“怎麽今兒姑娘這麽早就放你回來了?”
見他回來,李成門也不出了,把佩劍放回桌上,坐在少年對面。
謝昭淩看一眼桌上的佩劍,沒說話。
李成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這個是夫人給的。”
謝昭淩收回了目光。
沒等李成再開口,房門被人敲響。李成過去開門,是紫棉。
紫棉:“謝護衛,姑娘叫你過去一趟。”
李成:“……他才回來。”
凳子都沒坐熱。
“嗯,叫他回去。”
謝昭淩:“……”
一盞茶的功夫都沒到,他再度出了門。
太陽快要落山,婢女們将晾曬在院裏的被褥往回拿。
有個小丫鬟瞧見他,臉紅了紅,旁邊一人用肩膀撞了撞她,奪走她懷裏的被褥,沖她眨眼,笑得意味深長:“去啊,快去。”
小丫鬟紅着臉,小步跑到謝昭淩的面前。
謝昭淩下意識後退一步,與她拉開距離,警惕地看着她。
“謝、謝護衛,歡迎你來木蘭院,我叫你謝哥好不……”
小丫鬟沒說完,倏地停住,目光驚懼望着不遠處。
謝昭淩聽她開口心裏莫名地煩,懶得敷衍,不耐轉頭,也看到不遠處的人。
喬姝月不知何時下了床,裹着條薄毯,虛弱地靠在門邊。她臉色蒼白,直勾勾看着這邊,表情十分難看。
一陣風吹過,謝昭淩慢慢擰眉。
他沒再猶豫,朝着她走去。
一向目光會追随在他身上的小姑娘,此刻難得沒在看他,眼神仍落在那個小丫鬟身上,目光帶着威壓,把人看得頭越壓越低,很快小丫鬟哆嗦着跪了下去。
謝昭淩心無旁骛,只關注着面前人。
走近了才發現,小菩薩眼圈紅紅的,似乎才剛哭過。
記得他走時她還笑臉歡送,這麽一會功夫……是誰欺負她了?
謝昭淩冷着臉擋在她跟前,替她遮住來風。
喬姝月終于将眼神落在他身上,那一眼暗藏複雜又濃烈的情緒,看得謝昭淩心髒發緊,一股陌生的感覺席卷而來,不過他在情緒自控上一向擅長,只片刻功夫,便将那股異樣壓了下去。
“謝昭淩。”
她喚道。
音量不大,卻足夠叫在場所有人都清楚聽到。
“嗯?”
“如今我是你的主子,你該一心都在我身上,眼中不可有旁人的影子。”
她年歲還小,按理說這話并不會叫人引起誤會。可話說在方才那一幕之後,又叫人不得不多想。
搭話的小丫鬟額頭緊貼着地,慫恿她上前的那名婢子此刻也瑟縮身子,臉色發白。
喬姝月慣來溫和愛笑,這般嚴肅還是頭一回。
“要好好做事,多餘的心思不可有。”
她看向衆人,又道:“你們也是,專心做事,兩只眼睛不要亂看。”
衆人紛紛垂下頭,“是,姑娘。”
謝昭淩這副皮囊,随着他年歲再長,只會越來越惹眼,越來越招人。
喬姝月自認沒有那麽大度,能冷眼看着其他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愛慕他。
這些話本來就是說給別人聽的,她敲打完下人,捂着唇輕聲咳嗽,扶着門,轉身要往回走。
忽聽少年低聲應道:“好。”
喬姝月僵住,驀地回頭。
他仍是那副冷清模樣,卻不再回避她的目光,望過來的視線裏多了兩分擔憂。
“月……姑娘,回吧,莫要、莫要受涼。”
這幾個字他說得生澀緩慢,好像才剛學會如何關切別人。說完自己又頗不自在,在她亮晶晶的目光注視下,終究沒忍住偏過頭。
喬姝月注意到他冷着一張臉,耳根卻染上層粉色,亦彎起唇角,沖他甜甜笑了起來,她擡手抓住少年的手腕,将人一把拉進屋中。
謝昭淩頓時渾身繃緊,小姑娘一雙胖乎乎的小手軟若無骨,就握在他滿是傷痕的猙獰的腕間。
陌生的情緒又沖擊着他的理智。
他下意識地想甩開鉗制,但心底同樣響起一道聲音:“她會哭。”
她不是別人,他不可以讓她哭。
于是艱難地按捺住想要逃跑的沖動,咬着牙,對抗本能。
他自己都不知,周身豎起的那道堅硬的防禦,只為她悄悄裂開了一道縫隙。
“我聽說,最初她們都不知是你救的我?”
回到屋中,她便松了手,仿佛那一幕是特意做給旁人看的。
重獲自由,謝昭淩暗暗松了口氣,簡短地“嗯”了聲,猶豫着,又道:“沒什麽好說的。”
他只是偶然路過,偶然碰到她遇險。
喬姝月想起從前。
那時的陛下也是如此,若真的為了她做過什麽,若她不刨根問底,他是絕不會主動提的。
既然回到從前,有些做法該在他還小的時候便糾正過來。
她不喜歡兩人間有誤會,誤會多了,難免生出隔閡來。
長嘴是幹什麽的?
長嘴就要多說,尤其是要緊事。可是不說哪知在對方心裏那事要不要緊?所以還是要多說。
喬姝月仰着臉,一本正經:“為人當坦蕩,是你做的便要說,不是你做的也絕不攬下。承認自己做過的好事,這并不丢人。你的命現在屬于我,所以就該按照我的規矩說話辦事,你做了什麽,都要告訴我。”
謝昭淩沉默半晌,“……我盡量。”
有些沾着血的事,還是不要告訴她了。
“盡量?”喬姝月倒也沒難為他這麽快就對自己掏心掏肺的,退讓一步,“那也行吧,但你做的好事可不許再瞞了。”
“好。”
這次答得幹脆。
沒想到他這麽聽話,喬姝月稀奇地瞄他一眼。
怎麽感覺他近來脾氣都變好了?
謝昭淩亦步亦趨,慢慢跟在她身後往裏走。
狂風忽起,一陣帶着潮氣的風灌了進來。
謝昭淩瞥一眼小姑娘單薄的衣裳,正要轉身将門關上。
外頭吵吵嚷嚷,來了一人——
“月兒!柳家那小子被禁足一個月,這點懲戒怎麽夠,看二哥我——”喬良怒氣沖沖跑到門口,一眼看到和妹妹站在一起的少年,驚怒交加沖了進去,“你怎在我妹妹房裏?!”
他來時帶起一陣風,謝昭淩擰眉,擋在喬姝月身前。
屋中陷入詭異的寂靜。
與此同時,俞升拎着水桶,跟在喬譽身後,也踏進木蘭院。
俞升人緣好,一進門便有婢女同他打招呼,有人問他拿的什麽,俞升笑道:“這可是我們公子專門給月姑娘抓的魚,哄姑娘開心的。”
話音未落,喬譽已走到門口,看着屋內三人對峙的模樣,臉色慢慢沉了下去。
俞升的聲音不小,喬姝月早聽到了,她揪着少年的衣擺,從少年身後探頭,好奇地張望,“魚?四哥,你送我魚?”
喬譽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牽着的地方,又擡眸,目光陰冷地看了一眼防護姿态的少年,抿緊唇,沒吭聲。
但他捏緊的拳頭,昭示着他在努力克制怒火。
喬良和喬譽都沒想過,會在妹妹的房裏看到出除他們兄弟以外的男人。
喬良感覺自己需要冷靜冷靜,他一屁股坐在桌前,猛灌下一口冷茶。
俞升被兩位公子的怒氣壓得不跟吭聲,他硬着頭皮,在門外站定,“月姑娘,這魚還活蹦亂跳呢,您要看看——”
喬譽忽然開口:“你,和他,帶着魚出去。”
他眼睛死死盯着謝昭淩。
謝昭淩巋然不動,身後的人扯了扯他的衣服。他回頭,看她安撫地沖他笑笑,“沒事,你先回吧。”
她看了一眼他的腿,心疼道:“慢點走,別摔了。”
喬良瞪着兩只牛眼,又灌了一口冷茶。
謝昭淩沒反抗,沒給喬譽眼神,擡步走了。
到門口,他忽然回頭,只看着喬姝月。
“魚是我撈的。”
不是他。
喬譽驀地轉頭,察覺到少年身上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微微眯眸,敏銳的目光似要将他整個人看穿。
喬姝月愣了下,想到自己剛剛規訓他的那番話,慢慢笑了起來。
還真聽話吶。
她對着他遠去的身影,“嗯!謝謝你,阿淩——”
開心時習慣親昵地喚他,忽然意識到不對,來不及改口,于是下意識便加了兩字:“阿淩……哥哥。”
簡簡單單的兩字稱呼,如一陣驚雷,在每個人心頭乍響。
她叫他哥哥。
喬良一口冷茶嗆在喉中。
喬譽險些捏碎了手指關節。
謝昭淩一腳磕在門檻上,狼狽地扶住門框,耳根紅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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