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輕霧
第21章 輕霧
接下來相安無事。遠遠地見了一面栾妍後,餘哲寧自己很快地調整了一下狀态,外表上,他和往日一樣,禮貌溫柔地對待所有人,但不顧賀嶼薇擔憂的目光喝了三、四杯紅
酒。
晚宴舉辦到了晚上十二點左右。
賓客四散後,別墅裏的其他工人都忙着收拾晚宴的殘局,賀嶼薇扶着餘哲寧回到套房。一進門,他提出要洗澡。
賀嶼薇聯系男護工後,站在浴室。
她那種始終沉默的态度,似乎讓餘哲寧有點不愉快。
鏡子裏,他看向她:“有話想說?”
一時之間,空氣裏有他呼出的隐約酒精味。賀嶼薇張了張嘴。
“我記得你讨厭酒精味,”餘哲寧疲倦地說,“今晚不用睡在行軍床,回自己房間休息吧。不用擔心我了。”
他說話的方式,讓人感覺是并不想要她留在此處。
“給你端杯水好嗎?”賀嶼薇絞盡腦汁地試圖分散餘哲寧的注意力,“或者,洗完澡後,你想不想看電影或紀錄片什麽的——”
餘哲寧對她笑笑。但他的眼睛裏卻沒有表情:“麻煩你出去。謝謝。”
賀嶼薇的臉發熱。
此生頭一次,她很希望自己的臉皮更厚一點,能夠忽略這句驅趕的話。
她知道,餘哲寧現在心裏肯定不好受。人們總會高估自己的承受力,又低估感情對自己的影響力。他看到栾妍和哥哥在一起,即使內心有預期,卻一定很傷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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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沒辦法留下。
賀嶼薇悲哀地想,她沒辦法在別人已經明言叫自己出去的時候,還停在原地。她沒有能力去揣測別人內心的想法,索性只能相信他們嘴裏說的話就是真實想法。
一陣短暫的沉默。
“那,我出去了。”賀嶼薇走了兩步,随後又站住腳步,“一個小時後,我會再過來看看你的狀況。”
墨姨指揮着住家傭人把大廳的垃圾清場,餐具和食物先收走,之後的桌椅就留着明天專業的清潔團隊來清理。
吸塵器的噪音中,她看到小保姆正拿着黑色塑料袋,默默地撿漏地毯上掉的煙頭和亮片。
墨姨便對她招了招手,塞來一個紅包:“栾小姐發的。她倒是終于學會做人,來家裏後給傭人們先發了一圈紅包。”
賀嶼薇輕聲拒絕。
墨姨心思玲珑,很快就從她黯然臉色裏猜到一些原因。
實際上,不止是餘龍飛,所有人多多少少地在最近的日子裏發現了她對餘哲寧産生的那一點憧憬。只不過,賀嶼薇自己一直用力地壓抑着,更努力地工作轉移注意力,于是,每個人都不忍戳破這青澀心思。
“呵呵,回房間休息吧。”墨姨硬是把紅包塞到賀嶼薇的手裏,“凡事不需要自尋煩惱。明天早上找小钰,讓她給你做點好吃的。”
########
賀嶼薇回到卧室,她懶得洗澡和換衣服,只是趴在床邊看着壓在枕頭上的那團毛線。
她以前為自己織過條圍巾。
織手套要更麻煩點,賀嶼薇不好意思問餘哲寧要手掌的尺寸,再加上時間短,最終決定織分指手套。
這些天除了練習英語外,她幾乎都在編織。七八個小時打底,因為總是拿着針,手指頭都跟着脹痛。可現在,她似乎沒什麽心情。
五樓依舊靜悄悄的。
這是整棟別墅裏唯一沒有被華麗繁瑣聖誕裝飾物所點綴的樓層。
她一個人來到露臺處。
凜冬已至,冷得讓人絕望。餘家一如既往的寂靜,但多了一堆巨型人工篝火在別墅下方的空白處盡情地燃燒,如同不謝幕的煙火。
而車道兩側的燈已經暗下來。
賀嶼薇蹲在地上,仰望着夜色發呆。
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身後突然射出一道光,是有人推開了露臺的門。
原本應該離去的某位兄長,今晚當之無愧的的男主角依舊穿着宴會時的灰底紅紋襯衫,現身在寒夜之中。
他手裏夾着一包煙,似乎沒料到有另外的人膽敢在露臺,因此停下腳步。
賀嶼薇因為始料未及的相遇吓得頭腦直接罷工。
“我……對不起,我馬上走……”
她回過神來立刻要跑走,但腳蹲麻了,也只能慢慢起來。
對方一閃身,擋住她的路。
這情況似乎有點熟悉,賀嶼薇沒想明白曾經在哪天發生過,他已經從懷裏掏出什麽。
那是一張沾染着他體溫的、薄薄的一張彙票。
“給哲寧的紅包,替我交給他。”頓了一下,餘溫鈞再說,“他今晚喝了幾杯?”
天臺上的門重新關閉,黑暗籠罩着他們。
賀嶼薇這才稍微擡頭。
那個男人靜靜地站在原地,他沉吟地說:“并不是說不允許他喝酒,哲寧是成年人。但你在旁邊盯着他一點,不要讓他醉到忘記自己的腳還受着傷。”
今晚的對視,原來不是賀嶼薇的錯覺。
只不過,餘溫鈞注視的人絕對不是渺小的她,而僅僅是他的弟弟。話又說回來,他居然能在百忙之中留意到弟弟的心情。
天臺很暗,兩人幾乎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賀嶼薇估算了一下她和門的距離,再借着黑暗給的勇氣,顫顫巍巍地問:“請問餘董事長,我是什麽時候可以離開你家?”
餘溫鈞對這問題倒并不生氣,他把煙盒塞到褲兜裏,雙手深深地插兜:“最快是來年一月底。最遲是三月。”
這日期與她自己估算得差不多,也是醫生說餘哲寧腳傷恢複無礙的日期。
賀嶼薇再大着膽子問:“那麽,請問你查出餘哲寧車禍的原因了嗎?”
餘溫鈞是沒料到她還問起這件事。
不是一個棋子有資格問的話題。
但沉默半晌,他還是回答了:“查得差不多。但我現在也正等一個機會,處理那個懷疑對象。”
賀嶼薇點點頭。
餘龍飛的嘴裏永遠半真半假,餘哲寧面對不想回答的事情會泛泛敷衍。但餘溫鈞只要肯開口,無論是威脅他人或解答問題,都帶着擲地有聲的感覺。
賀嶼薇再深呼一口冰冷的空氣,肺部冰冷:“醫生說現在是餘哲寧恢複行走得關鍵時期。”
餘溫鈞等她繼續說下去。
“您能不能不要再像上次那樣打他的腳了。有什麽事情,可不可以等他腳傷好了再說。”她微弱地提出要求。
餘溫鈞終于在今晚首次認真地掃了她一眼,雖然,他看不清她的容顏。
工具人幹巴巴地繞半天圈子,估計就為了說最後這句話。怎麽,難道她怕自己因為栾妍而找餘哲寧的麻煩?
然而,餘溫鈞也并不反感賀嶼薇的多事。
他欣賞真正關心弟弟的人。
實際上,餘溫鈞甚至還肯難得的回答一句:“我心裏有數。”
随後,餘溫鈞就準備放不知道凍得還是吓得瑟瑟發抖的小保姆離開,卻又想起什麽。
他冷不丁說:“你上一次是沿着梯子爬上來的?”
賀嶼薇迷茫幾秒。
上一次?是哪一次?
哦,難道是首次被捉到餘家,她在絕望之下,索性順着窗外的梯子往上爬,然後誤打誤撞地跑到露臺,見到他的事?
賀嶼薇困惑地點頭。
下一秒,她看到餘溫鈞走到露臺邊緣處,憑空消失了。
——他,他跳樓了!!!
賀嶼薇醒悟過來,在第一時間內頭皮都炸開。
她幾乎是狂奔過去,才發現餘溫鈞剛才消失的地方也有個梯子,餘溫鈞順着梯子跳到四樓的陽臺,別看這男人平時沒什麽大動作,但真的動起來極為矯健利索。
這個花襯衫果然是被切掉腦子了吧?他做事怎麽那麽出乎意料?
賀嶼薇拼命探頭,确認他還活着後,就一屁股坐回冰冷的地面,後背冒出滿排的汗。
她向來不擅長猜測別人想法。
但每當面對餘溫鈞,各種推理都會在腦子裏一閃而過。
她現在應該怎麽做?轉身就走?跑出去告訴餘哲寧他哥哥有病且跳樓了?但她沒帶手機!
賀嶼薇向來覺得,張嘴向別人求助是世界上最痛
苦的一件事,不如自己先跟上餘溫鈞,先看看他想做什麽。如果情況棘手再求助別人吧。
她心一橫,也順着梯子往下爬。
深冬的戶外金屬設備比秋天的更為紮手。賀嶼薇掌心觸碰着鐵梯粗糙的質感,憂傷地想自己這條小命是不是得命中注定交代在餘家。
寒風陡峭,刮着頭發和上衣。
因為大幅度運動,她的上衣無法掩蓋腰部的肌膚,腳踝也仿佛被凍住。就這麽一路爬下去,防火梯距離地面還有一段距離。
她的手僵得受不了,但估摸着已經到了,眼睛又不敢往下看,就先伸長腿往下試探着——下一秒,她被結結實實地抱下來。
餘溫鈞也沒想到,膽小如鼠的小保姆居然也跟着自己爬下來。
賀嶼薇剛在地面站穩,他的臂膀移開,保持既能遠離她又能随時威脅她閉嘴的距離。
他用目光給她一個“安靜”的指令,将她整個人推向更黑暗的拐角處。
兩人的肌膚沒有相碰,賀嶼薇再次聞到他身上獨特香味。
說句奇怪的話,僅僅通過餘溫鈞的舉止,就能讓人感覺他身上的味道一定好聞。但今晚,她最先從中準确地聞到一絲酒味。
賀嶼薇立刻厭惡地屏住呼吸,随後看到他們身處何方——四樓套房主卧室外的觀景露臺。
透過沒拉窗簾的窗口,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正帶着拄着雙拐的男生走進房間。
細細的紅底高跟鞋敲擊地面。接着,是隔着玻璃仍然能知道極為悅耳清脆的女聲。
“需要扶嗎?”
“倒也不必。”
跟在她身後出現的,是原本應該在洗澡的餘哲寧。
兩人坐在沙發上,栾妍為他倒了一杯水,她的低胸禮服讓餘哲寧不敢直視。
好長時間,她揚起臉說:“這場景一點都不尴尬——才怪。”
餘哲寧笑了。
那是賀嶼薇所沒見過的笑容,因為,餘哲寧柔和的眼睛裏有什麽在燃燒,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栾妍。
哦,這是他看着喜歡人時的表情呀。
她有一種後知後覺的失落,但與此同時,賀嶼薇的精神極度繃緊,餘光在膽戰心驚地瞥着身邊的人。
餘溫鈞也正抱着雙臂看着這一幕。
跟他的處境相比,賀嶼薇覺得她的失落不值一提。
世界上最普通的男人都讨厭被戴綠帽。餘溫鈞這種性格,目睹剛回來的未婚妻和暗戀她的弟弟在深更半夜共處一室,絕對是災難現場。
也許餘溫鈞已經提前預判到一幕,此刻,他只是跳下來求證而已。
賀嶼薇知道自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她從不提前預想悲劇,只會在它發生的時候毫無抵抗地接受。
她無法揣摩餘溫鈞的想法。她只是想,自己能做的事是一定要保護餘哲寧。
賀嶼薇的手還在發抖,但卻把注意力轉到餘溫鈞的身上。
她打定主意,餘溫鈞此刻踹飛房門進去“抓奸”,自己就會抓住他胳膊,用盡力氣拖住他的步伐,讓餘哲寧有時間能夠離開。
餘溫鈞的目光并沒有繼續看向房間裏的兩個人。反而,他扭頭看着她,頭稍微一側。
餘溫鈞那雙眸子,沒有惱羞成怒,沒有受傷懷疑、嘲諷或嫉妒的情緒,也沒有像餘哲寧那樣把自己的感情封閉起來。
他還是那一個居高臨下但又絕非觸不可及的餘溫鈞。既不會更溫暖,也不會更陰險。
這人坐鎮的場合,四周的氣場總是極穩定的。
賀嶼薇一時根本說不出話來,看到餘溫鈞再比了個手勢——“原路返回。”
幾分鐘,他們重新站回五樓的露臺。
賀嶼薇幾乎是被拉着領口,以惡鬼上吊的姿勢硬從下面扯來的,而她剛站穩腳步,餘溫鈞就沒再管她了。
拉開門後,玖伯在門口站立。
餘溫鈞邊眯起眼睛适應走廊的光亮邊邁開腳步,他沒有回頭,一路穿過走廊,乘坐電梯而下,電梯沒有在任何樓層停留,而是直接抵達一樓。
轎車在門廳前等待,餘溫鈞矮身坐進裏面前,玖伯眼疾手快地阻擋住身後的人。
餘溫鈞坐穩後,輕輕地偏過頭。
“跟着我幹什麽?”他語調平靜。
他的身後正跟着一條仿佛在街邊流浪多日的小笨狗,她很可憐地搖着尾巴,沉默且巴巴地就從五樓露臺一路小跑随着他過來。
小保姆被玖伯用力地推開,退後幾步,依舊站在車窗邊。
她還穿着那套阿瑪尼裙子,在戶外凍得不停抽鼻子,喉嚨裏發出令人不舒服同時又為她感到可憐的嘈雜聲音。惱人的劉海兒後面能看到她的額頭,也被凍紅了。
賀嶼薇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回去。”餘溫鈞再命令她,再似乎于心不忍地抽出一張紙巾什麽的,看也沒看地隔着車窗丢給她,“我不會為了女人找自己弟弟的麻煩。擦擦鼻子。”
轎車離開,她茫然地低下頭。
手裏握着的,并不是用完即扔的紙巾,而是一張柔軟厚實煙霧色的絹制男士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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