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東風
第29章 東風
賀嶼薇仰着頭怔怔地看他。
她該怎麽解釋,罪犯總會重新回到現場。嗯,他肯定以為自己瘋了吧。
已經沒有力氣猜測餘溫鈞為什麽出現在這裏。他問她什麽,她就先一口承認吧。這絕對是最簡單的應對方式。
她說:“嗯……辦完了。“
賀嶼薇疲倦地等着餘溫鈞問下一個問題,接着,整個人的身體騰空。
說是抱,不如說餘溫鈞像扛麻袋一樣把她扔在肩膀,大步走出去。
因為剛才的撞擊,賀嶼薇額頭鈍痛,嘴唇和舌頭在剛才幾秒的搏鬥中被自己咬破了,一股血味。
她全身上下都散架了,但即使如此也一點也不敢抵抗,有點怕餘溫鈞會抛下自己,他不高興了絕對會這麽做的——但上半身倒置讓她的頭更痛了。
再次接觸戶外冰冷的空氣,餘溫鈞終于換了另外一個姿勢。
這一次,成了标準的公主抱。
不遠處,有一輛開着遠光燈的跑車,在白天像個奇形怪狀的鮮豔玩具,夜晚卻像是一只美麗寧靜的螢火蟲,他開了餘龍飛的跑車。
賀嶼薇盡力伸長脖子遠離餘溫鈞的胸膛,害怕臉上的鮮血弄髒他花襯衫。
“對不起……”她喃喃地道歉。
他沒說話。
餘溫鈞把她放上車,先逼她吐出一口唾沫,以确定是唇角還是內髒處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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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很輕但不容拒絕的手法,檢查完她的後腦勺,而看着賀嶼薇那如同雞窩一樣粘着各種灰塵和污垢的長頭發,稍微忍了忍。
……實在是忍不了。
跑車上只有一盒安全套而根本找不到紙巾。
餘溫鈞讓她用手帕按着手上的輕傷,脫下那一身已經弄髒的花襯衫,幫她簡單包紮頭部,順便用垂落的襯衫下擺将小孩臉上的血跡和污垢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遍。
賀嶼薇溫順地坐在副駕駛座上。
餘溫鈞在花襯衫裏居然還會穿一件黑色短袖T恤當打底。
他的身材,比視覺效果要更精壯。
她忍不住盯着他大臂露出的幾塊肌肉猛看,感覺到一種安全感——自己也能練出腱子肉的話,今晚面對危險,就可以火速跑走吧。
唉,栾妍的肌肉線條就超級漂亮,她跑得似乎很快。
賀嶼薇試圖用走神兒緩解疼痛。
車廂裏很安靜。
發生了那麽多事,儀器表顯示的時間才是淩晨三點整。
平安節的淩晨。
“腳別動。”“自己把脖子的頭發撥開。”“腿收回來。”
從剛才檢查頭部傷勢,餘溫鈞會先極簡短地告訴她他這麽做的理由,再去觸碰她的身體。
賀嶼薇的腦子也逐漸變得只會思考配合餘溫鈞的動作,不要再給他添麻煩。
餘溫鈞随後把黑色防風外套拿來讓她遮體,順便幫她系了最下擺的扣子。
賀嶼薇再心想,他偶爾也挺慈祥的。
系到快胸口位置,餘溫鈞停住手。
賀嶼薇感覺到了什麽,很緊張地問:“怎、怎麽?”
他垂眸看一眼她控制不住顫抖的手,繼續系。
餘溫鈞系完扣子後,再将男士領子豎起來,這樣能擋住那一張令人隐隐惱火的臉。
他再命令她擡起屁股。
“我現在要提你的褲子。”
兩人此刻的距離靠得極近,餘溫鈞平生極為罕見地主動躲着別人端詳他的目光。
她盯着自己看什麽呢!
這個白癡且孱弱的小孩,剛剛遭遇流浪漢的毆打,差點就被侵犯。上衣的拉鏈被拽壞得很嚴重,褲子沿着口袋的位置已經開線,
白色內褲也掉到膝蓋處。
女性的腰部、小腹到大腿,大塊的肌膚沿着那條縫隙一覽無餘地展示在他眼前。
賀嶼薇卻沒有任何少女或年輕女性的害羞感。甚至都不知道用手護着胸部,她只是以一種絕對愚蠢又無知無覺的态度,靜坐着。
餘溫鈞剛剛掀開她的上衣檢查傷勢,賀嶼薇也毫不抵抗,幾乎是死氣沉沉地任他擺弄。
只有受傷的雙手還攥着手帕,放在她無意識發抖的膝蓋上,像瑟瑟發抖的柔軟牽牛花藤似的,葉子和花,都脆弱堪折。
因為額頭前的頭發被撩開,賀嶼薇那雙平常除了餘哲寧以外別人難得一見的澄澈幹淨眼睛,沉思且全神貫注地看着他的每個表情。
餘溫鈞又再花了點功夫,幫她把衣着全部整理好,甚至還得幫她拉好內褲和系緊褲子。那孩子也就主動地伸胳膊伸腿,讓他替自己穿衣服——餘溫鈞的額頭出了層細汗了,實在忍不住瞪她一眼。
接觸到他的目光,小孩的瞳仁立刻再露出一種遭遇極度恐慌後神經元已經徹底分離卻又只能拼命集中注意力的表情,像小狗似的。
她可憐巴巴地再次擠出一句,餘董事長。
“嗯。”
“………你,沒有把私人物品忘在那個屋子裏吧。”
餘溫鈞扭過頭,再次看了一眼隐藏在黑暗的村落建築群。
賀嶼薇又再悄聲說:“如果他死了,我去跟警察認罪。”
他?哦,她是指剛才昏迷的流浪漢。居然還有閑心想流浪漢的死活。
“……餘董事長。”賀嶼薇還想說什麽。
餘溫鈞淡淡地說:“閉嘴。”
也就是這時候,餘溫鈞終于隐隐感覺到,這小孩似乎和他想的性格不太一樣。
他有兩個弟弟,對滾刀肉和倔強敏感的小孩有豐富的處理經驗,因此他能意識到,賀嶼薇只是嘴上可憐巴巴地說對不起,實際上沒有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怕。
只有老鼠膽子的家夥,看起來沒有自尊和求生欲,但能做一些出乎意料且極度莽撞的事情——真讓人有種沒來由的惱火。
“等你從哲寧身邊離開後,你想做什麽都可以,找死也不會有人攔着。但現在,我需要你活着照顧他。這就是今晚救你的唯一理由,我說清楚了嗎?”他淡淡說。
小孩默默點頭。
餘溫鈞把她座位的加熱按鈕打開,之後一句話都沒有問,踩下油門。
他年少高位,內核極穩且手段頗為狠辣,一路走來,是被人戳着脊梁骨罵過來的。越是大事,反而越要輕輕處理。
此刻的小保姆,明顯是在靠最後的一口氣強撐表面平靜。罵她也沒什麽意義。而今天還是平安夜,他暫且饒過她。
*
回程的路上,餘溫鈞邊單手開車邊游刃有餘地看着夜色裏的大海。
天氣預報說這幾日會有降雪。今夜,他終究是沒來得及到海邊散步。
開着開着,他覺得車內氣氛不對。
旁邊的賀嶼薇默默哭了。
她低着頭,把臉垂在高高豎起的男士外套領口裏,十指緊摳着膝蓋,就像一只喉嚨深處被紮進生鏽長鐵釘的斑鸠,明明用全身力氣卻又發不出輕微的聲音,只有僵硬的肢體顯露出情緒。
到這個份上,餘溫鈞也真的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他的教訓和安慰,從來只會施舍給值得的人。此刻,他冷酷地随她哭——賀嶼薇确實該痛哭流涕!她早就該哭了!……
他要是不出現,她就徹底完蛋了!
*
鎮上醫院的急診大廳,賀嶼薇做了簡單的傷口包紮處理,還給腦部拍了個片。
餘溫鈞直接把她丢給值班的急診醫生,但她再怯生生地叫住他。
餘溫鈞站住腳步。
他的耐性其實很低。曾經嫌弟弟們在書房打架,會直接飛起一腳把他們都踹下樓梯,他讨厭聽到別人的解釋和借口。
賀嶼薇此刻要對自己說什麽?
無非是,感謝他“英雄救美”,再或者,她的情緒陷入崩潰,開始淚流滿面地解釋為什麽要來到那個荒村。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并以為認為自己是被侮辱被損害的。再以受害者自居,為所做的蠢事找借口。
停頓後,小孩的聲音顫抖卻堅定響起。
她要說什麽悲慘往事呢,餘溫鈞對小保姆一點都不感興趣——
“今晚發生的事情,可不可以請你不要告訴餘哲寧。我不想讓他擔心我。”她哀求說,“……對不起。但是拜托餘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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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天氣預報,據說僅有60%的準确率。
但平安夜的早上八點多,秦皇島确實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
等到早上十點,外面洋洋灑灑地白了一大片。而不遠處的大海則依舊在咆哮着,在陰天裏依舊不失曠闊感。
賀嶼薇清晨時回到房間,簡單洗澡會就立刻躺在床。
她後腦勺的頭發被睡翹,噴很多水都壓不下去,而為了遮蓋唇上的破損而又戴起口罩。
幸好,賀嶼薇平時在家給人的印象也就是總低頭,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陰沉小保姆。
餘哲寧的腿還不能自由走動。
外面天氣又冷,誰都懶得出去,也就各自窩在酒店房間。
到下午的時候,餘龍飛嚷嚷要打麻将。
三缺一,戴着口罩的小保姆也被按在桌子前。
牌桌上沒有“仇人”這種概念,加上四人的歲數相仿,在一聲聲的搓牌聲音裏,倒是也能聊幾句。
“今天是平安夜,晚上叫酒店的人準備一下,我們去海灘放煙花吧。迎接聖誕節嘛,總要有一個過節的氣氛。”栾妍出了一個五萬。
“別折騰,咱們這裏還有一個行動不便的傷患。”餘龍飛冷笑,“吃。”
“我是腳傷又不是眼瞎,根本不影響看煙花。”餘哲寧說,“八條。”
餘龍飛喜氣洋洋地一推牌,和了。
栾妍的臉色從紅變白,再有一個紅中,她就有三個對子。
餘龍飛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探頭看了一眼賀嶼薇的牌:“哈哈,盆栽姐這裏壓着兩張紅中。你雖然是新手,打牌算得還挺清楚。如果我和,是最小的牌。如果栾妍和的話,你得輸上一大筆啊。”
餘哲寧、餘龍飛和栾妍三人的腦子都特別好,打麻将的速度很快。
賀嶼薇的新手腦只能勉強記住規則,每次都被催着出牌。
很快開了新的一局,餘哲寧出了一張冬風。
他随口說:“東風——東風夜放花千樹。”
旁邊就有人問下一句什麽。
賀嶼薇已經習慣照顧餘哲寧的時候接他的話,便很小聲地補全:“更吹落,星如雨。”
一瞬間大家都哇了聲,不過目光都是看向門口。
原來,是餘溫鈞随口問的那一句。
這位兄長神龍見首不見尾,一大清早就根本不知道去哪裏,到下午才重新出現在他們面前。
餘哲寧便說:“哥,幫頂一局。我得去衛生間。”看到賀嶼薇也站起來要扶他,就好笑地說,“不礙事。你繼續。”
餘溫鈞沉默地解開西裝後在牌桌坐下。
他一伸出手,牌桌上的所有人都注意到男人修長的手指關節處有很嚴重的淤青。
栾妍咦了聲,立刻起身拿醫藥箱幫他包紮,
餘龍飛再好奇卻也不敢多問,笑嘻嘻地打電話讓酒店拿兩個冰袋過來。
只有賀嶼薇定定地坐着。
她用盡全部的毅力盯着眼前的麻将,才能控制住手不要亂抖,更不敢看餘溫鈞。
在場的人只有她知道,餘溫鈞的手是昨晚打倒流浪漢留下的痕跡。
東風過了,大家繼續新的一圈。
賀嶼薇出牌的時候聲音變得更小:“……七、七筒。”
她的下家就是餘溫鈞。
餘溫鈞邊打麻将邊對弟弟閑話家常:“爸讓我們今晚一起吃飯。汪阿姨今天也在阿那亞。”
“什麽?”餘龍飛立刻擡起頭,“老婊子來幹什麽?”
“他們
的小子在阿那亞有一個中學生足球賽。”餘溫鈞說,“八萬。”
“碰。”餘龍飛的臉毫無喜色。
所謂“他們的小子”,是父親再婚後又生的兒子,目前正讀高中。
“既然他倆也在,哼,我今晚也要參加你們的聚會,現身去罵罵那一對沒有廉恥的老逼鳥。”
餘溫鈞就當沒聽見餘龍飛的髒話,他提醒賀嶼薇:“輪到你了。”
賀嶼薇默默地出個七筒。
餘溫鈞剛要推牌,卻頓住。
等一下,小孩不是已經出過一次七筒。
在生意場上,餘溫鈞也會摸兩局麻将怡興。倒不是沒被人喂過牌,但玩得這麽爛的弱者居然還敢給自己喂牌,也确實是頭一遭。
他先從容地掃視一圈全場。
栾妍對上他的目光就雙頰通紅地低頭,餘龍飛想到父親就心煩意亂。在場的人心思各異,居然誰也沒發現這麽明目張膽的喂牌。
他的目光最終冷冷落向始作俑者。
結果,旁邊的椅子砰的一聲,她居然因為過度驚慌而跌下去。
餘溫鈞面無表情地看着賀嶼薇在椅子後露出的一角蓬亂頭發。
他心想,笨蛋又在琢磨什麽?
*
餘溫鈞只願意頂一圈,餘哲寧從廁所回來就繼續接着玩。
無論如何,即使擁有新手運,結局肯定都是笨蛋慘敗。
身為牌桌上最貧窮的人,屋漏偏逢連夜雨,賀嶼薇足足輸了9000塊。
栾妍最近因為紙鳶的事一直都在躲着賀嶼薇,卻也不想徹底得罪她,便笑着說要替賀嶼薇出9000塊。
賀嶼薇搖搖頭:“我有錢。”
如果是她當服務員,大概根本拿不出來,但餘家的工資頗豐。墨姨按月給她一沓厚厚的現金。
餘哲寧之前囑咐過,讓她不要收餘溫鈞的工資。賀嶼薇便早已打定主意,等告別餘家時什麽都不帶走,這筆酬勞也會悉數返還。
麻将輸多少也無所謂,她只是變相地把餘溫鈞發的工資,再返還給他弟弟們和他未婚妻。
餘哲寧打圓場:“打麻将的籌碼只是個彩頭。開心就好。再說,龍飛,你還曾經——”
餘龍飛一聽這話,就知道餘哲寧要翻自己推她進泳池的舊賬。他翻了個白眼,也就不鬧了。
栾妍待會要跟着餘溫鈞去見他父親餘承前,先行離開回房間梳妝打扮。
餘溫鈞再跟弟弟們說:“誰想去見爸,也換身衣服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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