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強濃霧
第42章 強濃霧
賀嶼薇在臨睡前訂好鬧鐘。
餘溫鈞和餘龍飛回國,她現在又恢複緊鑼密鼓的傭人作息,每天都得早起。等離開餘家後再找工作,想找個能從下午才開始的工作,上午就能自由自在地睡懶覺了。
賀嶼薇把字典放在膝蓋上,随意地暢想未來,就聽到遠處的門口傳來持續不斷簡直如同催命符般的電子門鈴聲。
她背後的冷汗立刻落下來,腦海裏瞬間把這一輩子幹過的錯事都回想一遍,戰戰兢兢地跑過去。
打開門後,黑眼鏡秘書抱着胳膊,上下掃了一眼她:“換件衣服,跟我上五樓。”
李訣身上的某種氣勢永遠很吓人,賀嶼薇的牙齒發抖:“……發、發生什麽事?”
“別廢話。換完衣服跟我走。”
*
玖伯正在幫餘溫鈞收拾書桌,門輕微地敲一下,接着傳來腳步聲。
是李訣帶着賀嶼薇走進來。
還沒擡頭,餘溫鈞就聽到那孩子在李訣的催促中小聲地說了句:“餘董事長,我來了。”
李訣糾正她的話:“應該說‘您找我’。”
賀嶼薇便又不吭聲了。
依舊是老規矩。
餘溫鈞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不說話,由李訣面無表情地負責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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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找你過來,是有話想問你。要是誠實回答,我們都方便,好嗎?”
李訣的問話風格是單刀直入的。
賀嶼薇的爺爺奶奶去世後,她負責照顧喝酒後中風的父親直到父親去世——“你和你爸當時住在哪?”
賀嶼薇沉默了會:“住在爺爺曾經的老家。一個已經被廢棄的海邊村子裏。嗯,餘董事長也去過的。”
餘溫鈞也去過?李訣很想繼續問,但忍住了,他說:“除了在農家樂打工,你還做過什麽其他工作?”
“……沒有工作過。”
李訣皺眉:“那你照顧父親的那幾年,靠什麽生活?用你爺爺奶奶留下的積蓄?”
“爺爺奶奶去世後,我把他們存折裏的錢都取出來,交了各種醫院雜費,火化和墓地費用後,還剩下5萬。所以,我并沒有你們相信中那麽……窮。”賀嶼薇惶恐地回答。
李訣心想,5萬,明明還是很窮啊。
“你一個小丫頭,日常開銷可能夠了。但家裏有一位中
風癱瘓在床的病人,得花錢吧。這方面你是怎麽安排的?”
中風病人為了防止再發,需要服用控血小板聚集和他汀類藥物。
賀嶼薇的父親長年酗酒,爺爺奶奶一直替他交着保險,但部分醫藥費依舊得自己掏腰包。除此之外,中風癱瘓病人的日常照顧是重中之重,需要額外的花費。
賀嶼薇卻覺得,還好吧。
她平常吃什麽,父親就跟着吃什麽。哦,癱瘓病人排洩無法自理,買尿布确實很花錢。不過,自己是去農貿市場買的很便宜很便宜的寵物尿布。
“就是那種給狗用的。”賀嶼薇比劃着,似乎試圖在這場對話裏表現出一絲不合時宜的幽默和趣味感似的。
但她把這些話說出口後,就想自己可真是一個笨拙的東西,因為對面的三個男人都沒有笑。他們都用嚴肅或同情或不相信的目光看着她。
只是此刻,一直不發言的餘溫鈞卻好像提起點興趣了。
因為,他主動開口了。
“我跟你去的那個荒村,斷水斷電已經十年了。”
賀嶼薇困惑地說:“嗯,不影響居住。”
對于在家雇傭至少十來個傭人,動辄住在每晚千元級別酒店的餘家人來說,他們應該很不理解,世界上有只需要有屋檐就能住,不需要金錢也能活的人類吧。
實際上,這種人稀少,但還是真實存在的。
賀嶼薇曾經有兩年多這樣的生活。
住的是完全被廢棄的房子,不需要付房租。旁邊七公裏處有個小型加油站,那裏有一個很明亮的24小時公共廁所,可以在半夜跑去用水桶接水,并在廁所單間用冷水洗澡。不需要通電的電器,他們在冬天會燒蜂窩煤。
至于食物——隔壁小鎮在每周六有市民早市,每周一三五有農民晚集,農民和漁民會賣蔬菜肉禽和魚類,她偶爾會去購買很便宜的食材。
爸爸睡在床上,她則睡在三張由椅子拼湊的“床”上。
屋子四面漏風,但冬天的時候,賀嶼薇細心地把撿來的塑料袋貼在牆上,也算人工保暖。夏天的時候,雖然有蚊蟲和老鼠,賀嶼薇也會在旁邊撒上石灰和驅蟲粉進行消殺。
李訣和玖伯極其驚愕地對視一眼。
他們萬萬沒想到,賀嶼薇有這樣的歷史。
如此惡劣艱苦的生活環境,由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文靜女孩子以平平淡淡的口氣說出來,不知道為什麽,讓人覺得難受痛心極了。
只有餘溫鈞卻還繼續問,每天除了照顧病人,她還有什麽娛樂活動?
賀嶼薇想了想:“發呆吧。确實很無聊,所以會翻翻英語字典什麽的。”
李訣忍不住再次插話:“你為什麽要自讨苦吃,做這種只感動自己的行為?你說了,爺爺奶奶有積蓄。5萬塊雖然不多,但完全能把你爸送到專門的看護醫院。你自己也能騰出精力,能把高中好好地讀完。帶着你爸在一個沒水沒電沒網的房子活着,雖然也算盡孝,但你自己的時光不是徹底荒廢了嗎?這可是你最黃金的年齡。”
賀嶼薇抿住嘴。
她動不動就沉默的毛病真惹人厭煩。李訣反複催促中,賀嶼薇被逼得沒辦法,她小聲說:“荒廢不荒廢時間應該由我自己來決定。我也并不是因為想感動誰才去做這種事的。”
李訣皺眉剛想繼續問,餘溫鈞卻給了他一個閉嘴的眼神。
房間裏暫時陷入沉默。
沒人發問,賀嶼薇也就一動不動又安然地坐着,低頭看着緊緊合攏的膝蓋。
她真的沒想到,自己今晚被叫上五樓是回答這些問題。如果換成別人,她決計不會說起這些。
但是,她面對的是餘溫鈞。
餘溫鈞曾經跟着她去過海邊荒村,還救過自己,潛意識裏,她認為自己有必要作出解釋。嗯,反正只要不說最核心的點就可以——
但賀嶼薇也能感覺得到,餘溫鈞能看穿她話語裏的某種吞吞吐吐和隐瞞。
這個男人很恐怖。
他在對話每一次要進入真正核心前的一點點時都會停下來,給賀嶼薇充足的時間,讓她自己去選擇用詞或編制新的謊言
比起揭穿別人,他在觀察她是什麽樣的人,看她有什麽其他花招。
“擡頭。”
賀嶼薇沉默了會,很不情願又無奈地對上他的視線。
餘溫鈞凝視着她。
他知道她的話裏帶有很多隐瞞,但從那凄楚的目光中,他也能判斷,她并沒有撒原則性的謊。
餘溫鈞也記得第一次看到她,唯唯諾諾,總是低着頭,雖然孤僻陰沉,但交流起來并沒有障礙,也看不出她存在心理有問題或反社會人格。
然而像這樣的一個高中女生,決絕地帶着她癱瘓的父親住在海邊不通水不通電的廢棄房子裏,足足三年多。這孩子的內心深處,必然有一種不為他人所知的執着。
只不過,他依舊沒有興趣知道。
餘溫鈞只是挑着自己好奇的地方,閑閑地說:“你和父親住在荒郊野外,完全沒人發現?”
賀嶼薇點頭。
沒有任何人發現他們的存在。
三年期間,她除了去集市,不和任何人說話。她不用手機和電腦,不看電視,就只是最低程度地,像個街邊的野草一般免費地在自然裏存活着。而人類世界也就這麽輕輕遺忘了她。
餘溫鈞說:“兩個人的吃喝拉撒都在那個小屋子裏?”
她點頭。
“冬天由你來燒爐取暖?”
“對。”
“你爸爸中風到後期還有意識嗎?”
“剛開始是半個身體不能動,還能交流。但漸漸的,他整個人也就沒有意識了。”賀嶼薇無端地打了個冷顫,“我也給爸爸花錢,畢竟,總得買藥和日常開銷什麽的——但等我爸去世後,我交完火化費,身上的錢就差不多了。我跑到小鎮上在網吧接一些翻譯亞馬遜的工作。然後,給爺爺奶奶掃墓的時候正好碰到非叔,他讓我來他家在北京開的農家樂工作。”
再然後,她就遇到了他們。
餘溫鈞聽完這一個令人唏噓的故事,從表情裏也看不出信與不信,他只是很客觀地說:“酗酒的男人會讓整個家庭都背上負擔。很辛苦。”
“……嗯,呃,謝謝您的理解。”賀嶼薇也忍不住學着他那種平穩的口氣。
餘溫鈞卻又再冷不丁問:“但,為什麽允許他活那麽久?”
玖伯和李訣都對這問題不明所以,只有被男人目光牢牢攥取住的賀嶼薇像被引誘似的回答:“因為我很寂寞。”
脫口而出後,她才恍然自己說出什麽令人駭然的話。
賀嶼薇用力地咬着唇,迫不得已地再擠出一部分真相:“我爸從我印象中一直都在喝酒,喝了很多年,表面看起來很正常,但思維邏輯都已經一塌糊塗,總是在胡鬧,沒有人能聽懂他說話。爺爺奶奶一直在替他還錢,想維持表面上的正常。我爸雖然沒對我動手,但會打爺爺奶奶。像這種人,可能很早沒有生育能力吧。所以,他也不一定是我親生的父親,我在照顧他的時候,反複思考要不要帶他做親子鑒定。到他去世都沒有這麽做。如果他是我親生爸爸,他死了,我在世界上就沒有親人了。而如果他不是我親生爸爸,他中風無法說話,也不可能告訴我其他親人是誰。像我們這種人,不被任何人需要,就算活在世界上也只是給別人添麻煩……”
餘溫鈞再問:“那你為什麽不自殺?”
玖伯和李訣一震,但都不敢去看餘溫鈞。
他們都跟了他多年,知道他本質上是堅定到不為所動的個性。可此刻他所面對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怎麽能說出這種話。
“我每天都想死。”賀嶼薇卻像中魔似得立刻就回答了。
一些情感從封閉已久的內心澎湃而出,她曾經在靈魂深處反複問過自己的問題都被眼前的男人問了:“……照顧他的那兩年,每一天早上睜開眼,我都會很煩,思考怎麽死。我曾經光着身子跳進大海
裏,但沒死成,又被海浪沖回來。而當時,我從沙灘上醒來後的頭腦想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我死了,我爸就沒人管了,絕對會爛在家裏。”
喉頭有什麽被堵住,賀嶼薇全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一瞬間感覺到心再次碎成粉末。
“我當時躺在沙灘上特別震驚,并不是震驚自己還活着,而是震驚于,我的世界為什麽會開始變得以內心最恨的那個人為中心在運轉。”
說到這裏,她突然屏住呼吸。
不是因為提起過去的悲痛,而是房間裏的其他人——黑眼鏡秘書李訣把眼鏡握在手裏,他的肩頭劇烈地聳動。
從剛才開始,李訣就很沉默地聽着她的故事,而此刻,他……居然哭了。
她目瞪口呆。
餘溫鈞順着她目光望一眼,揮揮手。玖伯立刻将李訣帶出房間。
房間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賀嶼薇本來确實還有一丁點兒想哭的念頭,但看到李訣抽抽嗒嗒地被拉出去,原本的眼淚被生生地吞回去
“別管他。”餘溫鈞告訴她,但也一直坐在沙發上。
無論是聽她陳述的過程或是李訣的突然哭泣,這個男人始終平靜地應對着。
就像京劇舞臺上塗着白色顏料的官威老爺,他既沒有對當下所發生的情況置身事外,卻也沒有說一句體恤的話去安慰他們的情緒。
他只是用另一種更廣闊且穩定的東西把這些全部承擔住了。
賀嶼薇忍不住凝視着他的平靜面孔。
餘溫鈞的大腦被切除了哪部分?她都想拿着他的大腦皮層樣本,也照貓畫虎地去切,這樣,她就能更從容地面對生活。
然後,她聽到餘溫鈞說:“你自由了。”
餘溫鈞站起身,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居然還在他們繼續之前的談話:“你本質不壞,是一個好孩子,不是那種會毫無意義就去傷害別人的性格。我只需要知道這一點也就夠了,所以不打算追問你隐瞞的東西。只是,”話音一轉,“我個人不怎麽欣賞也不需要像你這種頹廢型的活死人。你父親去世,你相當于也跟着一起死了,現在只是身體還活着。哲寧所喜歡的對象,是積極向上能鬧騰的,那種通天路撞南牆也要走一遭的女孩。而如果留你在哲寧身邊,你們倆都會變得死氣沉沉。”
他在說什麽呢,這事和餘哲寧有什麽關系。等一下,賀嶼薇突然就反應過來——這是下達驅逐令?
不愧是餘溫鈞。
他聽了她的過去,沒有同情也沒有審判。就算這種時候,餘溫鈞的腦子裏所牽挂的,也僅僅是餘哲寧,是她這種陰沉性格的人可能對弟弟造成的壞影響。
或者說,任何黑暗、恐懼或動蕩的負面情緒,都不能把這個人拉到自己的陣營裏。
不,餘溫鈞應該一直都是這樣的董事長,他在工作上恐怕更為冷酷,對弟弟們以外的人沒有多餘感情。她只是成為餘家的小保姆,才有機會窺到餘溫鈞不為外人所見的溫情一面。
“四樓允許你繼續住,就當是讓你享受一下生活。但兩周後,你得走。我不會讓任何人威脅你的人身安全。既然當初是我把你帶來的,也會保你平平安安地離開。如果有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在這兩周商量……”頓了頓,餘溫鈞有點無奈地說,“講吧。”
賀嶼薇不敢打斷他說話,就擺出一個初中生上課舉手的姿勢。
“不用等兩周,我後天就走。”她堅定地點點頭,“哲寧的腳傷已經過了關鍵的恢複時期,不需要我再照顧他。我也不會要您的錢或高中學歷什麽的……2月14號的那天晚上,您叫人把我送到最近的長途車站。我發誓,離開後不會再和您家的任何人聯系。”
“想回之前的農家樂嗎?”餘溫鈞随口問。
“……您只需要讓人送我去車站就行了。”她不太想告訴他自己的行蹤,便悶聲回答。
餘溫鈞低頭瞧着她。
賀嶼薇來到他家,他沒有再認真地審視她,就記得是一個高瘦女孩,總是處于孤立無援狀态,不愛說話,只有等關鍵時刻才會把向來垂着的眼睛猛然睜開。
比起她身上若有若無的小秘密,賀嶼薇那一頭總是亂糟糟且梳不平的頭發更有存在感。
但此刻,他和她對視的那幾秒,再度被她眼神裏的陰影所驚住。
幽幽的,清泠泠的,帶着一股輕蔑又極度郁浥的放棄感。就像被村民們打得奄奄一息的孤女,又像臨死都拒絕喝鮮血的病弱吸血鬼。整個人灰撲撲卻又很欲,她一直都很怕他,然而也會有其他時候,一閃而過的溫柔月光之下,晶瑩又剔透,讓人覺得除了她清澈眼眸以外的世界,都是虛假的不真實的醜陋的——
餘溫鈞看着她的那雙漂亮眼睛,不知道自己想起什麽,只覺得确實想起什麽。
他來不及細究,就把女孩逐漸垂下的下巴重新用食指頂起來,迫使她擡頭。
大拇指按在柔軟的嘴唇上,還有木地板的香味,全部組合起來,像是一個消音音符。
賀嶼薇再度驚恐地睜大眼睛,但是不夠,餘溫鈞認為他在這雙瞳仁裏占據的面積還不夠多。
所以這一次,沒有封住她的唇。
餘溫鈞強硬地将大拇指指腹插進她因為過分震驚而無法合攏的口腔內壁,她的牙齒潔白,舌頭軟而涼。
*
玖伯在外面讓李訣喝了一杯水,等他平靜下來,拍了拍肩膀。
李訣用手重重地捏起眼皮。
他悶聲說自己也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在被餘溫鈞領回家前,也有段苦日子,聽到賀嶼薇說身世突然想起曾經雲雲。
男人,偶爾會露出一個軟弱的瞬間,倒是可以理解。
玖伯讓李訣去樓下抽根煙冷靜,他會跟餘溫鈞解釋。
玖伯獨自走回來,擡起手敲三下房門,這是他和餘溫鈞之間的習慣,卻目睹房間裏令人訝異的一幕。
餘溫鈞正抱着胳膊站在房間當中,若有所思。
在他腳下,瘦弱的女孩子雙膝跪地,跪在他的皮鞋邊,用手緊捂着臉。她的整條脊梁骨仿佛都被抽走,肩膀和亂糟糟的頭發像風雨中的小舟在劇烈地抖動。
觸到玖伯的目光,餘溫鈞解釋了一句:“我把她弄哭了。”
……呃,他肯定又問了小姑娘什麽冷酷的問題!玖伯面無表情地說:“您剛出差回來,我們回酒店休息吧。”
餘溫鈞臨走前,随手再拍了拍她的發頂。
“讓廚房再多喂喂她。”
她聽到剛才強吻了自己的男人對玖伯說。
賀嶼薇此刻依舊狼狽地跪在地面,嘴唇和臉頰都有不正常的燒意。是憤怒,是迷惑,是巨大的驚恐和不可置信。
然而,舌尖的位置被親吻得痛而清涼,是強勁薄荷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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