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季風
第85章 季風
飯後也才七點半,天邊兒依舊是亮堂堂的。
農家樂的建築物雖然很粗糙,勝在面積很大,又有魚塘又有樹林又有田的。到了夏天,蟬聲不絕,吱吱吱的格外惹人心煩。
餘哲寧和餘淩峰遵從兄長指示,把紅包又要過來,農家樂其他服務員的臉色不可謂不精彩。
世界上,存在很多不貪他人錢財的老實人。但天下最老實的人,也讨厭從口袋往外掏錢。
剛發到手還沒捂熱的紅包又從口袋裏被掏回來,每個人都怨聲載道,追究這怎麽回事。
此刻的麗麗捂着臉,一路跑到廁所。
她又委屈又憤怒,也百分百地确定自己不會被開除。
大城市裏的服務員流動性确實很高。不過,在郊外農家樂幹三年以上都算捧上鐵飯碗。畢竟郊區可不好招年輕人,老非開的工資也不高。
麗麗用水龍頭洗一把臉,心緒很快恢複平靜。反正,大家都沒收到紅包,她也算平衡了。
麗麗擦幹手,沒事兒人似的再次逛回到大堂,準備繼續看古裝言情劇平複心情,卻驟然發出撕心裂肺地尖叫:“誰動過我的平板?”
麗麗是農家樂裏唯一擁有蘋果iPad的人,大家都覺得她舍得花錢買好東西,而麗麗也格外愛惜,從來不肯外借。
如今向來保護很好的液晶屏幕上,卻出現了細密如蛛網般的裂痕,并不僅僅是屏幕保護膜碎,而是整個屏幕遍布着蛛網,內屏外屏都碎到漏液,似乎它被人狠狠地在地上摔過。
麗麗目眦欲裂,她瘋了般着iPad去質問大堂裏所有的人,問誰趁着她不在,摔壞iPad,千萬別讓自己查出這個人是誰,這事會沒完沒了的。
周圍的中老年服務員們依舊笑嘻嘻地嗑瓜子看電視,根本沒往麗麗這個方向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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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嶼薇帶着餘淩峰在農家樂繞了一圈。
餘淩峰嗡嗡嗡地黏着賀嶼薇,簡直跟田隴間的野蜂似的,吵得她頭痛。
在他們身後有一段距離,餘溫鈞和餘哲寧也慢悠悠地并肩走着。
路邊雜亂無章地種着一些莊稼,田邊的一棵植物苗好像是草莓,青青的,頂端小的果實上還帶着一點刺。
餘哲寧彎腰要撿,餘溫鈞卻在旁邊提醒這是曼陀羅,有毒。
哥哥怎麽知道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餘哲寧用腳把它踩在泥土裏,站直後用餘溫鈞遞過來的手帕擦手。他今天找自己到底要說什麽。
“聽說,你後天要飛越南?”餘溫鈞不動聲色地問。
餘哲寧的臉遂即變青,餘溫鈞的口氣依舊是老樣子,繼續說:“今天把其他人也一起叫過來吃飯,你可能已經猜到一點緣由。”
餘哲寧很煩地雙手插兜:“哥
,這世界上沒幾個人能猜到你的心思。”
“身為我的弟弟,你主動試着了解一下我如何?”餘溫鈞站住腳步,倒也不賣關子,“先說說淩峰吧。他的母親也就是咱們的繼母汪柳,她嫁給咱爸時還很年輕。按理說能繼續生育。但這麽多年也只生下一個兒子。不覺得奇怪嗎?其實,汪柳中間還懷過孕,兩胎都中停了。這是舅舅和我聯手做的,也是我為什麽一直盡量滿足舅舅各種要求的原因之一。”
餘哲寧的表情極為震驚。
“還有這種事?你千萬別說做這些是為了我和龍飛!我們可沒有要求你這麽做。”
“我還真不打算讓你倆摻合這些,天真的少爺不配和我們玩。”餘溫鈞一句話堵死餘哲寧,“你可能也想問,爸知道不知道這件事?他應該是知情的。但這麽多年,他什麽也沒說。”
其實到餘溫鈞這個歲數會發現,父親餘承前并不壞。
但身在高位的人如果沒有意志力和手段,他身邊的人就會成為權力和利益的犧牲品。舅舅……他雖然幫過很多忙,餘溫鈞也自認給了足夠的報酬。也該是時候切割關系。
餘哲寧定定地看着哥哥,他心思混亂,嘴上冷冷問:“除了這些,你有其他事瞞着我嗎?”
“當然,我有太多對你和龍飛都隐瞞的事。”餘溫鈞告訴他,“不過關于李訣和舅舅,你也确實受到傷害,這件事也是我處理得不夠好。所以,我不希望在這件事上瞞着你。你的心思很敏銳,而接下來幾個月,我就沒時間再搭理你和李訣,得和龍飛處理他的爛攤子。你也不要總拿一些小事來煩我。”
餘哲寧冷笑:“什麽叫小事?”
餘溫鈞漠然說:“你後天去越南的時候幫我向那位前未婚妻問一聲好。無論你倆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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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家樂的一切,也都是賀嶼薇記憶中的樣子。
郁蔥的果樹園、混濁的人工湖,平頂的雞棚,土黃色的平房。
只不過,她在餘家漂亮的花園住久了,也能觀察到更多的細節,比如樹冠從來不修剪,地面的落葉并不是每天都有人清掃,而久違的蟬聲和綠意如同浪潮般呼嘯地撲面而來,她能感覺到地面略微蒸騰的高溫。
路過人工湖的時候,賀嶼薇看到有幾只水鳥躲在水邊,灰撲撲的,應該是雌鴛鴦,其他色彩鮮豔的不是鴨子就是公鴛鴦。
餘淩峰也順口問了句這是鴛鴦?
賀嶼薇搖搖頭,不情願地說:“要仔細觀察一下才知道。”
她扭過頭,才發現身後的餘溫鈞和餘哲寧都已經不見蹤影,等收回視線,正對上餘淩峰犀利的目光。
餘淩峰很輕聲說:“喂,你到底喜歡他倆裏的誰?鈞哥,餘哲寧?”
賀嶼薇雖然控制着表情,眼神和身體語言卻是全然地防備。
餘淩峰被她的反應逗笑了,心情卻稍微沉了一下:“……不否認嗎?”
“我對他倆應該都算不上喜歡。”賀嶼薇終于開口,目光重新投向天邊的橘紅色的柔軟雲彩,“但是,他們肯定是我很重要的人。如果沒有遇見他們,我現在還在農家樂後廚工作,和麗麗當同事,每天做着能去國外打工的白日夢,與此同時,也不會主動想去為自己做很多事。”
說完後,賀嶼薇輕籲了口氣,徑直往回走。
餘淩峰懵懵懂懂地聽着,趕緊跟上她。他心想,這個女同學好像很有故事性啊。哇,更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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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家樂大堂的卷簾門背後,只聽見麗麗依舊為自己碎掉的iPad而破口大罵,張經理正不耐煩地就剛才的事教訓她。
賀嶼薇和餘淩峰已經順着道路,重新走到農家樂門口,不過路過廚房的時候,大廚在遠處的窗戶口朝自己拼命招手。
大廚依舊叼着煙,樂呵呵的,他手裏已經拿了三個巨大塑料袋,裏面裝着不少的茄子幹和新鮮蔬菜,硬是塞給她。
等賀嶼薇反複道謝并拎着塑料袋再次走回來,張經理和老非都站在門口,他們用兇惡的眼神催促麗麗趕緊對自己道歉,否則當晚走人。
麗麗扭動着身體,她的半張臉還是腫的,很不情願地擡起頭看着賀嶼薇。
賀嶼薇以為,以麗麗的高傲脾氣,她是絕對不會低頭道歉的。或者,即使道歉又要說什麽陰陽怪氣的話。但麗麗居然真的低聲嘟囔了一句對不起,與此同時,她的臉上依舊挂着難看兼不屑的笑容,說了“對不起”後的嘴巴又無聲地蠕動着各種髒話。
餘淩峰特別受不了。這女服務員有病吧,嘟嘟囔囔什麽呢。
張經理是真得惱火極了,直接跟他媽說讓回麗麗宿舍拿行李,今晚結完工資後開除。
麗麗嘴上不饒人,嚷嚷說要是趕她走她就去勞動局門口躺着,內心這才有點怕了。
她深呼吸幾次,再擠出虛僞的笑容:“賀嶼薇呀,你不會是富貴後就欺負起普通老百姓的類型吧。”
餘哲寧此時也走回來,看到這一幕,他不禁皺皺眉。
麗麗餘光瞥到餘哲寧,語氣再柔和一些:“自從你離開農家樂後,我經常會想起你……”
賀嶼薇突然開口問:“真的嗎?”
麗麗沒想到她會這麽問,一怔,回過神來立刻說:“當然,咱倆當時不是共同住過一個屋的嗎,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
賀嶼薇走近她,她擡起手,麗麗忍不住後退,但張經理在後面死死按住她的肩膀不準她躲閃也不準她回擊。麗麗身子瑟縮,下意識偏過臉等着賀嶼薇打下去。
賀嶼薇只是将掌心虛虛貼到她被剮過還紅腫發燙的五指掌印上。
“你會經常想起我?”她說,“但離開農家樂後,我就将你這個人忘了。”
陣陣煦風拂過賀嶼薇的額頭和雙眼,也漸漸地吹掉她內心的怒氣。她試探地蹭了下麗麗的臉頰,麗麗不知道為什麽特別畏懼她的觸碰,身體微微發顫,目光閃閃躲躲地不敢對視。
“今天再見面,我發現麗麗你完全沒有改變。你一直都是這樣的服務員嗎?對不起,以前我一直在後廚,不太了解前面的情況。不過,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開心就好。”賀嶼薇把手收回來。
張嫂忍不住插口:“她每天有個破蘋果平板,眼睛就飛到天上去了!矯情什麽啊,我們幾個人在村裏有自己房子,她還得住宿舍。趕緊嫁人吧!”
麗麗的臉由紅變白,又由白漸漸地變青,嘴裏想反駁卻罕見地什麽卻說不出話。
僅僅過了半年,賀嶼薇的外貌在麗麗眼裏還是死死板板的木頭臉,身形單薄得一掐就斷,衣着幹淨卻也樸素得根本沒佩戴任何珠寶和奢侈品。但此刻,麗麗在向來沉默的前室友目光注視下,內心油然而生的是一股震撼、茫然和敬畏感。這比被張經理甩了一個耳光,被老非威脅要辭退,和被花襯衫呵斥更為悚然似的。
因為賀嶼薇……不一樣了。
她不再是以往那種任人欺淩只會默默應聲的後廚雜工了。更重要的是,賀嶼薇周身氣場和剛剛那桌的貴客很像了,那氣場叫“配得感”。
居移氣,養移體。賀嶼薇對張經理的殷勤服務,既不會趾高氣揚,也不會渾身不自在,就只是沒太大負擔地接受了——她在城裏過得肯定不是天天伺候人的粗笨工作!
老非适時插口,先說他女兒身體已經轉好,又說剛剛去棚裏割了三個西瓜讓她帶走,最後說農家樂的員工宿舍經過重新裝修,每個房間都配上空調雲雲。
賀嶼薇安靜地聽着。
這些農家樂裏瑣事,距離她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餘哲寧幹脆地打斷老非,他對賀嶼薇說:“嶼薇,帶我去你曾經住的地方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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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抛下別人,并肩走到農家樂的東側。
這裏是簡易建築該成的員工宿舍,空地處有一臺滾筒洗衣機,旁邊撐着幾把晾衣架,既曬着糧食又曬着桌布。
餘哲寧嘆口
氣:“今天很抱歉,本來想單獨和你吃飯的。沒想到被我哥攪合了。”
她沉默了會,擡起頭:“今天能回到這裏,我其實挺開心的。一直想找機會回來看看非叔和大廚,但又覺得不合适。”
餘哲寧一語道破:“那個叫麗麗的女孩總是欺負你吧?”
“麗麗怎麽想我都無所謂。”賀嶼薇卻堅定地說,“離開這裏後,我真的一秒鐘都沒有想起過這個人。”
她剛才沒有說謊,離開這裏後,賀嶼薇真的就一秒鐘都沒有想起過麗麗這個人。
不止是麗麗,還有大廚和非叔。
他們都幫助過她,她也發自內心地感謝他們,盡可能在能力範圍內報答他們。然而事實是,一旦離開農家樂,這段後廚的打工生涯也迅速地淡化意義。賀嶼薇發現,自己其實不太願意和已經失去聯系的人有過多溝通和交流,總覺得他們已經成為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她對自己的薄情感到一種可恥。而這種可恥,也讓她無法回來看望他們。
“當我今天能有機會回來,再次面對他們,就覺得可以換另外一個角度去看自己的過去。換成現在的我,估計會換一種方式和麗麗相處。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麽做。”賀嶼薇淺淺地微笑,“不過,這家農家樂的米飯很好吃吧?進的是盤錦大米。聽說周圍其他的農家樂都不舍得進這麽貴的大米。我以前沒什麽感覺,今天一吃,還挺好吃的。”
“那個叫麗麗的女生不是經常欺負你?”餘哲寧的話題又繞回來,皺眉說,“她這一點也跟龍飛似的。不過你放心,聽我哥的意思,他準備把龍飛從家裏踢出去。”
連餘哲寧都知道了?賀嶼薇睜大眼睛。她脫口而出:“是為了……什麽原因?”
“哥的原話是,他打算趁着自己還沒想認真找龍飛的麻煩前,趕緊讓他在眼前消失。”
餘哲寧經常刻意忽視兄長最近的動态和他的話,以顯示并不像餘龍飛那樣繞着餘溫鈞轉。但每次和哥哥說話,怎麽都收獲到爆炸性的內容。
他想到餘溫鈞剛才告訴自己有關汪柳的事,又是一陣頭痛,汪柳這人絕對不是一個善茬。等一下,難道說,龍飛簽的合同背後有她的手筆?他得趕緊告訴餘溫鈞。
賀嶼薇側過臉,餘哲寧的表情帶着一絲迷茫,她将頭重新轉回去,沒有追問。
每個人的人生道路上,都有很多事情要自己去面對和消化。包括自從知道母親去世,賀嶼薇有一種既游離于外又有被迫卷入其中的感覺,也不知道正确情緒應該是什麽。
今天重新回到農家樂,賀嶼薇以客人的身份坐在包廂,她看到麗麗,突然覺得有些過去直接忘了也挺好。
等跳出特定的環境,自己所遇到的困境也只會成為過去的一部分。
唯一遺憾的是,賀嶼薇希望下次來農家樂,她能親自給自己吃過的飯買單。
話又說回來,餘溫鈞真的準備把餘龍飛趕出家門?他當時随口提過一句,她半信半疑的,總覺得餘溫鈞不可能為了區區一個玩物而做到這種程度。那男人不是最寵自己的兩個弟弟嗎?
****
兩人各自默默地出神很久,等扭過頭,天已經黑了。
賀嶼薇的胳膊上被毒蚊子咬了兩個包,又癢又痛的,她有點奇怪,餘淩峰居然能耐得住脾氣,沒跑過來找他們。
“他應該是被我哥叫走了。我哥不是答應過八點半前送他走嗎,剛剛已經送他先回家了。對了,你和餘淩峰之間千萬別建立私交。唉,我們家的爛事真不少。”餘哲寧依舊沉思着,眼望着前方。
他們走回去,玖伯和非叔正在不遠處等着他們。農家樂空地前停泊的車只剩下兩輛。
賀嶼薇一驚,她忙問:“你哥和餘淩峰都先走了嗎?”
“嗯,我說自己想和你聊聊。我哥就說讓我倆留下繼續聊。他可是一個大忙人,平常能陪我吃飯就不錯了。”餘哲寧說,“來,坐我的車,我送你回去吧。”
賀嶼薇微微地咬住唇。餘溫鈞的腦子到底在想什麽……他對自己,就沒有産生一丁點男人的占有欲嗎?
最初的最初,他明明看出她對餘哲寧有好感,卻直接讓她放棄而趕緊喜歡上他自己。而現在,餘溫鈞居然這麽相信餘哲寧,願意讓他們倆單獨相處?
賀嶼薇也覺得她自己很奇怪。和餘哲寧相處,不是一直都比和餘溫鈞更自在更輕松嗎?但此刻湧起的那股刺痛和失落又是什麽?
賀嶼薇帶着這種失落感而無精打采起來,她婉拒餘哲寧的邀請:“我還帶着大廚的蔬菜,想回去後趕緊放到冰箱裏。”
“等一下——”餘哲寧看着賀嶼薇幾乎是逃一般地跳上車,玖伯立刻關上車門,打了聲招呼離開。
他稍微吃驚。
按照餘哲寧的打算,他原本打算回城裏找一家咖啡館,兩人繼續坐下來好好地聊聊天。
空氣很溫熱,蟬聲不停地鳴叫。
也不知道為什麽,餘哲寧的胸口再次有些發堵,突然能理解哥哥為什麽不太喜歡自然裏的各種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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