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襄陽（三）

第十六章襄陽（三）

黃蓉細細打量着郭芙的神情，她的面色有一瞬間的猶豫，但很快變得堅定，倒不似女兒家的羞怯。

她心下詫異，柔聲問道：“為什麽？你不喜歡過兒嗎？”

郭芙搖了搖頭，道：“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

黃蓉略一思忖，回想楊過下山和他們一家重聚後，他待郭芙雖不是小時候那般橫眉豎眼，陰晴不定，但也算不上熱絡。她挑選女婿，人品武功自是第一位，其次就是要全心全意對郭芙好，楊過在哪一條上都還不能讓她十分滿意，楊過算不上她心儀的女婿人選，而且最要緊的是郭芙不喜歡。

郭芙心裏七上八下，一顆心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見黃蓉不說話，以為他們已經定下了，這樁婚事抵不了了。

她忙說：“我明白郭楊兩家世代交好，到了我和楊過這一輩，也應當交好。爹爹和楊伯父能結拜為義兄弟，我和楊過也能結拜為義兄妹，不是非要我和楊過......”到底只是剛及笄的姑娘，“成親”兩個字能說一次，再不好意思說第二次。

黃蓉摟住她，笑道：“怎麽還信不過爹爹媽媽了？我不是說了嘛，你不喜歡，我們絕不會勉強。我們只是想先問問你，既然你不同意，這事兒就算了。”

郭芙一怔，随即心頭松快，皺起的秀眉也松解開了。她抱住黃蓉，道：“媽媽，你真好。”

她忽地又緊張起來，問：“爹爹會不會跟楊過也提了？”

黃蓉一愣，心想靖哥肯定也會先問問過兒的意思。她不知怎麽說，郭芙已心下了然，把臉埋進被子裏嚎：“這下怎麽辦啊？我不要再跟楊過見面了。”

郭靖從正屋出來，就猶豫要不要探一探楊過的口風。但他又一想自古以來男女婚嫁講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過兒沒有父母了，那他應當先跟過兒的師父龍姑娘提起這樁婚事，由龍姑娘做主，如此才是講禮。

郭靖本來打算第二天跟小龍女提起楊過和郭芙的婚事，他經過花園，看到楊過，想了想，又改了主意，招手叫楊過随他一道去書房。

楊過關上書房大門，郭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叫他坐下。

郭靖雖不善言辭，但在江湖歷練多年，又有一位能言善辯的妻子，說話不像年輕時那般莽直。他先是說起郭楊兩家淵源，楊過聽着不住地點頭。他生來沒有父親，母親穆念慈極少提到父親過去的事，更是不知道他祖父那一輩的往事。他後來被接去桃花島，才知道郭靖和他父親是結拜過的兄弟。

楊過自小崇拜英雄，得知他的祖父是抗金而死，不禁心潮澎湃，熱淚盈眶，心頭湧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自豪。

郭靖道：“你祖父楊鐵心和我爹爹郭嘯天曾約定指腹為婚，我和你爹爹是八拜之交的兄弟，幸而我有一女，他有一子，指腹為婚之事......過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郭靖說完，眼含笑意地看着楊過，料想他們夫妻名滿江湖，郭芙花容月貌，人品武功一流，楊過定是歡欣雀躍。

楊過卻是傻了一般，呆呆愣愣的，說不出話。他心裏一陣狂亂，想道：“郭芙知道嗎？她也願意嗎？便是知道了，定會嗤之以鼻吧。”

楊過心定了，起身，深深鞠了一躬，道：“郭伯伯您和郭伯母對我的養育之恩，見愛之情，我無以為報。我人品低微，性子不好，只怕難令郭大小姐喜歡，這樁婚事恕我難以從命。”說完，他不等郭靖說話，轉身跑出書房。

第二天，郭芙起了個大早，避開楊過。她和大小武兄弟說好一起給耶律齊和耶律燕送行，時間尚早，她先去城外跑了幾圈馬，再去客棧。

大小武兄弟還奇怪她起得這麽早，也不跟他們一起出府。武敦儒心思細膩，看出郭芙有心事，送走耶律兄妹後，他悄悄問郭芙，郭芙搖頭不答，只說沒事。郭芙不說，他也不多問，免得讨她的嫌。

三人在回府的路上行到一半，郭靖派人叫大小武兄弟去軍營。郭芙一個人回府，先叫來門房，問：“楊公子今日出府了嗎？”

門房答道：“楊公子和他師父剛剛出去了，就在小姐您回來之前。”

郭芙心想也就是說他們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她松了口氣，渾身都松快了。她只管眼下這一刻不用面對楊過，至于之後見不見面，又是怎樣的情形，她也管不了那麽多，到時候再說吧。

郭芙取了棍子到後院練武，打狗棒法已學到戳字訣，“蜀犬吠日”這一招練了三天，還是練不好。她和武家兄弟三人中，武敦儒悟性最高，已練到“棒打雙犬”，她和武修文悟性稍差，可就連武修文也學會了蜀犬吠日。

郭芙小聲嘟囔：“我要是再學不會，就算媽媽不生氣，我也沒臉了。”

她拿起棍子繼續練“蜀犬吠日”，突然聽到“啧啧”兩聲，循聲往後看，楊過從一棵大樹後面走出來。

不知他看到了多少，又想到昨晚提到的婚事，郭芙的面頰一片緋紅。她說道：“幹嘛鬼鬼祟祟的？”她想喝退他，但話一出口，卻軟綿綿的。

楊過生得一顆七竅玲珑心，聰明機智，見郭芙露出小女兒态，哪兒還有不明白的，當即也面上一紅，結結巴巴道：“我哪兒......鬼鬼......鬼鬼祟祟了？我我......我就是随便......走走，又不知道你在練武。”

郭芙道：“現在知道啦，還不走？”

楊過胡亂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又走回來，說道：“這招不是這麽練的，你發錯力了。”

郭芙一挑眉毛，疑惑道：“你會打狗棒法？”

楊過笑了笑，不回答，奪過她的棍子，使出一套戳字訣。黃蓉的打狗棒法是柔中帶剛，楊過卻是剛中帶柔。他姿态優美，郭芙看着不僅微笑起來，贊了一聲：“漂亮！”

楊過渾身一顫，他與郭芙相識多年，直到今日才得她一句誇贊。楊過收招，把棍子還給她，笑道：“看清楚了嗎？出招那一下不能猛發力。”

郭芙照做一遍，但還是不對。楊過走到她身旁，輕輕握住她的手腕，郭芙心頭一抖，不等她做出反應，楊過握着她的手将棍子刺了出去。

他道：“就是這個力道，你再試試。”

他的手已經松開，郭芙卻仍能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其實他的聲音也挺好聽的。郭芙的胡思亂想，楊過全然不知，只是催她再照做一遍。郭芙深吸口氣，壓住腦子裏那些雜亂的想法，回想他刺出的力道，再次刺出去。

陡然間，郭芙領悟了這一招的訣竅。她大喜道：“我學會了，我學會了！楊哥哥，謝謝你，多虧有你。”

楊過微微笑着：“你學到哪兒了？還有哪些不會？”

郭芙道：“就卡在‘蜀犬吠日’了，後面的還沒學。咦？你怎麽會打狗棒法？我媽媽什麽時候教你的？”

楊過道：“我偶然遇到了洪老幫主，他教我的。”

郭芙詫異道：“你竟然遇到了師公！我都好些年沒見過他了，在哪兒遇到的，他身體還好嗎？”

早在英雄宴上，楊過就想跟郭靖黃蓉說洪七公已在華山上過世了，但當時他怕被人誤會是他害死了洪七公，沒敢坦露實言。眼下，他見郭芙正高興，更不忍說出實情。他順口糊弄過去：“好，好。”

郭芙笑得眉眼彎彎，道：“上次見師公，我還很小，現在我都學打狗棒法了，不知道師公看見我使出打狗棒法會是什麽表情，真想見見他。”

她越是期盼，楊過心裏越難受，忍不住，想要說出實情，話到嘴邊沒說出來，郭芙轉頭看着他。她的眼睛好亮，楊過又把話咽了下去。

郭芙道：“楊哥哥，不知你知不知道郭楊兩家是世代交好，你的祖父和我的祖父是結義兄弟，你爹爹和我爹爹也是結義兄弟......”

她的話沒說完，楊過脫口而出：“芙妹。”

郭芙頓時慌亂，問道：“你怎麽突然叫我‘芙妹’？”

楊過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想到了，就喊出來了。他道：“大武兄弟，小武兄弟也叫你芙妹，既然你說我們兩家世代交好，我怎麽叫不得？”

郭芙張了張嘴，沒法反駁，喃喃道：“你愛叫就叫吧。”

她接着說：“你爹爹和我爹爹也是結義兄弟，我們兩家的情誼要長長久久的，不如你和我也結拜吧。”

楊過面色一沉，自嘲一笑，道：“不用。”

郭芙道：“你不想跟我結拜嗎？”

楊過道：“你外公是東邪，大公公是江湖人人稱贊的義士，爹爹是大俠，媽媽是丐幫前任幫主，你是郭家大小姐，襄陽城的公主，而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全真教的叛徒，江湖上的無名小卒。我們結拜？哼，若是讓人知道你有這麽一個不成器的義兄，會看你的笑話。”

他臉上又挂起了那副嬉皮笑臉，郭芙看不出他笑裏的苦澀。

說她的句句都是好話，但郭芙就是感覺刺耳。她最不喜歡楊過的陰晴不定，明明前一刻還好好的，立馬就變臉，說些有的沒的。

郭芙白了楊過一眼，轉身就走，但不解氣，又走回去，把棍子往他身上扔過去，喊道：“我說跟你結拜是真心實意，你為什麽又要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我從來沒說過我是襄陽城的公主，你為什麽要這麽說！小時候也是，我說你手黑，你就發脾氣把花都扔了，你的手就是黑啊，我又沒說錯！我并沒有太過看不起你，你不用在我面前貶低你自己，我不喜歡聽。”

她本想說“我從來沒看不起你”，但這話太違心，她說不出口。

楊過霎時間又驚又喜，沒了主意，見郭芙這次是真的走了，立馬追上去。他喊道：“芙妹。”

郭芙頭也不回道：“不許這麽喊我。”

楊過追上去了，郭芙立刻施展輕功飛走。